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年,五月初十,清晨。
董府内院的一座院子里。
仪敏还如往常一样,穿着一身家常衣裳,头上戴着一朵小小的珠花,细嚼慢咽的吃着早膳。
今天就是宫里传旨的日子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
一旁的丫鬟青梅皱起了眉头,这已经是格格今天第四次发呆了。
“青梅,嫂子还没来吗?”
青梅跑出去看了一眼才回来告诉她:“没有的,格格。”
仪敏此刻脑子里给各种各样的问题塞的头疼。她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心里发慌,不停的用她浅薄的历史知识分析着。
孝诚仁皇后没死之前,满宫里都是庶妃,就连康熙的亲表妹都只能委委屈屈顶着一个庶妃的名分,她就不做梦了。
可这庶妃与庶妃之间也是不一样的,有的拿着妃的份例,除了名分啥都有,有的就拿着庶妃的份例,连喝杯水都不敢叫热的。
这里头差别可大着呢!
自家虽然之前是包衣,但是她们府上这一支已经抬了汉军旗,父兄又有实权,而且不是她自夸,她这张脸,纵然不是倾国倾城,也称得上娇美可人了。
保底也是贵人的份例吧,嫔位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关键是,康熙大方吗?
仪敏吃着小馄饨,忧心归忧心,嘴上却其实一刻都没停过。
“敏儿!”爽朗的声音传到房中。仪敏和青梅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西林觉罗氏一进房门就看见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她本是一个极其明艳大方的女子,就算已经生下四子,也无损其美貌,这一笑,更显姿容之盛。
只可惜这屋子里的人都没有心情去欣赏。
仪敏可着急了:“嫂子,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呀!”
“咳,嗯嗯!”西林觉罗氏清了清嗓子。
仪敏立马倒了杯茶送过去,讨好的笑着:“嫂子喝水,润润喉咙,慢慢说不急的。”
你这可不是不急的样子,西林觉罗氏暗笑。
看着仪敏可怜兮兮的表情,西林觉罗氏明知道她是装的,但还是心疼了。
到底是从一个小团子养大的姑娘,她爱怜的拍着仪敏的手背:“你哥哥刚刚托人传来了消息,你和郭络罗家的格格都是嫔位的份例,日后若是加封后宫位份自然也不会差,你不要太过担心,你哥哥就在内务府任总管,总能照顾到你的。”
仪敏松了一口气,露出了一点笑意,就像学渣知道自己考及格之后一样,仪敏整个人都慵懒起来了,靠在西林觉罗氏的肩上。
西林觉罗氏一边替她理着头发,一边低声细细叮嘱着,有些话说了不下百遍,可还是忍不住再说一遍。
对着这么个自小没了额娘的姑娘,她是打心眼里心疼,就算说上千遍万遍都是不放心的。
“要是缺了什么就给你你哥哥传消息,不要不好意思,他是你的长兄,照顾你是应尽之责。”
“宫里开销大,不该省的银子千万别省,不够了就给家里传信,咱家军中起家,不缺钱的。”
“你打小就聪明,有些事我不说明白你也知道,记得在宫里一定要谨言慎行,宫里全是眼睛,人前人后,不要道人是非,嫂子不求你大富大贵,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行!”
无论西林觉罗氏说什么,仪敏都是乖巧的应着,目光不可思议的温柔。
仪敏既是嫡女又是唯一的女儿,可偏偏是继妻所生,与前面原配生的三个哥哥年龄相差较大,生下了不到半年,额娘就病逝了。
牙牙学语的时候,西林觉罗氏进的门,名义上是小姑子,实际上是当女儿一样拉扯大。
长嫂如母,恩义深重。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二等轻车骑都尉董得贵之女,柔嘉淑顺,率礼不越,特尔册封为庶妃,享嫔位份例,三日后进宫,钦此!”
仪敏挺直腰背,恭敬地行礼,虽然有大哥提前通风报信,但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的放下了心中一块巨石。
“臣女接旨,谢陛下圣恩。”
感受到那一封圣旨被放到她的手里,仪敏下意识紧紧握住。
一旁中年发福而显得越发和善的董得贵把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递给前来传圣旨的公公,小声询问着。
“不知,这是公公宣读的第几份圣旨?”
那公公一接过荷包,原本寡淡的脸上就多了几分笑意,每一位接到圣旨的人家都会问一声,他早就习以为常,笑呵呵的回答道:“董大人客气了,咱家前面就去了郭络罗大人家中,下头还有四五家要走呢!”
董得贵把传旨的公公送出门,回来就见嫡女细细的看着圣旨,脸上犹带着怔愣,连他回来了都不知道。
莫名软了心肠,柔声唤到:“敏儿。”
仪敏这才回过神来,“父亲回来啦。”
此时满清入关不到百年,又是接连两位少年天子,皇位交替多有动荡。皇室的奴性洗脑还不是很彻底。
明面上董得贵是包衣旗转的汉军旗,但其实在家里,还是用汉家的称呼多一些,所以仪敏叫的是父亲而不是阿玛。
没有进宫便不算真正的庶妃。
董得贵习惯了严父的架子,对还带着三分稚气的面容的小女儿,纵然心里疼爱,面上却总是严肃的,沉声嘱咐道:“进宫之后要谨言慎行,更要好好伺候皇上皇后和两位太后,我们家里看着不错,实则和那些满洲大族比还是差了一些底气,你在宫中一举一动都代表了董家,更要万分谨慎。”
仪敏静静的看着他,低声应下。
董得贵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只将刚从公公那里打听到的消息低声告诉仪敏。
最后,犹豫再三,还是说了一句:“万事自己注意,阿玛也不求你有什么大福分,只要在宫里头安安稳稳的就行。”
仪敏没有接话茬,而是低下头,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眼眶刹那就红了,眼泪扑扑的往下掉。“女儿进了宫,便再难见到阿玛了,日后女儿不在家中,还望阿玛千万要好好保重身体……”
董得贵这些年年纪大了,越发贪图天伦之乐,给嫡女哭的心酸,又想起女儿出生时的感动欢喜,连连应是。
……
回到院子里,仪敏眼眶还微红,坐在窗边,突然笑了起来。
不要难过!
两个月前,她刚刚过了生日,也是前世的忌日,可现在她活了下来,走上了一条不一样的路,这是一件值得分享的高兴事。
“吩咐下去,这几天我都在小佛堂为阿玛祈福。”
“是”
青梅很能干,加上又有西林觉罗氏推波助澜,不到一个时辰,庶妃为父祈福的消息就传到了董得贵耳中。
董得贵知道了之后,让管家从私库里又拿了两万两的银票,加在了原本给仪敏准备的‘嫁妆’里。
……
而此刻的小佛堂里。
仪敏站在佛像前,将今日随身带的手帕悬在蜡烛上。
火焰“噌”的一下便把丝帕点燃了,还剩最后一点的时候,提着帕子的手一松,帕子的最后一角便落在了香炉里,化作一团灰烬。
仪敏盯着那团灰看了一会儿,又点了三支香,将香插|进云纹香炉里,面容肃穆,敬的却不是高高在上的观音。
她一个人静静的跪在佛堂里,佛像的莲台边,是一个有些陈旧的布娃娃,不算多精致,但能看出来是个女娃娃。
——你的父亲是疼爱过你的。
——我后来想了很久才明白,董家有兵权,又本来是汉人出身,注定会有女孩进宫的,他也知道,所以才会把董仪兰接过来和你一起教养,他一开始选的不是你。
——他是真的想过为你寻个如意郎君,高高兴兴的过一辈子的,只是……
仪敏抬手摸了摸这张精致的脸,微微苦笑,她怅然的看着破旧的布娃娃。
“只是你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美貌,和董仪兰在一起,如珍珠鱼目之别,”他也在一天天变老,开始有更多的欲望。
“但这并不是你的错”仪敏微微一笑,目光温柔。
——小妹妹,你是一个很善良很优秀的姑娘,是你为还是粗使丫鬟的青梅请医问药,救了她的命,她一直都感激你,无论是董仪兰的嫉妒还是你父亲的野心,都不是你的错。
“但是我不会原谅他们,我不会满足他的期望!我以后只会为自己而活!”
清幽的檀香萦绕在佛堂里,烟雾中,观音悲悯的看着世人。
不算多虔诚的信徒,低着头无声的喃喃自语。
——前世,我浑浑噩噩的接手你的人生,还没为你报仇,就被董仪兰毁了身子骨,日日受病痛折磨,等回过神来,一切已成定局,她入了宫,我困于病榻,被董家视为弃子,要不是嫂子,怕是连那三年都撑不过。
仪敏腿跪麻了,她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不强撑,直接坐在蒲团上。
“是你看见了吗?”
——这才又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这一次我把董仪兰送下去陪你了,你看见她了么?
目光悠远,隔着烟雾和那悲悯的观音对视。
——一点也不难,她又蠢又毒,偏偏还自以为聪明,我只是和你阿玛说我想进宫,然后让人为她介绍了一位‘极好’的婚事,甚至我都来不及多做什么,她就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仪敏心酸极了,为那个死在十二岁却无人知道的小姑娘,也为自己这操|蛋的命运。
她要哭不哭的望着布娃娃,“我都不敢相信,你说,就这样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把我们都害了呢?
——我们都没有干过坏事,你那么相信这个姐姐,这是为什么呢?
眼泪落了下来,怎么都止不住,便索性不管了,仪敏头靠在案桌边上,哭的可怜又委屈。
还不忘压低声音,抽抽噎噎的对着娃娃说:“我今天来就是,嗝,是想告诉你,嗝……我就要进宫了,那不是个多好的地方,我就不带你过去了,你去投胎吧!”
“我这、这两年偷偷给你烧了不少纸钱,你拿上一点,去、去问问鬼差……能不能给你托生到我以前在的那个年代,那里比这里好多了,你这么优秀,一定可以过得很好!”
“呜呜,小妹妹,你下辈子不要这么可怜了,你要去读书,上大学,谈恋爱,吃好多好多美食……”
“哇呜,去他娘的封建社会,呜呜……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才刚刚毕业,怎么就摊上这事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