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龚琴家里之前, 成州平先回单位取来车,然后和小松去超市象征性地买了些水果。
水果是小松挑的,她默默地选了一些砸起来没有攻击性的水果, 比如橘子啊,杨梅啊, 杨桃啊,草莓之类。
下了车, 本来是成州平提着水果并肩,可到了单元楼下,小松突然握住成州平的手,郑重地告诉他:“待会儿, 不论我做什么, 你都不要拦我。”
成州平从她生机勃勃的眼睛里,看出了自己中学时候跟人干架的气势。
他说:“你悠着点, 有什么问题,尽量和平解决。”
“成州平。”小松扬起头,“我和你不一样。”
成州平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这个我能看出来。”
是啊,他们当然不一样。他是男人的时候,她是小女孩, 他到了老男人的年纪, 她好像还是小女孩一样——清澈而鲁莽的小女孩。
小松用手比划了一下成州平的身高, “要是我能长你这么高, 我也可以选择和平对话。但现实是,我还是个没有正式进入社会的学生, 而且我是女生, 我不强硬, 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是柔弱可欺的。”
这一路,哪怕笨拙,哪怕犯错,她也在坚定地捍卫着自己。
成州平如果没有见过她在李长青葬礼上的坚强,也会被她的外表欺骗。
在一阵小提琴悠扬的声音里,小松敲开了林广文和龚琴新家的门。
开门的是方敏,她看到小松和她身旁的男人,很惊讶。
小松没理她,直接进门,说:“妈,林叔,我回来了。”
林广文从他的基地——厨房出来。
他依旧一脸笑容:“小松回来了?你妈说你中午回来,我就去市场里挑了一只土鸡,今天炖土鸡汤,你和朋友尝尝。”
小提琴声音戛然而止,龚琴从卧室里走出来。
龚琴精神虽然有些问题,但她不是一个劳苦的女人。上一段婚姻结束时,李长青把能给的都给她了,现在这段婚姻,林广文对她更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她生病了,小松不但不担心,相反她觉得很讽刺。
被照顾的人,才敢肆无忌惮地生病。
成州平以前也见过两次龚琴,他对这个女人唯一的印象是会发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看清龚琴的样子。
龚琴比小松漂亮,比小松标致。
她不但是语文老师,还会拉小提琴,文学和艺术的双重加持之下,龚琴有种异于常人的优雅气质。
龚琴走向两人,她对林广文说:“他们不用吃饭。”
林广文说:“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你别又把她推走。”
他热情地走向成州平,接过他手上的水果,“你们先聊,我去洗水果。”
龚琴给客厅打游戏的林志飞和方敏使了个眼色,“你们两个,跟我去厨房搭把手。”
林志飞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舍地放下游戏机,“就不能让我打完这局。”
方敏拉了把林志飞,“叔叔说什么你照做就行了,别打扰人家一家。”
她刚说完,小松忽然疾步走到她面前,“谁让你拍照的?”
方敏被她的气势吓到了,之前她觉得小松就是那种很会表现出乖乖女模样的女孩子,有些小心思,但为了维持完美的形象,不管你做什么,她都不会撕破脸。
林志飞不解地问:“你拍什么照了?”
方敏气虚道:“就昨晚咱不是在电影院碰着他们了吗?我看姐和那人也不亲近,怕她被人骗,就拍了照片让阿姨辨认一下。”
小松说:“拍到正脸了吗?”
林志飞还解释说:“姐,小敏也是好心,删了就行。”
方敏说:“我删不就行了,你干嘛小题大做的。”
她拿出手机,打开相册,删掉了那张带着成州平侧脸的照片。
删照片归删照片,但方敏咽不下这口气,她说:“不就是个破警察吗,有什么拍不得。”
“你怎么知道他是警察?”小松冰冷地发问。
她声音冷到极点,方敏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小松忽然抬高声音,质问她:“说啊!你怎么知道他是警察?”
“够了,是我说的。”一直一言不发的龚琴,忽然开口说。
小松回头看向龚琴。
龚琴说:“小飞,敏敏,你们俩到卧室里去。”
林志飞也有点害怕这情况,拉着方敏进了卧室。
客厅里,只有龚琴、小松和成州平三人。
龚琴这一次没有发作,她自始至终没有看成州平一眼,冷冽的目光,钉着小松:“你以为你带着这么个人来,跟我耀武扬威,你很伟大吗?你以为你喜欢上一个缉毒警察,你就伟大了吗?”
当龚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松就知道,她是不被理解,不被认同的,而且,永远不会。
她喜欢成州平,和他是做什么的,其实没有关系。
一直以来都很简单,两个渺小的人,意外相逢,发现他们殊途同归,仅此而已。
她淡淡地说,“我们跟你和我爸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龚琴冷笑。
能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
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李长青也曾为她背井离乡。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小松,李长青拿自己在这座城市的第一份工资,给她买了一把很贵的小提琴,李长青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失眠,她就给李长青念课文。
她曾被李长青身上的英雄光环吸引,妄想他来拯救世界,而自己拯救他。
小松也是在爱里出生的孩子。
可后来呢。
李长青因为工作的原因,长期不归家,她被他抓过的人报复,家门口被扔死猫,被寄恐吓信。她抱着小松担惊受怕的时候,那个男人从来不在。
离婚的时候,都说她无情,她的胆战心惊,她怕他出事,怕小松没爸爸,这些,谁又替她承受过半分?
龚琴不想女儿再步自己的后尘,可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让她回头。
母女关系再僵,她也不想小松一辈子都毁在这个男人手里。
她把目光转向了成州平,竭力保持冷静说:“我知道你是李长青的同事,我不问你什么时候把我女儿拐跑的,就问你一句,你要真的为她好,舍得她后半辈子过得跟我一样吗?”
成州平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懒得,也不敢去面对这些问题。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有了想要牢牢抓在手里的东西,有了必须要捍卫的人。
他向前走了一步,细微地将小松护在身后,“我不会委屈小松的。”
委屈——这个词,过于精准。
小松这一刻,满心骄傲。
不必别人的认可,见证,她已经是胜利者了。
果然,他看到了。
她被荆刺扎破的灵魂,褶皱的内心,不与人知的委屈,成州平都看到了。
他没有去缝补她灵魂的破洞,没有抚平她内心的褶皱,他只是为她掩盖这一切。
他是懂她的,就算别人都不懂。
小松扬起头,骄傲地看着母亲,“我和成州平,跟你们不一样,因为,我跟你不一样。”
小松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很少,可所有人都说她像李长青,一样莽撞,一样倔强。
“能有什么不一样!”龚琴愤怒地嘶吼,“你让他放弃他的工作,他能吗!”
小松在很小的年纪,就听到父母为工作的事情争吵。
李长青最开始,也不是做缉毒的。
他是刑侦大队的,而且是难得的研究生学历。在一次案件里,犯罪者为了拿钱买毒品,杀了自己全家,他是第一批赶到案发现场的人,看到婴儿车里的婴儿,比刀扎到他自己身上都疼。
那次案子给了他极大的感触,他不顾所有人劝阻,调岗去了缉毒大队,后来一次来这座城市出差,遇到了龚琴,两人相爱后,他不顾一切申请调到这座城市。
但因为他见过太多因为毒品支离破碎的家庭,最终,他选择了保护那些家庭,而不是自己的家庭。
龚琴的一切担忧、愤怒都有理有据,只是她忘记了,小松本来就和李长青一模一样。
那么痴,却那么勇。
你无法在她身上看到一丝怯懦,当她下定决心往前冲的时候,她不顾一切。
她一往无前,压根不给任何人评判她对与错的机会。
龚琴发作起来,谁都伤,有一次她做梦梦到李长青,直接用指甲把身边的林广文胳膊掐出了血。
“你为什么就跟你爸一模一样!”龚琴声嘶力竭地大喊,她开始摔东西,先是果盘,然后是烟灰缸。
她举起那个烟灰缸,向小松砸去。
在它砸来的瞬间,成州平抱住了小松。
烟灰缸砸在他肩膀上,发出一声清晰的声响,然后反弹到地上,碎成一地尖利的碎片。
林广文听到声音,立马从厨房跑出来,他拉住龚琴,“你醒一醒,小松这么大了,她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人生要走,她没义务背负你和她爸的过往,你也该放下,走出来了。”
小松握住成州平的手,“我们走。”
这是小松和龚琴最后一次交谈,依然,不欢而散。
但她走的很放心,因为龚琴身边有个可以真正照顾她的人,而她,也有自己的人生。
走到楼梯里,小松的手轻触了一下成州平的后肩,“疼吗?”
成州平挑眉,“你也太小瞧我了。”
他现在是警队公认的硬骨头,当初闫立军让人拿锥子钻他关节的时候他都咬牙忍过去了,被烟灰缸砸,这算什么。
显然刚才那一段,是不愉快的回忆。
但此刻他们十指紧扣,光明正大地走在日光之下,彼此的内心,都有着不与人知的骄傲,因为他们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成州平在为这次任务苦背资料和做心理测试,而小松也要准备回学校了。
她的假期本来还有一段日子,但李选突然打电话让她提前回校,说有重要的事,却没说到底是什么事。
小松买了正月十五当天的高铁票回校,而成州平,将在她走的后一天前往广西。
这一周时间,成州平白天都在队里,晚上才过来宾馆。虽然工作的内容不能告诉她,但可以给她透露压力测试和心理测试的内容。
成州平把白天的做的压力测试题目拿给小松,一个小时,小松都认真地坐在桌前做题。
橘色的灯光照着她的侧脸,她格外投入。
成州平被她晾了一个小时,开始后悔让她做抗压题了。
他关掉电视,走到桌前,手指无聊的绕了一下她的马尾辫,“你怎么保养的,嫩的跟高中生一样。”
小松刚好对完答案,她把自己的分数写在试卷开头。
比成州平分数还高。
成州平心里有点嫉妒,他松开小松的头发,手上都是余香。
他坐到桌沿,低头凝视小松:“我记得你高中就像现在这样。”
小松抬起头,“你个禽兽,是不是我上高中那会儿就惦记我了?”
成州平还认真想了一下:“那会儿追我的人一大堆,还真轮不到你。”
小松冷笑:“你很骄傲是吗?”
自从小松高中起,成州平就在她这里屡屡失利,现在依然。
“把你弄到手了,能不骄傲么。”
听听,这是人话吗。
小松懒得理他。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行李箱前,蹲下来翻来找。
成州平从桌子上下来,坐到椅子上,一只胳膊肘放在椅背上,另一只手随意地扣动着打火机,视线落在小松翘起的臀部上。
小松翻了半天,终于在行李箱的夹层里翻出一只手绳。
她站起来,朝成州平走来,才发现椅子已经被他给霸占了。
成州平扬头像她示意了一下,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摊开,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小松问:“我坐哪儿?”
成州平手掌招了招:“坐这儿。”
他的语气让小松感到难为情,她轻斥:“你是流氓么。”
“只准你耍流氓,不准我么?”
小松不肯坐在他手上,成州平夹烟的那只手,直接勾住她的腰。他的力量依然在,用了三成力一揽,小松就跌坐在了他的手上。成州平握着她臀部的手拢了一下,小松瞬间红了脸。
她低着头说:“你把手给我。”
“要哪只?”
小松看了眼自己右手,成州平送她的红绳是戴在右手上的,于是她说:“右手。”
成州平的手从她身旁绕过去,把烟蒂扔进烟灰缸,这只手老老实实放在了桌子上,而另一只手,在小松臀部上轻柔地抚摸。
小松心无旁骛地把手里的彩色编织绳戴在他手上。
成州平的手腕比起她的来说不算细,却骨节分明,满满的力量感。
他是个简单的人,身上的色彩,逃不出黑白灰蓝,这个彩色的绳子挂在他手上,十分突兀。
成州平问:“这是什么?”
小松说:“那年我们去看日照金山,我在飞来寺买的纪念品。”
成州平回想她刚才在行李箱里一通翻找的举动,而行李箱,正是那年她去丽江时带着的那一个。
小松人莽心细,她不可能把送他的礼物随便塞进箱子里,除非,她是临时决定送他的。
成州平说出真相:“你是不是买来这绳子就扔进了箱子里,刚刚才想起来,所以随手送我?”
小松发觉成州平是真的很敏锐。
她把自己胳膊搭在他胳膊上,两个人的手臂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十”字。
他们手腕各带着彼此送的绳子,两条绳子都很廉价,却是他们最贵重、最贵重的身外物。
“成州平,这是九眼不灭长寿金刚绳,它是藏式的平安符。我一直不信这些的,但因为总是接二连三遇到你,我想有些事,科学无法解释,我不得不迷信。”
其实除了前两次的偶然相遇,后来的相逢,都是他们求来的。
如果她没有在医院救老人,如果他没有追赶火车,如果她没有关心老周,后来的这些全不会发生,他们也会和许多匆匆而过的旅人一样,后会无期。
成州平将小松往自己怀里抱了抱,听到她问:“你知道这绳子为什么叫九眼不灭么?”
成州平转了转手腕,嘴唇贴在她边:“为什么?”
“因为不管从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九只佛眼。成州平,它们会替我盯着你。”
此时成州平才有了离别的实感,他真正意识到,明天他们又要分离,别说相会,就连通电话都很难。
他低头吻着小松的颈窝,喑哑道:“李犹松,要是有更好的人,你就跟他走,我不记恨你。”
他身上偶有少年般叛逆的时刻,更多的时候,还是成熟稳重的。
这世上从来没有百分百的事,当年李长青出事之前,谁也没料到。成州平意识到自己害怕了,甚至想要退缩。在以前,从没有这种情况发生。
他也知道自己怕的原因是什么。
以前的他,无牵无挂,他死了顶多让警队多一个英雄,不会有人为他伤心难过,他就不用背负另一个人的后半生。
在更早、更早...第一次见她,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成州平就心疼她。
她那么小的年纪,在最该天真的年纪,却像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坦然接受了命运的不完美。
成州平对小松的感情太过复杂。
他心疼她,佩服她,向往她,当然,他爱她。
他这辈子所能拥有的感情,都给了小松。
小松没有回答成州平的话,她问成州平:“成州平,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看到日照金山么?”
成州平声音埋在她锁骨窝里,他来回舔吻着她,听起来心不在焉,像是在逃避答案:“为什么?”
她回身,捧住对方的脸颊,她的目光落在他刀锋似的眉上,他深海似的眼中。
“因为它知道,我和成州平,都是执着的人,它要是不来,我和成州平谁都不会走。”
就算相逢无期,她仍固执地相信,等到最后的人,会拥有一切。
她亲吻了一下成州平的嘴唇:“成州平,我们虽然不能像别人那样正大光明地牵手、散步,每天通话见面,但这是我们的选择,我们不要退缩,也不要后悔。”
幽静的淡黄色灯光里,成州平动情地吻住她,他们无我地抚慰彼此,把自己完完全全献给对方。
作者有话说:
五千字的一大章是谁哭瞎了???
是我啊。
叨逼几句,后文还有二十章,会有点小虐,因为我要赶进度,会尽量把虐的章节都放在同一天更新。
我一直觉得小说也好现实也好,两个人只要能够实现各自的人生价值,各自圆满,在不在一起都不重要,但这段旅程里我觉得小松和成州平必须在一起,要是不HE,我就一辈子写糊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