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叶光纪一脸严肃地把她叫到桌旁,正襟危坐道:“夫人,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谈谈。”
羲和有一百颗七窍玲珑心,何尝不曾猜到,他们之间早已出了问题。她屏住呼吸,轻声道:“是你的好事,不是我的好事吧。”
“我决定纳妾。”
“不说了,写休书吧。”羲和毫不犹豫道,起身打算离开。
“夫人!”叶光纪跪在地上,拉住她的手,苦苦哀求,“你其实懂我的苦衷。我一路走上来,很不容易,这有一半功劳都是夫人的,若不是你早些年的扶持与不嫌弃,又何尝能成就今日的我?可是……”
他是飞升成神了,和妻子都可活上万年。但父母并没有。他们的寿命很短,转瞬之间,已是迟暮之年,却连一个孙子也没有。
当然,如此私心,他是不可能如实交代的。他只叹道:“烟儿确实聪明可爱,可女儿再是费尽心思栽培,将来也总是别人家的。我以后会步步登高,家大业大,乃是早晚之事。多几个孩子,也多好照拂你和烟儿。”
“叶光纪。”
听羲和唤自己全名,叶光纪不由心中一凛:“夫人请讲。”
“你认为,我嫁给你,是图你‘步步登高’、‘家大业大’?”
“当然不是!!”叶光纪急道,“夫人出身高贵,当年嫁给我这新神族,不以贫穷见弃,自然不图这些。只是……”
“你不必担心烟儿,我们可以好好教她,让她当个规矩的姑娘。生计方面,你若觉得负担过重,咱们索性第三重天也不待了,到仙界开个裁缝店谋生,平日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也算让烟儿过上了好日子,你看如何?”
“不可!”叶光纪断然道,“我叶光纪的女儿,怎可到仙界当裁缝之女!她生在神界,便永远是神族,这想法你还是断了吧!而纳妾之事,是我对不起你,但如今也别无选择,只能日后多多补偿你了。”
羲和情绪毫无波澜,只看着叶光纪良久,才幽幽道:“如何补偿呢?”
叶光纪怔住,竟不知如何回答。
“不管你是贫困潦倒,还是位高权重,我要的是你的全部,也只想要你的全部。你都纳妾了,还能补偿我什么呢?”羲和站起身,态度格外坚决,“你要么休了我,要么此事休要再提了!”
见羲和转身离去,叶光纪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弯下身来,双手掩面。
这之后,他确实没再与羲和谈过纳妾之事。
只是,架是吵过了,矛盾却未消失。
随着尚烟一天天长大,别人家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叶光纪的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于是,逃避现实般,他将心力都投入供职中,回家时间越来越少,与羲和的感情越来越淡。
他的聪明才智原本便在常人之上,如此兢兢业业,升官之速,有雷霆之势。不过许多年,他便担任了九莲长史,分外踌躇满志。
忽然有一日,他对羲和的情意没来由地回来了,不仅体贴照顾,亲自为她添饭加衣,还为她买了大量钗钿珍宝,黄金美玉。
多年过分相敬如宾,令羲和感到很是困惑。但当她问及原因,叶光纪只道:“我说过,绝不让夫人陪我过苦日子。如今我官运亨通,自然要把最好的都给夫人。”
如此的百般体恤,一直持续了好些年。
又一日,羲和也忽然幡然醒悟了——这么多年来,她都在做些什么?
她曾怪夫君不懂自己,因为她图的是他这个人,他却满脑子都是富贵生活、族谱子嗣。但反观她自己,这些年做的都是什么事呢?满脑子都是孩子,都是柴米油盐、女工中馈,这又何尝是他当初娶的那个羲和?
一夜之间,从前的羲和也回来了。
叶光纪大清早出差回来,至府内庭院中,只见她站在海棠花前,穿着一身淡粉色裙裳,回眸对他微微一笑,鬓边也别了一朵新摘的粉海棠。
他又看见了那个明眸皓齿,花容月貌的小娇妻。
“夫人……”叶光纪怔住,只跟木桩似的站在原地。
羲和一路小跑过来,身姿轻盈,翩跹蝴蝶般,落在他的怀中:“夫君,我找到了治愈身体的灵药,以后我们可以有更多孩子了。”
叶光纪呆了很久,紧紧回抱住羲和,把头埋在她的肩上,悔恨与愧疚几乎将他淹没。
“那不重要。夫人,真的不重要。”叶光纪哽咽道,“若有机会重来,哪怕连烟儿也没有,我也不在乎。我只要有你就好了。”
“那可不行。”羲和笑道,“烟儿可是我们的宝呢。”
小尚烟是个很精分的孩子。在外人面前,她是个凶巴巴的小朋友,但在父母面前,她却性格黏黏的,说话奶声奶气,简直像换了魂,且极会撒娇。
她尤其依赖父亲。别人跟她说什么,她都左耳进右耳出,但不论叶光纪说什么,她都会认真听。她还酷爱抱着叶光纪的腿,“爹爹爹爹抱抱抱抱”唤个不停。叶光纪有时会故意道:“不抱你,要怎样?”小尚烟便会跟泥鳅一般,扭来扭去:“爹爹最疼烟儿,爹爹舍不得不抱的。”说得叶光纪整颗心都快化了。
夫妇二人有时会偷偷观察尚烟,发现她若是摔倒在地,一定会观察四周,如果有人在,即便不疼,她也一定会可怜巴巴地大哭;如果没人在,她反而会拍拍裤子站起来,整一个河水不洗船。只因她知道,周围的人都很爱她,一定会哄她、心疼她。
叶光纪早发现了她恃宠而骄,每次都想狠狠教训她一番,无奈多看女儿几眼,心都快化了,哪里还凶得起来,至多也只能把她抱在膝上,一边说着“爹爹胡子扎扎”,一边去扎得尚烟嗷嗷叫,咯咯笑。
因此,尚烟从小便被宠得无法无天,走到哪都嚣张得不要不要的。
一次,叶光纪与羲和重返佛陀耶,带着小尚烟去参加亲戚的婚宴。
大家都知道,尚烟是白帝和月神的外孙女,便私底下让子女巴结她。于是,在大人们聚会时,一大群小男孩把小尚烟抬到后院内,一大群小女孩跟在旁边,小丫鬟似的伺候着。
尚烟正享受着公主般的待遇,却被一个小男孩夺走注意。
佛陀耶的天与别处大不相同。苍穹是金色,云雾是银色,轿子车辇贯穿飞行,均由仙官守着,凤凰翔龙拽着,妖灵界的舶来丝绸缠绕着,融入云与光中。
佛陀耶的杏花充满神力,也与别处不同,花香自骨而非蕊,由细细仙风送来,吹落梢头浅光粉白,满地作烟萝。乍一看去,每一团佛陀耶杏花附近,都有浅紫色的蜜蜂游离徘徊,堪称奇景。
树下,那小男孩抬头,观察这些紫色蜜蜂。
他黑发浓郁,高鼻雪肤,小身板儿身着绛紫短袍,斜倚在树干上,看上去懒懒的,缺了神族素有的端庄。而且,对于一个男孩子而言,他睫毛有些太长了,因而显得有些媚态。加之英眉斜飞,眼角微挑,他这一份漂亮里,又缺失了几分神族的高风绝尘。确切说,是高风绝尘的反面。
这种气质,若用那些大人的话来说,属于“长大会祸害少女”的那一款,货真价实的。
像是察觉到了尚烟的视线,他不经意抬眸,花瓣落了他满肩。
隔着十里花香,纷扬花瓣,两个孩子的视线相遇了。
花瓣落在他的头发上。花瓣是粉白的,他的头发是黑的,眼眸却是紫色的。
尚烟诧异万分。紫色的眼睛,她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吓得赶紧躲开视线,小心脏砰砰乱跳,那些紫蜜蜂似乎飞到了耳朵里,在她脑海里嗡嗡乱叫。
这个哥哥,也太好看了。
她要面子,草草地恢复了先前的姿态,不露出半点心猿意马。
而在这男孩眼中,被高高举起的小尚烟,粉脸生春,美玉无瑕,额心一枚金色花印,小小年纪姿色尽显,该如何描述呢?可在九重天任何大剧院里,饰演任何一个红颜祸水的童年时期。
但是,小尚烟的大眼睛仿佛在说:“没有人比我更懂我的美貌。”
当一个女孩知道自己有多美以后,这份皮囊上的美,也徒剩了心高气傲。
而且,都是快读小学的孩子了,还要人抬着走,指使别人给她拿这个,拿那个,跟受了重伤一样。
男孩只觉得有趣又好笑。他原以为佛陀耶显赫门第中,柔顺闺秀居多。不想在这里,也有这样个性的姑娘。
然而,越是桀骜不羁的,越会挑起尚烟的好胜心。只见她在孩子们耳边说了一会儿话,他们便跟在军队训练似的,分成了两队人,一队人搀着她,另一队立地站直。站直的队列前方,带头的孩子大喊道:“叶~尚~烟~大~小~姐!你这个祸国殃民的绝美妖姬,你的美貌终究是会乱世的,我们不能放你流落民间!叶~尚~烟~大~小~姐!你可听见了?!叶~尚~烟~大~小~姐!”其中,“叶尚烟大小姐”拖得贼长,喊得响亮,像是生怕别人听不到。
“都怪奴,怪奴,偏生得沉鱼落雁,绝代红颜。真儿个花输了我粉颊,柳输了我腰,便是那帝君御书房的丹青,也将我这美容姿难画描!啊,可惜,奴奴未遇命中人,还不能死!”尚烟翘起兰花指,作泫然欲泣,强抬玉腕状,“快,受奴美貌所累的姐妹们,速速护驾也!”
女孩们齐声道:“是的,叶~尚~烟~大~小~姐!”
男孩们:“……”
“现在,我们该护驾叶~尚~烟~大~小~姐!往何处逃去也?”
“去那里,那里安全!”
接着,这一队孩子陡然大喊起来,抬着尚烟,向紫瞳小男孩狂奔而去。另一队列的孩子们也“哇哇”大喊着,向他们追杀过来。只见护驾队跑得飞快,队员速度还不一致,稀稀拉拉的,乱七八糟地先抵达了紫瞳小男孩前方数米。他们停下来,回头等了一会儿追击队。待追击队近了,他们才接着跑。
紫瞳小男孩看着他们,一脸困惑地往后退了两步,却见追击队猛地扑上来,把护驾队撞散了。于是,主角登场,尚烟倒在紫瞳小男孩脚下。但她怕痛,便没太用力,只先慢慢跪在草坪,再趴在一团草里。
“啊,不要管奴,姐妹们们快逃……”尚烟对他们伸出了兰花指。
接着,不管是护驾队,还是追击队,所有孩子突然解散退场。
“这位哥哥……”尚烟抬头,奄奄一息地看着紫修,“抱歉,奴奴被人追杀至此,无法告知哥哥姓名,哥哥千万莫猜身份……”
紫瞳小男孩满头黑线:“我听到了,你叫叶尚烟大小姐。”孩子们喊得太大声,这六个字,怕是十年八载的,都忘不掉了。
尚烟倒吸一口气:“竟被你发现了……”咳了两声,从草堆里慢慢爬起来,西子捧心般捂着胸口,弱弱地道,“奴奴谢谢这位哥哥的救命之恩。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他何时救她了?这姑娘怕是戏精投胎,过奈何桥时忘喝孟婆汤那种。
紫瞳男孩再次满头黑线,道:“紫修。”
“紫修,真好听。那么,恩公紫修哥哥,待奴奴出落得更加国色天香之时,便是让你入赘我府之日。”
小紫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面上却是好整以暇的:“我是要娶老婆的话,三书六礼,三媒六聘,一样也不可少。你如何让我入赘?”
“这些都不需要,你当个好夫君便是。”小尚烟挺了挺胸,说着说着,忘了剧本人设,又变得神采飞扬,笑容甜甜了。
“为何?”
“因为,我什么都有呢。”
尚烟叉着腰,眼里都是小公主才有的底气。可她随即又灿烂地笑了起来,眼睛都笑成了两条细长的缝,桃瓣色的双唇中间,露出一点点糯米般的小牙齿:“我要像娘亲一样,若是嫁给什么人,只是因为喜欢他。”
紫修怔了怔,眨了眨眼,那极长的睫毛跟着颤抖,耳根一层层变得越来越粉,倒真的有些像个姑娘家了:“胡、胡说什么呢。”
“因为我喜欢紫修哥哥呀。”
尚烟,神族小丫头片子,二百五十五岁那年,自以为遇到了她命中注定的爱情。
然而,众所周知,儿时做过的很多志得意满之事,长大些再回头看,都会尴尬得脚趾扣地。
听过小尚烟说的话,小紫修心跳快了几拍,只别过头去,耳根微微发红:“尚烟,你所居何处?”
尚烟摇了摇头:“我家不在佛陀耶,在九莲。紫修哥哥呢?”
“我家也不在佛陀耶。”
“那你住在何处呢?”
紫修想了想,道:“现下居无定所,不过暂居此地。”
尚烟虽不知神界究竟有多大,但很清楚,若两个人不住同一地方,将来想要五花大绑哥哥进门,恐怕有些困难。因此,她未免有些失落,又道:“难怪方才你看蜜蜂会如此投入,我听爹爹说,紫色蜜蜂是只有佛陀耶才有的。”
“我并不是在看蜜蜂。”紫修指了指头上的杏树,“是在看这杏花。”
“咦,杏花不是哪里都有吗?”
“我娘喜欢杏花。但她身子弱,如今又深居简出,所住之处,很难时刻看见杏花。她在宫……”紫修顿了顿,改口道,“她在家中放置了杏花屏风,也种了杏花盆景,却又时常叹气,说绣出来的杏花再美,到底是死物,不如真花;盆景虽是活花,却又少了野生杏树的枝骨嶙峋之美。总是有些遗憾。”
尚烟听罢,沉吟半晌,道:“你们家大吗?”
“还算大。”
“那这还不简单?只需在家里挖个坑,将杏树种在室内便是。”
“将树种在家里,亏你想得出来。”紫修没好气地笑道,“且不说掘地三尺有多麻烦,你觉得室内凭空多一棵恁大的树,何美之有?”
“你娘想看活杏,我不过提议,可没说这样很美哦。”尚烟眼睛转了转,喜道,“有了!我娘很擅长弄这些花花草草,她今天刚好也在,我去帮你问问她!”
紫修摇摇头:“算了。也不算什么重要之事。”
“要的要的,这是我未来婆婆的事,如何不重要呢?紫修哥哥等等我,我去去便回!”
不待紫修回答,尚烟转身便跑,四处寻母亲去了。但找了一大圈,她也不见母亲踪影,正巧看见叶光纪的随从在附近,向他打听,得知父母一同去了僻院。
尚烟又去了僻院。远远地,她只看见凉亭处,娘亲正垂着脑袋,发丝凌乱,眼睛红肿,不停用丝绢擦拭眼角。
自有记忆以来,在尚烟心中,羲和一直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娘亲。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羲和哭得如此狼狈。
尚烟“吧嗒吧嗒”地快步跑过去,也想安慰娘亲,但真走到娘亲面前,发现她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红痕,反倒吓得不敢前进了,只小声道:“娘……”
羲和回头一看女儿,禁不住跪在尚烟面前,抱住尚烟:“烟儿!”
她将头埋在尚烟的胸口,本想让自己坚强起来,不要在女儿面前哭泣。但尚烟的身子那么小,那么弱,反倒令她更加悲伤。
尚烟惊慌失措起来:“娘,你、你怎么了……为何要哭,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羲和只是用力摇头,把哭声咽下肚。自己决不能告诉女儿,这是方才情绪失控,与她爹爹拉扯时划出来的。
可就在这时,尚烟的小胳膊被一只大手拽住,整个人都被拖到一边。若不是回头看见了叶光纪的脸,她怎么都不会相信,如此蛮力竟是爹爹使的。
叶光纪冷冷道:“尚烟,若你爹要离开这个家,你跟你爹,还是跟你娘?”
尚烟整个人都吓懵了。她吞了吞唾沫,呆滞了片刻,忽然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这样会拽痛烟儿的!”羲和捶打叶光纪的胳膊,哭得更加惨烈了,“为何要问烟儿这种问题,你何苦如此逼她!若真要有个人走,我走便是!”
“烟儿,爹也不想离开,但爹无能为力。”叶光纪闭上眼,长叹一声,“你娘容不下你弟弟。”
“弟……弟?”尚烟像是听不懂这两个字。
“是,你弟弟如今都一百零二岁了,还在外宅,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可爱极了。我说要把他接回家,将来可以保护你,你娘死活不让,说要与我恩断义绝!”叶光纪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
对神族而言,一百零二岁只是幼童。但对两百多岁的尚烟而言,依然不是很少的时间。
尚烟看看爹,又看看娘,整个人神游天外。
看见女儿这副模样,羲和心都碎了,紧紧抱住她:“不要说了!你觉得以如此方式告诉烟儿,她能接受吗?”
“我是她爹!她不接受也得接受!”
其实,叶光纪现在只是个纸老虎。他的内心既恐惧,又绝望,还松了一口气。恐惧、绝望是因为知道真相后,羲和的反应太大。松了一口气是因为,他再也不用苦苦藏着这个秘密,可以死个痛快了。
“为何我会有个弟弟……”尚烟拉着羲和的手,有些胆怯地说道,“娘,您何时给我生了个弟弟啊?”
她早习惯了独占父母的日子,对“弟弟”感到十分陌生。而在她的世界里,压根便不能理解,父亲还能跟其他女人生孩子。
羲和虽然伤心,但她早有准备了。这些年,夫君蛟龙得水,平步青云,常年在外,又想要儿子,她心知如此下去,这一日早晚会来。所以,当她想通了一切,便立即尝试着修复二人的感情。只可惜,这一步还是迈得迟了。
可对小女儿来说,冲击可太大了。尚烟自小在父母的宠爱中长大,过得顺风顺水,因而个性也娇纵异常。突然发生这等大事,她整个人都是懵的,自然也没什么心思逗留,与父母一同离开。杏花树下那点小事,她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在杏花树下,小紫修等了两个多时辰,直至天黑。
万里青天,寒光凌乱,杏枝头有明月高悬。紫修皱着眉,透露出了些许不耐烦。忽然,枝头上传来一阵簌簌声响。他抬头一看,见一条黄金蛟龙自空中徐徐飞过,八只凤凰尾随其后,抖落金粉星辉,将满枝杏花也染成了金色。曾有诗人云游神界,初至佛陀耶,写下名句:“一枝风落杏,万点雪随龙。”描绘的便是这个景象。
那龙凤列队朝盘古之手的方向飞去。盘古之手,顾名思义,乃是位于佛陀耶中心的青铜大手,手掌朝天,拇指放松,食指、中指伸直,无名指和小指蜷弯曲,颇有禅意。这“万点雪”一般的杏花瓣,似被龙凤带着,飞向了盘古的手心,在小紫修大大的眼眸中,留下了纷飞的白影。
一个青年男子走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少主,人来了吗?”
“没有。”紫修挥了挥小胳膊,“别催。你先退下。”
“少主,若是要等什么重要人物,可以让属下来办。”见紫修不言,他犹豫了一下,道,“毕竟,佛陀耶可不似神界别处,对我们而言,可是龙潭虎窟,暗藏杀机……”
这番美景,令紫修想起了模糊的幼时记忆。他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担忧:“再等半个时辰罢。”
起初,他确实只想等半个时辰的。若尚烟失信于他,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神界。
可没多久,他见尚烟同父母一起路过前方庭院。叶光纪在前方大步走着,心事重重,焦眉苦脸;羲和小步跟在后面,虽眼眶发红,却硬憋着泪,强颜欢笑;尚烟是最吃力的,她个头太小,跟不上父母的步伐,被羲和拖着,一路小跑。她拉扯羲和的衣角,忧心忡忡道:“娘,娘……”
羲和不说话。
“娘……”尚烟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父亲的背影,“爹爹……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还在娘胎里时,尚烟便很能闹腾。胎动之时,一般娘亲摸摸肚子凸起的部分,孩子便会躲开。但羲和每次摸凸起部分,胎儿烟非但不躲,还会更加用力顶娘亲的手。果真,从怀上尚烟到抚养她到这么大,她的个性也如她在肚子里一样。女儿如此战战兢兢地说话,羲和还是第一次看见。
尚烟哪知道,母亲沉默,是因为表情太悲伤,一时半会儿收不住,只又拽了拽羲和的衣角道:“娘……”
羲和天性喜爱孩子,所以,不管抚养尚烟再是费力劳心,她也从未怪过丈夫不管家中事。但现如今,她心中对叶光纪何止是责怪。她捧着尚烟小小的后脑勺,红着眼眶,恨恨道:“不错,爹爹不要我们了。”
“我几时说过不要你们了?”叶光纪停下脚步,“听听你都说的什么话?这些话是能当着孩子说的吗——”
他话没说完,羲和也提高了音量:“烟儿,你说得对!爹爹不要我们了,他现在是别人的爹爹了!”
她声音不小,登时引来不少人的围观。
叶光纪脸色惨白,又羞又恼,怒斥一声:“羲和,我们在外面,不要说了!”
尚烟愣了一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爹爹不要我们了……爹爹不要烟儿了!”更加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叶光纪大步走向她,指着她的脸道:“闭嘴!有事回家说,休在此处丢人现眼!”
尚烟立刻止住了哭声。羲和也被他的模样吓着了,下意识伸出双臂,护住尚烟。尚烟不敢出声了,但泪水不住往下掉,一头扎进母亲怀里。这一动作更加刺痛了叶光纪,也让他头一次觉得,妻子和女儿不再属于自己。他恼怒地转身,拂袖而走。
紫修站在不远处,只见尚烟在母亲怀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哭得伤心不已。其实,小女孩哭泣是很常见的事,若尚烟只是调皮捣蛋被骂哭,紫修不会太往心里去。但是,他看见羲和把尚烟紧紧护住,神情明明也很痛苦,却还要柔声安慰女儿,让尚烟不要怕,还有娘亲在。所以,哪怕他尚不太明事理,也隐隐觉得,事态很不对劲儿。
*
回到九莲后,尚烟很快便见着了所谓的弟弟,还有弟弟的母亲。
那个女人牵着儿子走到家门口来。她身形如弱柳扶风,头发只随意绾了个髻,一张脸瘦得只剩巴掌大。把儿子交到叶光纪手中时,她哭得泪如雨下,儿子哭得天崩地裂。
女人蹲在儿子面前,用手帕擦拭儿子的泪水:“儿子,别哭,你这是回家了。回去以后,凡事少劳母亲和姐姐受累,莫要添乱,莫惹姐姐生气,知道吗?”而后对羲和磕下头来:“姐姐,请受奴一礼。”
“谁要与你姐妹相称?”羲和面无表情道。
那女人跪在地上,身体僵了一下,旋即委屈道:“我心知姐姐恨我,也不奢求姐姐一时半会儿能消气。妹妹会一直等到姐姐愿意接纳妹妹为止。”
尚烟躲在母亲身后,只能感受到,娘一向温柔的手握着她的小手,使了极大的力气,还在不住颤抖,把她捏疼到几乎叫出来。她虽年幼,却也心知,娘亲承受的痛苦,势必比自己多上千倍万倍。
从与那女人第一次四目相对起,羲和便在观察她与叶光纪之间的互动。他对她冷淡无比,对羲和却回避且愧疚。
而羲和看上去冷冷清清,内心却一直很动荡。她不断告诉自己,叶光纪是爱她的,他不过一时糊涂罢了。孩子若是自小没了爹,纵使过得再富贵,内心终究也有所缺失。
可是,就在与那男孩对视的瞬间,她从男孩的眉目中看到了丈夫的样子。
她又想起了那次婚宴上,自己收到的那个包裹。
里面有叶光纪未洗涤的贴身衣物,有男孩子的玩具,还有附了叶光纪亲笔签字的飞钱。
当时,她只觉得全世界都坍塌了。
现在看到这个男孩,更似有惊雷劈落,把她劈得彻头彻尾清醒了。她松开握住尚烟的手,再没多看夫君一眼,转身回到院中。
尚烟本想跟着羲和回去,但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多看那对母子。
只见那女人拉了一下叶光纪的袖子,被他看了一眼,又赶紧害怕地松开。
“那我们的女儿……”女人颤声道。
叶光纪冷笑:“你扬锣捣鼓地把事情闹这么大,还想要女儿也进门?”
“弟弟被带走了,女儿当然很伤心。”那女人垂目颤抖,跟臣子见了皇帝般,“她早听说了烟儿的事,早迫不及待想见姐姐了。如今,她非但不能认姐姐,见不着爹爹,还要跟弟弟分开,是以在家日日以泪洗面,甚是孤苦伶仃啊。”
叶光纪不禁皱眉:“行了行了,你先回去。孩子的事,我自会处置妥当。”
“叶郎,我会一直等你的。”那女人含泪道,“不管多久,我都等。”
尚烟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觉得爹爹很陌生。
然后,叶光纪带儿子回到府内。尚烟看了看那个畏畏缩缩的“弟弟”,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
家门渐渐关上,那女人留在阶梯下,原是看上去悲哀极了。但不知为何,在家门合上的最后一个刹那,尚烟看见她眼睛眯了一下,透露出一股誓将战死沙场般的狠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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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发文第一天,看到好多熟悉的ID,熟悉的讲话方式,真好,你们都在,我真的太开心太荣幸了。
我上一部小说是2020年写的《她的4.3亿年》,虽然之后一直没开坑,但这期间一直很想念大家,一直在存稿充电(从4.3完结到现在看了231本书呢,嚯嚯,我就是那热爱学习的小闪电)。现在准备充分,要把最好的《明月却多情》带给你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