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主力的冲锋很慢。
是的,很慢。
与其说是冲锋,比如说他们在快步前行。在冲锋中,他们保持着整齐的方阵,连每个人所持长柄武器与地面的幅度都差不多。
比起骑兵冲锋的热血沸腾,大秦步卒冲锋时好像是将热血凝固,变得像北风一样寒冷和肃杀。
后世影视剧中的大军对垒多是乱糟糟的。两方人混在一起,上下左右全是敌人,分不清敌人,挥舞着奇形怪状的兵器乱砍一通。
现实当然是不可能的。若一支军队到了阵型全乱,分不清敌我的时候,就已经是溃兵了。
秦军和楚军对垒的时候都列好了阵型。
他们打仗的时候,顶多分裂成一个一个的小方阵。每个方阵都有指挥官和旗手。兵卒不需要知道敌我的分别,只需要根据命令进行动作。
步卒的武器也多以长柄武器为主,这样才能在队列中杀到人。
秦军来到南边之后砍了许多竹子,铁制的各种兵刃就绑在竹竿上。
旗手不断变旗,伍长读懂旗语,命令方阵前进或后退。
秦军方阵就像是一块坚固的山峰,碾上了已经被骑兵凿乱阵型的楚兵。
而后,山峰变成了一只海中巨兽,阵型已乱的楚军就像是围绕着巨兽的小鱼。
他们就像是后世影视剧拍摄的战争场面里的兵卒一样,旗手和伍长已经找不到了,兵卒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茫然地站在战场上。四周都是人,分不清敌我。
只有在秦兵方阵碾过来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敌人在哪里。而这时候已经晚了,就像是鱼来到了巨兽口中,只能被吞吃下腹,被方阵四面八方伸出的锯齿撕咬成碎片。
重骑兵在凿开楚兵军阵之后就一路不回头地跑远了,然后下马卸甲大口大口喘着气休息。
轻骑兵在秦兵主力压上楚军的时候便分散到战场四周,如游走的猎手,见到散乱的兵卒就砍。
步兵方阵就像是一台严密的机器一样,在王翦身边旗手的指挥下不断进攻、变阵、进攻……兵卒们脑海里什么都不需要想,没有恐惧没有罪恶感,只是不断挥舞或突刺自己手中的兵器,甚至不会看敌人在哪,只需要按照指令动作就行。
王翦所率领的轻骑兵进入战场后,被步兵方阵包裹在正中间。
在旗手指挥军阵的旗帜旁边,立着一个高高的显眼的“王”字旗。
这是他第一次打出自己的帅旗。
王翦没有随军冲杀。他只是坐在马背上,立在帅旗下,被秦军簇拥在最核心最安全的地方,冷眼扫视着整个战场。
战场有厮杀声,有惨叫声,有兵戈的铿锵声和箭羽破空的簌簌声,还有指挥兵卒的大鼓号角铜锣铜钟声。
楚军主将在亲卫的保护下不断往后方堡垒退去。后退时,他看了一眼背后的战场。
明明战场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冲破云霄,他却诡异地感到这个战场是如此的冷寂,冷寂到令人毛骨悚然。
好像与他打仗的不是人,而是一群没有感情、只会听命令打仗的人偶。
他将视线投向王翦,想要把这个还未有多少名气的秦国将军记在心中。
他看向王翦的时候,王翦也看到了他。
王翦亲自取出一支旗帜,挂在了高高的旗杆上,左右上下各挥舞了几次。
正在军阵外围穿插,游猎溃散的楚兵的骑兵立刻重新结阵。
王翦手一压,旗帜指向了一个方向。
战场上所有的骑兵一致朝着那个方向冲锋,途中无论再多兵卒阻拦,都被他们抛在身后。
骑兵这时候终于将武器换作了马背上的弓箭,大弓弯如圆月,箭翎从弓弦上破空飞出。
王翦收回了旗帜,也收回了望向楚将的视线。
他知道那边逃窜的人应该就是楚军主将。
但那又如何?
他已经派出了骑兵追杀,即便杀不了敌方主将,也能将敌方亲卫部队斩杀殆尽。只一主将而已,没有兵就什么都不是。
秦军将领用兵时都受了白起的影响。
白起之前,杀将掠地比剿灭兵卒重要。自白起后,秦国打仗变成了以消灭对方有生力量为主。
即便对方将领成功逃了回去,能第二次、第三次再领兵来战,那又如何?死去的兵卒不会复活,他们能再拉起多少支军队?
若是敌方还能征兵,那么即便这个将领死了,还有其他将领领兵。不如让手下败将再领兵,再杀一次,或许还容易些。
而征的兵杀光了,即便是再厉害的名将,也只能束手就擒。
王翦抬头看了一眼日头。
楚军人还有很多,今日大概要杀到红日西斜,此战方会结束。
在战场上,秦军已经多次变阵。
他们的武器在攻击时会折断,所有里外的兵卒会不断换位,以保持杀伤力。
加了血槽的兵刃刺穿楚兵的身体,血液溅到他们的头发上、衣服上,血腥味弥漫着他们的鼻间,让他们变得更加麻木。
楚兵们虽然已经乱了阵脚,但他们知道现在还能结阵的人一定是秦兵。所以他们失去了指挥之后,就全朝着秦军的兵阵冲去。
当一个楚兵被秦兵的武器刺穿时,那个楚兵死死抱住刺穿自己身体的武器,不让秦兵将武器拔出来,以此扰乱秦兵的进攻。
虽然很快兵阵中其他秦兵手中的兵器就刺穿了他的身体,但用生命制造出的一瞬间的空隙,还是被他的战友抓住了。
有更多的楚兵扑向了这个战阵,利用这一瞬间的空隙将战阵中的秦兵扯了出来,剁成了肉泥。
这个兵阵中秦兵心中终于生出了恐惧,阵型变得有些乱了。
于是更多的楚兵自发地扑向这个旗帜东倒西歪的兵阵,终于将这一块兵阵咬了下来。
见到这样做有效果,其他楚兵也效仿战友,试图给秦兵的兵阵撕开一条一条的小口子。
有些秦军兵阵撑住了,有些秦军兵阵被攻破了。
楚军中不乏骁勇不怕死之人。他们与李牧攻城时面对的楚兵不一样,李牧只是入城开仓放粮,放完粮就跑。王翦是在攻打他们的国家,他们身后就是楚国的边境。
楚兵心中可能没什么家国情怀,只是单纯对秦军诸多暴虐传言很恐惧。为了守住背后的家乡,为了乡亲父老不被秦军屠戮,他们便在没有将领和旗帜指挥的情况下,与整齐划一的秦军殊死搏斗。
还有些楚军老兵不是为了什么家乡家人,他们只是知道秦军以斩首记功,自己大概是逃不了的,不如死在战场上,能砍死一个秦兵就算是回本。
所以即便楚军乱了,楚将跑了,秦军也不会很容易地取胜。
一个又一个的秦兵方阵被看似乱作一团的楚兵艰难的撕碎,至少几百几千条秦兵的性命肯定会留在这个战场上,留在守卫楚国边境的楚兵手中。
王翦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方阵消失,只是让旗手挥舞旗帜,命令其他方阵的人补上阵型的空缺,表情和心情都毫无起伏。
秦军仍旧有条不紊地杀戮,一两个零部件的毁坏,不会影响秦军这一台杀戮机器的收割。
楚兵如螳臂当车。但他们仍旧勇敢地举起了双臂,阻挡在秦军这辆战车面前。
兵器折断就用牙齿撕咬,人死了也紧紧抱着秦兵的武器或身体,以给同袍创造破阵的机会。
当倒下的时候,楚国兵卒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天空,就像是还怒视着他的敌人。
……
“春秋无义战,这句话是正确的,不过我对这句话的解释,并不是孟子所言,因为战令必出自天子,诸侯国彼此地位相当,所以战无大义,所以无义战。”
朱襄既然回到了咸阳,去咸阳学宫讲学是躲不过的。
在荀子的拐杖威逼下,朱襄暂代了荀子祭酒一职,每日都得去学宫打卡上班,备课讲学。
他恍惚间回到了前世,站在大学三尺讲台上的时候。
只是现在,他从一个农学教授,变成了文学教授、哲学教授,有点术业不对口。
学生们心中有对朱襄此话的不认可,但他们都没有反驳。
人的名树的影。到了荀子那身份地位,可以直言辱骂孟子是祸国殃民的贱儒贼子。长平君朱襄公只是委婉地说有些许不认可之处,已经温和太多。
“我认为的春秋无义战,是从民众出发。”
“在座者多是士人。但即便是士人,肯定也吃过战乱的苦。你们都知晓,我是庶人,父母皆是无名无姓,从泥土里刨食的农人。耕战、耕战,战争和我这种庶人关系最为密切。”
“打仗时征的粮,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救命粮;打仗时征的兵,是我们的亲朋好友,是我们自己的命。”
“仗打赢了是国君的丰功伟业,打仗时家破人亡的代价却是由我们一个个无名无姓的庶人承担。”
“到了百年之后,功过评说成王败寇,也只会说君王如何如何,我们不过是王座下的枯骨。就算有人提起,也不过会被君王后世的崇拜者说一声‘理应的代价’。”
“从我的角度出发,从庶人的角度出发,我认为春秋无义战。”
有学子尖锐地问道:“诸国中以秦国发动战争最为频繁,既然朱襄子认为无义战,为何要帮助秦国?因为你是秦太子之舅父,所以权势比本心更重要吗!”
朱襄看向那位对自己有怨愤之词的学子。
那学子的言语中带着楚音,他是楚人。
或许他的家乡曾经还是已经变成了南秦的南楚。
“春秋无义战,先辈们想了许多办法来结束这些不义之战。比如游说国君不要再打仗。”朱襄问道,“你说,这些游说有用吗?还有,我要更正一点,自周王室东迁之后,发动战争最频繁的不是秦国而是楚国。你可以翻一翻《春秋》。”
那学子脸色立刻涨红。
就算他记不得《春秋》中所写的各国发动战争的次数,但朱襄公既然如此肯定地说出来,他也知道朱襄公说的肯定是对的。
“不用紧张,这不重要。”朱襄安抚道,“你的家乡正在战乱中,我明白你的心情。既然你来到咸阳学宫求学,我想你心中也一定渴望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何让国君结束不义之战?”
朱襄没有继续讲课,让学子们自行议论。
待一刻钟后,他敲了一下讲台上的铜钟,让学子们安静下来,请学子们举手发言。
能千里迢迢来到咸阳学宫求学的人,他们都有胆量,有追求,也有自己的底气。
这样的人,才华见识都不会差。
所以朱襄抛出问题之后,他们的回答都很中肯,也都很绝望。
国君是绝不可能停下战争的。
坐在国君的位置上,荣华富贵已经到了那个国家的顶点。只要他们有雄心,就一定会追求更大的功绩,攻城略地掠夺人口在所难免。
如果是以前,一个贤明的周天子可能会压制住诸侯的野心。但自周王室东迁之后,贤明的周天子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无论哪一家学派的先辈们,所得出的结论都是一致的。”朱襄道,“要结束不义之战,唯有统一,让这片天地只剩下一个国家,一个国君。”
他背着手,长叹一声:“若以结束战乱,统一天下为目的而出兵,这应该是符合大义的。如果统一天下的国君懂得休养生息,勤政爱民,是一个贤明仁爱的君王,那么这样的战争从结果来看,就肯定是符合大义的。”
“只是倒在统一战争兵锋下的人,他们就一定是不义的吗?”
“他们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乡,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而献出的生命,难道就是可以被轻视的吗?”
“那些为了君王、为了国家而殚精竭虑抵抗秦国的贤人们,难道他们就是愚蠢的吗?”
朱襄斩钉截铁道:“我认为,不是!”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位置决定了他们的行为。对我们来说是义战,对他们来说就是不义之战。所以你们不需要为此事困惑。将来你们与我为敌的时候,也不用心怀歉意。因为你们也是正确的,我也是正确的,我们只是所处的位置不同。”
“我为统一天下而辅佐秦王征伐天下。”
“你们为保卫家国而与秦国兵锋敌对。”
“我们都没错。”
……
“楚军真是硬茬子。”副将单手包扎好手臂,在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此战我军战亡两千一百人,重骑兵折损十一,都是精锐啊!”
副将心疼极了。
两军对战时动辄斩首十万数十万,其实真实数字至少折半,而其中精锐还得再折一折。
一般而言,说四十万大军就只有十万作战人员,而这十万作战人员中大约只有三四万的精锐。
即便到了后世大一统王朝,能常态保持十万精锐部队,就已经是百姓能供养的极限。精锐要脱产训练才能磨砺得到,大部分兵卒闲时都在耕种,算不得精锐。
王翦此战一开始就冲垮了楚军的军阵,按理说楚军应该会成为溃兵,杀起来很容易。
可他们连主将都逃了,居然还在混乱中硬生生让王翦刚组建的军队折算了两千余名精锐,其中还有近百重骑兵。
虽然此战说出去,怎么也是传奇性的大捷。但对比前期的顺利,副将仍旧心在滴血。
“毕竟是楚国。”王翦淡淡道,“赢了就行。”
“俘虏中伤势轻微、年富力强者,捆缚送往南秦,交由三郡郡守、代郡守;伤势较重,或年老体衰者,斩首。”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