现在平均气温普遍较高,吴郡收了晚稻之后还能再种一季菽。
朱襄握着豆种感慨,大豆真是古时候老百姓的救命粮啊。
天气渐凉之后,对杭嘉湖平原的开发会更容易一些,但也容易不到哪去。因为能用的人太少了。
朱襄去杭嘉湖平原视察了几日,坐在湖边的巨石上不断叹气。
就算李牧从南边俘虏人来开荒,现在人数也不过一两千人而已。
这个数字是不是听上去很让人惊讶?仿佛李牧好像没有多大战果似的。
当然不是如此。
史书上最初对闽越的记载,闽越称王的时候才几千人。
到了秦始皇南征的时候,百越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凑了六七万人。但依托对地形的属性,他们能压着水土不服环境也不熟悉的秦军,打出接近一比五以上的战损。
到了西汉时,中原休养生息,百越也得到了一定发展,沿海城池中常住人口才达到了几万人。
在这时候,长江以南是蛮荒之地,人烟稀少,可不是开玩笑。
朱襄想着要不要从秦王那里要人。算了算秦国能出的人,他无奈打消了这份想法。
这个时代的人口本来就少,七国交战动辄十万数十万,除了虚报之外,也是倾尽全国之力。
所以长平之战秦国阬杀赵军,赵国才会死了一代人。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想让东方学者归心而不得,想让民心归秦而命令庶民自己核实有多少田地上报结果导致物价飞涨,最后拿出了秦国稳定统治的老办法——出兵和劳役来疲民。
根据史料统计,秦始皇当时治下庶民也只有两千余万。所以当时他征调的民夫,数量差不多是总人口的五分之一,秦国才会迅速崩塌。
朱襄又叹了口气。后世还有人十分认真地希望秦始皇长生不老,带着秦国统一全球呢。就两千多万的人口,按照秦始皇那样的用法,确实不用学外语了,因为人都没了,直接没后代。
也可能秦始皇自己先被没活路的庶民弄没,吃了长生不老药也没用。
两千多万的人口,虽然不包括藏匿的人口,但也代表这是秦朝能控制的人口。
统一天下之后都只有这么点人,即便统一战争死了很多人,现在秦国的总人口也不会比这个多。没有任何现代机械,朱襄想要开发杭嘉湖平原,真的太难了。
战俘们闷头挖水渠排水,然后往淤泥中填土。
朱襄看着几乎看不出增长的田地发呆。
半晌,他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重新端正了心态。
自己不是早就知道这个时代的极限了吗?急什么?南方开发成鱼米之乡,老祖宗们持续努力了近千年的时间。难道有了一个穿越者,就能一两年时间搞定?
先开个好头,争取让后人在一百年内,让南方地理位置较好的地方成为宜居之地。
没了秦昭襄王的压力,朱襄最近做事几乎一帆风顺,心态浮躁了不少,总觉得自己能做到很多事。
杭嘉湖平原的垦荒进度让朱襄从飘飘然中清醒,再次沉下了心,放缓了自己对南方的开发进度,顺便休息一下。
他老说着让嬴小政劳逸结合,结果自己是最累的人。
朱襄稍稍闲下来的时候,雪姬开始忙碌起来。
纺织机已经准备妥当。上次朱襄南下的时候已经在吴郡种了些棉花,这时今年的棉花已经丰收。秋收后进入农闲季节,雪姬正好招人进纺织工坊。
有在咸阳的经验,雪姬的工作推进仍旧十分困难。
咸阳的老秦人们从商鞅变法时就开始被高强度压榨,不抵触高强度干活。只要有钱粮拿,老秦人们能卷到让六国人怀疑人生。
吴郡的庶民完全不同。
楚越之地物产丰富,庶民难以饿死,所以较为懒散。吴起变法时就是强迫庶民们卷起来,终于把楚人抽得动了起来。但吴起死后,楚王废了旧法,楚人们又渐渐懒散起来。
当地的妇人们很不能理解,她们已经很努力地种了一年的地,为什么还要干活?
布匹什么的,自己在家里纺织一下,够自己用和交税就成了,为何还要集中起来一起纺织,甚至还要学新东西。
雪姬没见过这有外快都不赚的情况,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还好吕不韦回来了。
作为一个商人,他最懂如何压榨人做工。纺织工坊终于运转起来。
“吕不韦做了什么?”朱襄好奇地问道。
雪姬摇头。吕不韦发布的政令太多,她看不太懂。
朱襄便找到吕不韦询问,希望吕不韦能教导雪姬。
吕不韦很惊讶,没想到朱襄居然愿意雪姬学习经商的事。
虽然民间女子有经商者,但多是寡居之人寻求生计。在贵族女子中,还是以十指不沾阳春水为荣。
再者,经商一事,贵族多交予家仆门客,自己亲自经商,显然是觉得有些丢脸。
“雪姬在此事上感受到了挫败,自然就要学习如何把此事做好,心里才能舒坦。”朱襄道,“她将来是否想经商,和她学习更多的知识没有必然联系。”
吕不韦虽然还是不明白,但朱襄都这么说了,也不是什么特别为难的事,他便手把手教导雪姬如何经商,如何管理工坊。
吕不韦所做的事很简单,不过是恩威并施而已。
他先在村里散布谣言,说秦国以后收税只收棉布,不收麻布和葛布;这个纺织机效率非常高,所以秦人以为人人都能纺织这么多布,可能会提高税额;秦军以后会征召民妇入军协助后勤,就是专门为秦军纺织衣物,如果征召的民妇不会用新的纺织机,可能会被杀死……
总之,吕不韦借着庶民对秦国和秦军的恐惧,先造成了恐慌。
然后,吕不韦又让人去辟谣,说没这事。
“秦国当然不会只收棉布,也不会提高税额。只是棉布和麻布、葛布交税的价值一致,学会了如何用新纺织机的人能一天之内就把一个月的税织好,就相当于交税的额度比其他人低。”
“再者,纺织工坊管吃管住,还给布。你们的粮食存下来,明年就算遇到灾害也不会饿死。”
吴郡的民妇先被吓唬得心惊胆战,又听到好处,仔细一琢磨,她们不知道秦国官吏说的是真是假,最坏的情况是吓唬她们的事是真的,那么她们必须进入纺织工坊;如果吓唬她们的事是假的,她们省了粮食,又得了布,都不亏。
所以她们立刻踊跃报名,纺织工坊招工处从门可罗雀变成了人满为患。
朱襄旁听了吕不韦对雪姬的教导,见吕不韦确实没有敷衍,便放心地离开。
嬴小政不放心。
虽然他知道舅母和亲母完全不一样,他对舅母很信任,但他不信任吕不韦。
于是他将李斯派出去一同学习,让李斯把吕不韦每日言行都写给他。
李斯明白了嬴小政对吕不韦的厌恶,正想做点什么,就被朱襄敲打。
“你是贤臣,不是佞臣。”朱襄温和道,“你现在的起点,可以让你飞黄腾达而不污身,我相信你不是自己往自己身上糊泥的人。”
李斯被朱襄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刚生出这样的念头,就被朱襄公发觉了。朱襄公难道能读懂人心?
李斯告退后,嬴小政从屏风后慢吞吞走出来,强调道:“我可没有让他陷害吕不韦!我只是让他帮衬舅母!”
“为君者,只要稍稍表达出对一个人的不满,哪怕你什么都没打算做,自有人为你做。”朱襄道,“甚至你知道陷害了某个你不喜欢的人后,给你带来的只有麻烦。但那些想要讨好你的人可不一定有这样的聪慧。”
嬴小政问道:“所以为君者不应该直白地表现出自己的喜好?”
朱襄摇头:“这哪可能做到?就算再隐藏,想要讨好你的人一直观察你,也能发现你的喜好。”
嬴小政又想了想,道:“为君者应该学会自己判断如何对待手下人,如果有人以我的喜好为由去伤害我不允许伤害的人,我应该摈弃亲疏远近,惩处得我喜爱的人,奖赏我厌恶的人。”
朱襄道:“这很难。”
嬴小政抱着手臂道:“这就是荀翁和舅父经常说的,为君者当有公心,不可为私。”
朱襄笑道:“政儿已经很了解了。”
嬴小政道:“那是自然。不过我没想到,李斯居然想要陷害吕不韦?他就算不讨好我,我难道不够重视他?”
朱襄道:“人心不足,何况他出身卑微,身边又有诸多大贤,总觉得朝不保夕,希望全力巴结你。这样的人,你是明君他就是贤臣,你是暴君他就是佞臣,你的后代若压不住他就是奸臣。”
嬴小政道:“看来要好好培养后人。”
嬴小政想起梦境中的大嬴政那些儿子们,嘴角微微抽搐。
我的儿子们必不像梦境中大嬴政的儿子那样无用。等他们一出生,就交给舅父养!
朱襄听到嬴小政的话,心里很欣慰。
大部分君王看懂李斯后,都会想着死的时候把李斯一同带走,以免后代压不住李斯。
嬴小政却毫不犹豫地选择好好教导后代。
朱襄能看出来,嬴小政不是因为自己在这里才故意说自己喜欢听的话,嬴小政是真的很自信地做出了这个选择。
等扶苏出生的时候,自己带着养吧。就是不知道那个孩子还会不会叫扶苏。朱襄眼前的外甥还是个孩子,他都畅想外甥的儿子了。
冬季时,朱襄算了算时间,想回咸阳一趟。
嬴小政疑惑:“为何这时要回咸阳?”
朱襄道:“我答应君上,等他出孝后,要为他做大餐。”
嬴小政眼皮子和嘴角都不断抽搐:“就为了这个,舅父千里迢迢花接近半年的时间,从咸阳和吴郡往返?”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既然承诺了,就要做到。”
嬴小政摆了摆手,让舅父滚蛋,自己会好好照顾舅母。
有时候他真的不懂舅父在想什么,但现在吴郡没什么事,大父又给了舅父可以自由往返的权力,舅父想去就去吧。
朱襄便带着几坛子酸菜北上了。
他虽然还是没有培养出白菜,但培养出不同品种的青菜。吴郡多海盐,朱襄十分奢侈地将青菜全部用上等的海盐腌制成了泡菜。
泡菜中加入了辣椒、花椒,突出一个麻辣鲜香,是秦王一家子都最爱的味道。
朱襄想,秦王守孝一年一定很辛苦,以他对老秦王的孝顺,肯定什么好吃的都不敢吃。现在带些老坛酸菜回去,可以给秦王开开胃。
朱襄因为要给秦王做一顿好吃的而绝对长途跋涉回咸阳,李牧和王翦都对朱襄报以了无语的表情。
吕不韦和李斯却如出一辙地一拍大腿,又学到了不少。
蒙恬小心翼翼给了朱襄一个包裹,希望朱襄能帮他给家里人带信。
特别是给弟弟的信,他专门加了蜡封,生怕别人偷看。
蒙恬和他弟弟都被选为嬴小政的“玩伴”,但现在只有他跟随嬴小政,想来弟弟心里一定很难过。
蒙恬想要告诉弟弟,别难过了,赶紧学习,兄长给你把需要学习的事列出来了。你如果来了公子政身边,什么都不会,天天被公子政用看庸人的目光凌迟,那才会真的难过!
蒙恬每次觉得自己能勉强跟上嬴小政的节奏,嬴小政就用行动告诉他,你还差得远。
一般这种“飚速”行为,结果都是被朱襄叫停。他那骄傲的小主父,被大贤舅父拎着强迫去休息。
这时候蒙恬才能松口气。
他一边给弟弟写信,一边抹眼泪。
全是辛酸泪。
弟弟啊,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向我,公子政可能都把你兄长我当傻子了。
朱襄路过蒙武处的时候,蒙武一听蒙恬写了信,毫不客气地就把蒙恬的信拆了,朱襄拦都没拦住。
朱襄有些生气:“蒙恬特意封好的信,你怎么能一点隐私都不留给他?”
蒙武十分疑惑:“我儿子要什么隐私?你要看吗?”
朱襄:“不看!”
蒙武乐呵呵道:“好,你不看,我和你说。”
朱襄捂住耳朵。
蒙武笑得直不起腰。
有时候他这位友人莫名其妙的坚持真的很逗。无论是坚持不看不听儿子信中写了什么,还是专门回去给秦王做饭。
蒙武笑够之后,认真阅读了蒙恬的信,确定蒙恬的信中没有任何犯忌讳的地方,才将信重新滴蜡封好。
“韩非呢?”见信重新封好后,朱襄才放下捂耳朵的手,转过来。
蒙武道:“不知道。他天天在外面跑,我也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朱襄皱眉:“会不会有危险?”
他本来让韩非忙完就来找他,但韩非写信说有很多事要忙,短时间内不会来吴郡。
朱襄见韩非找到了想做的事,自然不会让韩非强行来吴郡。
“我派了人保护他,应该没事。”蒙武道,“如果有事,就是他自找的。”
朱襄:“……”
他举起自己比砂锅小的拳头,要揍蒙武。
蒙武一边躲闪,一边笑道:“这里的匪我都剿灭得差不多了,他如果有事,肯定是偏离了官道,去了人迹罕至的地方,这不是自找的。朱襄啊,韩非的岁数不比你大,你怎么和照顾政儿一样照顾他?你当他是小孩吗?”
朱襄道:“我心理年龄比他成熟。你真的没有他的消息?”
蒙武道:“五日前我得到了他的消息,他还很好。”
朱襄松了口气,然后意识到蒙武故意逗他,狠狠地剜了蒙武一眼,把送给蒙武的泡菜抱走了一坛。
蒙武脸色一垮,为自己逗弄朱襄后悔了。
但朱襄不给他补救的机会。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朱襄乘船离开,离开时还在船头给他做侮辱性的手势。
蒙武回头问副将:“你看他还像个大贤吗?!”
副将懒得理睬蒙武。你自找的。
朱襄在江水逆流而上,进入了汉水。
没想到在汉水之上,朱襄居然见到了巴蜀的运粮船队。
李二郎正好在蜀郡的船上。
“伯父!伯父!”李二郎在甲板上蹦蹦跳跳,人黑了不少,但还是如此活泼开朗。
朱襄上了李二郎的船,正好把从蒙武那里扣走的一坛酸菜送给李二郎:“你阿父还好吗?工程还顺利吗?今年蜀郡丰收了吗?”
李二郎一一回答:“阿父很健康,工程进程顺利,蜀郡丰收了。一切都好,阿父就是有些想伯父和公子政。”
朱襄具体询问了都江堰的进度之后,心里赞叹不已。
选址时间和开山时间缩短之后,都江堰恐怕能早个十年修好。待都江堰修好之后,如此大的功劳应该能让李冰入朝为官。他说不定还有与李冰在咸阳再见的机会。
李二郎现在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一心向往游侠儿,处事冒冒失失的少年郎。他成熟了许多,所以李冰才让他跟随押送粮食的船去咸阳增长见识。
李冰还为朱襄准备了信和礼物。他虽然不知道朱襄是否在咸阳,但可以先把信和礼物送往朱襄的府邸。
朱襄与李二郎等人同行,拜访了巴蜀押运粮食的官吏后,与押运粮食的船队同行,顺便把李二郎叫到了自己船上,指点李二郎最近学习中积累的疑惑。
巴蜀官吏皆用十分羡慕嫉妒的眼神看着李二郎。
他们也想向长平君请教。但长平君看着很和善,总觉得和人隔了一层什么,让他们不敢贸然打扰。
难道他们感到的疏离,是长平君的仙气吗?
李二郎悄悄对朱襄笑道:“他们都在羡慕我。”
朱襄道:“那你在这段时间就该好好学。”
李二郎摇头晃脑:“伯父,我知道了,别唠叨。伯父还是这么唠叨。”
朱襄纠正道:“你应该叫我叔父。”
李二郎道:“阿父说,他和你相交,不论年龄。”
朱襄道:“那也该叫叔父……罢了,你随意。”
他也搞不懂这里的称呼。可能因为他地位高?总不能是因为他头发白吗?
其实李二郎原本叫朱襄仲父,然后嬴小政对李二郎说对“仲父”这两个字很不喜欢,李二郎才换成“伯父”。
朱襄想起此事,就不由忍笑。
有时候政儿真的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奇异之处”。即便知道政儿的表现和他的心智一样,一定不是那个真正的秦始皇。但他总怀疑,政儿可能知道一点未来的信息。
否则,他怎么会表示绝对不与吕不韦和解,又讨厌“仲父”这个称呼?
李二郎问道:“他们说伯父你与外人隔了一层,看着好相处,其实很难接近。但如果他们向伯父请教,伯父一定会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误解了伯父。”
朱襄认真道:“他们看出的疏离也是真的。我只是不想和不认识的人交谈。”
谁愿意没事和不认识的人应酬?哪怕朱襄可以随便找路上农人叨叨大半日,也不想与这些官吏谈论学问。
“不过他们若来问我,我当然会为他们解惑。”朱襄狡黠地眨了眨眼,道,“所以他们还是别来问我的好。”
李二郎捧腹大笑。
他像是回到了当初朱襄和嬴小政还和他一家在蜀郡时的快乐时光。
那肯定是他一辈子都记忆犹新的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
朱襄上岸时,巴蜀的官吏都没与朱襄说上话。
他们自觉脸皮已经够厚,但就是不敢去打扰朱襄。
他们本来以为上岸后还有机会。从这里到咸阳,还有一段陆路。
大家驻扎在一起休息的时候,总会有机会吧?
谁知道,太子子楚居然在码头上迎接朱襄。
太子子楚当然用的不是迎接朱襄的名义,而是来接受和护送这一批巴蜀送来的粮食。
但谁一看太子子楚一见到长平君就快步走过去,半点视线都没留给巴蜀官吏的模样,就知道这只是借口。
“我难得与你久别重逢的时候,你没有病倒。”朱襄用拳头碰了一下太子子楚的肩膀,“还算结实。”
子楚道:“为了不让你唠叨,我这半年都窝在咸阳好好养生。”
朱襄道:“你终于洗心革面了,我很欣慰。”
“滚!”子楚笑骂道。
两人聊了几句之后,子楚才去见巴蜀的官员。
当他得知李二郎就是朱襄友人李冰的孩子后,脸上清浅的假笑就像是现在还不存在的川剧变脸似的变得真实。
他从腰上接下玉佩送给李二郎,勉励道:“我经常听朱襄提起你们父子,你要好好做事,将来必定有大作为。”
朱襄打趣道:“等分水堤坝修好之后,当地人肯定会给他们父子俩修庙。堤坝不毁,庙宇常在。封神算不算有大作为?”
子楚瞥了朱襄一眼:“没有你伐山破庙灭神作为大。听说你这次去东瓯,又杀了什么海里的恶龙?”
朱襄扶额:“什么恶龙?咸阳又有什么奇怪的传闻?我连稍大一点的蛇都没见过,哪来的恶龙?”
子楚忍俊不禁:“有关你的传闻可多了,回去慢慢说。君父已经等不及见你了。”
子楚想起秦王柱得到朱襄提前送来的“我依照约定回来给君上做顿好吃的再回吴郡”的加急文书,愣了半晌,然后居然悄悄抹了抹眼睛,也不知道是太感动还是觉得自己眼花了。
朱襄道:“好,我这次不仅带来了酸菜,还带来了许多干海货。”
无论是酸菜还是海货,对老人而言都不能多吃。
不过身在内陆的秦王也难以吃到多少海货,吃了一年的素,补补身体应该没问题。
子楚道:“那还不快走?”
朱襄和李二郎告别,坐上太子车架率先离开。
巴蜀的官吏十分无语。
他们就说,太子绝对只是来迎接长平君,和自己没关系。
说什么来接收这批粮食,结果人立刻走了,连装都不装。
与子楚一同来的官吏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木雕。
他可不想说,就谁来迎接朱襄公这件事,相国丞相和太子还在秦王面前比了一场投壶。
一涉及朱襄公,连秦王都变得奇怪了。
马车上,子楚先问了嬴小政和雪姬的生活后,说起了魏无忌的事。
朱襄才知道,魏无忌居然真的听了他的话,决定去戍边了。
他顺了顺胸口:“他如果吃不了边疆的苦,会不会骂我?”
子楚笑道:“骂就骂,难道你还能被他骂得少一块肉?”
朱襄点头:“也对。如果要骂,他肯定也是先从蔡泽骂起。”
以信陵君的智慧和信息来源,应该知道当初使用离间计的人就是蔡泽了。
不过也不用猜。秦国的离间计,向来都是相国管。
“我帮了他一把,他应该不日就能得到赵王任命。”子楚道,“魏无忌不仅是魏公子,也是赵国外戚,他替赵国领兵戍边并无问题。赵王只是自己心胸狭小,担心魏无忌手握重兵后会对赵国不利。”
朱襄问道:“你难道施计谋让魏王与魏无忌的裂缝更大了?”
子楚笑道:“还需要施展计谋?只要把魏王来韩国边境拜访我之事传出去,天下人都知道魏无忌肯定不会回魏国了。”
朱襄叹气:“不是不会,是不能吧。”
魏王宁愿对秦太子卑躬屈膝,都不肯把魏无忌叫回去。他表现得如此忌惮魏无忌,魏无忌已经难以再回到魏国了。
子楚道:“魏国已经成为了秦国的属国,向秦国俯首纳贡。”
朱襄扶额:“魏王真是……他难道认为自己当了秦国的属国,秦国就不会攻打魏国了吗?”
天下稍稍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秦国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统一天下。
现在已经不是春秋时代了,不是某个国君去召开个集会,其他诸侯国的国君捧个场,承认他是霸主,他就会美滋滋地退兵。
“他可能知道,但那又如何?”子楚转着手中的扇子道,“他知道了也只能这么做,祈求一时平安。如果秦国看在他乖顺的面子上先攻打韩国和赵国,他活着的时候魏国不灭亡,他至少不是亡国之君。”
“他就这么点出息?”朱襄无语。
子楚道:“你还指望他有多大出息?”
朱襄道:“我不知道魏王有多大出息,但我知道,在大冬天玩扇子的人脑袋有病。”
子楚耍帅的动作一僵。
朱襄道:“我给你送扇子来,是让你夏季用,不是让你冬季穿着厚厚的皮毛给自己脸上扇冷风。”
朱襄没收了子楚耍帅的折扇。
子楚狠狠地瞪了朱襄一眼:“折扇是装饰,不一定用来扇风。”
“嗯嗯嗯。”朱襄道,“我再给你做一把羽毛扇,你换着用。”
朱襄吐槽子楚拿着折扇耍帅,自己却转动折扇,给子楚来了几个高难度动作,然后用视线挑衅子楚。
子楚不服输,抢过折扇学习朱襄的动作,然后折扇砸在了朱襄的脑袋上。
朱襄捂着脑袋:“你故意的是不是?”
“怎么可能。”子楚大笑。
外面的人听着太子车架中的笑声,脸上也不由露出了笑容。
太子子楚越来越喜怒不显,连他身边的老家臣都感到了太子的威严越来越重,开始害怕这个未来的秦王。
朱襄公一回来,主父又恢复成以前的模样,让他们心中轻松不少。
还是朱襄公在咸阳的时候热闹啊。
太子车驾被允许直接在咸阳城中疾驰,朱襄很快就到了咸阳宫。
秦王柱正在干活。听到朱襄来了,笔一丢,让朝臣们别吵了,他先去见个人。
“朱襄公回来了?难道南郡有什么急事?”蒙骜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的儿子和孙儿都在南边,他很担心。
秦王柱瞥了他一眼,道:“若有急事,他也不会在这里告知寡人。”
蒙骜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秦王柱遣散了众臣,然后嘴角上扬,背着手迈着方步去找朱襄。
他没找到朱襄,只看到正在分东西的子楚和蔺贽。
秦王柱问道:“朱襄呢?”
子楚回答道:“君父,朱襄一回来,就直接去了厨房,说给君父做顿大餐。”
秦王柱又问道:“蔺卿,你怎么在这里?”
蔺贽理直气壮:“当然是来蹭吃蹭喝!”
秦王柱给了蔺贽一个“你胆气足”的眼神,叹了口气。
他现在的脾气越来越像君父,但蔺贽仍旧一点都不害怕他。
秦王柱怀疑,蔺贽也不害怕君父。
这个人啊……
“蔡卿呢?”秦王柱问道,“他听到朱襄回来,不过来蹭吃蹭喝?”
蔺贽道:“蔡泽这个人很虚伪,他非说等君上你召见他,他才来蹭吃蹭喝。君上,你一定不要召见他。”
秦王柱嘴角再次抽搐,抬起脚给了蔺贽一下,让人去传蔡泽和荀子来。
朱襄回来后做的第一顿饭,荀子和蔡泽当然都要一起来吃。
蔺贽不断抱怨:“君上,何必呢?他既然自己不来,就是不想来,哎哟。”
秦王柱又给了蔺贽一脚。
蔺贽可不想连着受踢,绕着子楚就开跑。
秦王柱撸起袖子笑骂道:“寡人踢你,你居然敢跑?站住!寡人命令你站住!”
蔺贽道:“先贤说,国君和亲父如果做了不对的事,臣子和儿子也应该制止。我是跟随荀子学习过的!”
子楚扶额:“幸亏荀子不在这里,否则他一定不会允许你借用他的名声。”
蔺贽一边跑一边笑:“晚了!”
子楚伸出脚绊倒蔺贽,让秦王柱狠狠在蔺贽屁股上踹了两脚:“等荀子来,我就将今日之事告诉他。”
蔺贽抬头,给子楚比了个侮辱手势。
子楚呵呵。
不知道以后他当秦王后,蔺贽会不会还这么嚣张!
朱襄得知秦王柱提前下班,赶紧洗了手来拜见秦王柱。
然后他就看见了秦王柱追打蔺贽这一幕。
朱襄默默站在墙角处,静静地看着蔺贽找打,手在胸口点了几下,求神保佑蔺贽。
带他过来的宫人好奇道:“朱襄公祈求的是什么神灵?”那个南下后一路灭神的朱襄公居然在祈求神灵!
朱襄道:“西方蛮夷供奉的神灵。”
宫人问道:“很有用?”他也想拜!
朱襄道:“当然一点用都没有。”他们都还没有创教呢。
宫人被朱襄的回答闪了一下腰:“啊?那为什么朱襄公要向祂祈祷?”
朱襄道:“正因为我确定祈祷没用才祈祷。”
朱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蔺礼该揍!”
虽然不知道蔺贽做了什么事被秦王踢,但他一定站在揍蔺贽的这一方!
宫人愣了半晌。
这、这……朱襄公居然是这种人?这和我听闻的朱襄公完全不一样啊!
“君上!蔺礼怎么惹你了?我来帮你揍他!”待蔺贽被子楚绊倒后,朱襄撸起衣袖兴致勃勃参战。
蔺贽对朱襄也比了一个侮辱性的手势。
朱襄道:“君上,蔺礼居然犯上,我们把他关在牢狱里几日,等我走了再放出来。”
秦王柱装模作样地捋了捋胡须:“可行。”
蔺贽立刻由趴变跪:“君上,我错了。”
子楚忍不住骂道:“蔺礼!你现在是秦国丞相!能不能别一副地痞无赖的嘴脸!你要脸吗!”
蔺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子楚:“我学老庄的,你见过哪个学老庄的要脸?我们都是随其自然。”
子楚:“……”也是老庄都已经去世了,不然肯定会冲到咸阳来把你逐出师门。
待荀子来到咸阳宫,得知此事后,立刻举着拐杖又敲了蔺贽两下。
“以后不准说我是老师!”荀子的唾沫都喷到了蔺贽脸上,“我没你这样的弟子!”
蔡泽慢悠悠走到子楚和朱襄身边,三人并立看着蔺贽被骂。
“朱襄,今天吃什么?”
“酸菜鱼,韭香焖河虾,紫菜虾皮汤,冬笋炒火腿……”
“火腿是什么?”
“嗯……用特殊的方法腌制的猪大腿肉。”
“哦。你快去做饭,荀子一时半会人骂不完。”
“好。”
朱襄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他真的很舍不得好友蔺贽,真想再多看他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