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四年二月, 微寒。

原本三格格的周岁礼，仪敏是打算大办一场的。

毕竟满月礼的时候，不巧遇上赛音察浑夭折和荣嫔难产, 宫里气氛低迷，永寿宫也不好大摆筵席, 好好的满月礼只能草草就了事了。

但已经失去过一个女儿的张贵人却激烈反对, 她现在有些矫枉过正，只恨不得把泰芬珠藏得严严实实，不让一丝其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洗三礼、满月礼和周岁礼不仅是个光明正大收礼的好时候，还是一个能在康熙面前刷存在感的机会。

仪敏本想着：帮小姑娘在她皇阿玛那儿多少露个脸, 就算是争些赏赐或者留个印象也好。

但人家亲妈不愿意，仪敏也不想捧着颗好心做恶人，因此三格格的周岁礼也就还是和满月礼一样，只在永寿宫里小小的摆了一桌酒席, 静悄悄的庆祝了一番。

把早就准备好的平安锁送出去, 略饮了两杯薄酒, 仪敏便自觉告辞了，把时间空间留给张贵人和苏答应。

自从住到正殿之后, 苏答应面对她时就拘谨了些, 口中的‘姐姐’也逐渐变成了‘娘娘’。

倒是和张贵人的关系慢慢好了起来, 尤其是三格格出生之后, 两人更是来往密切，三格格的小衣服有一小半是苏答应做出来的。

仪敏心里虽有遗憾, 但见她们抱着三格格的高兴样儿, 也不想去打扰。

毕竟人生总有缘深缘浅，她们曾经拥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如今也很体面的从容退场。

只是有些遗憾, 再也不能恢复从前的亲密了。

……

虽然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但是仪敏还是有一种失去朋友的感觉。

一整晚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就爬起来，去承乾宫找她那位缘深的好友去了。

“阿沅……”靠在好友的肩上，仪敏闷闷的唤道。

卓沅一边翻看着手里的报表和账本，一边感受着身后的重量，百忙之中还抽空拍了仪敏的手，以示安慰。

她有条不紊的一心二用。

“苏答应向来胆小，阿敏越发有主位娘娘的气势，她看着紧张也是情有可原的，再说她与张贵人本就住得近，两人交好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么羞耻的内心想法，仪敏肯定是不好意思直接和卓沅坦述的，但是卓沅多聪明啊，三下五除二就问了出来。

“但是阿敏放心，我永远不会和阿敏生疏的！”

宣誓一样的话，叫她说的轻描淡写，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仪敏被感动到了，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听她又添了一句：“阿敏别靠了，身子站直些，我快撑不住了。”

“哦……”

感动的话憋了回去。

行吧。

“去那边的塌上坐会儿，小桌上有白糖糕和甜果，你先吃些，我还有三本就看完了。”急速的扫了她一眼，卓沅就低下头继续看账本。

见她忙的不行，仪敏连脚步都不敢太用力，安安静静的坐在塌上啃点心，托腮看着卓沅沉思的侧脸。

——还是那么好看。

等她放下最后一本册子，仪敏才说道：“你这样也太劳累了，不如找些积年有经验的嬷嬷帮忙打理吧！”从前仁孝皇后不也是如此吗？

“再等些时日，等我把这些都安插好人手，”按着眉心，卓沅闭眼缓解干涩。

听到这话，仪敏眉头皱了起来，“一个人只有一双眼睛，哪里能把满后宫都盯住，劳心劳力不说有多伤身，就说你一个人就算再才思敏捷，也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好啦！”推开椅子走到她身边，卓沅拿起一块甜果，小小的咬了一口，“阿敏放心好了，我定会好好爱护身体，时刻注意保养。”

“你就会嘴上哄我，等我一走还不是该怎样怎样。”白了她一眼，仪敏气呼呼。

这可是冤枉卓沅了，仪敏天天在她耳边念叨着什么‘身体才是一切的本钱’、‘没有个好身体金山银山都无福享受’……之类的话。

不说本来就有些道理，就算没什么道理，给她这样叭叭叭的，也觉得有些道理了。

何况卓沅知道仪敏不会害她，对好友的话，总是放在心里的。

只可惜前科累累，她就差指天发誓，这才让仪敏勉强相信了她。

果断翻过这一节，卓沅说道：“阿敏今日若无事，不如陪我去南三所看看吧。”

“去南三所做什么？”

南三所现在就住着两个孩子，一位是惠嫔生的保清阿哥，一位是康熙从恭亲王那里抢来的大格格。

至于未来的太子，现在的保成阿哥，一直是住在乾清宫，由康熙亲自抚养的！太皇太后想插手都不行。

“去看看大格格，若是可以，我想把她抱来承乾宫抚养……”

仪敏愣了，她看向对方，“为什么，恭亲王？”

不是她反应太怪异，而是她深知她这位好友，因为聪明，所以冷静，也因为太冷静理智，所以难免缺乏了一些同理心，对于划在圈外的人，极为冷漠。

实在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面前探索可知，卓沅心里的圈子很小，就算是钮枯禄氏，也不是人人都待在里面，虽显得厚颜无耻些，但是仪敏还是觉得自己或许能排个靠前的位置。

虽然她至今也不知道，当初卓沅看上她哪点，才会主动和她交朋友，但她也不是个爱追根究底的人，便也没放在心上。

两人相处的快乐就好。

“恭亲王和宗室是一方面，还有就是这位格格身份特殊，若是平安长大，有八成是要联姻科尔沁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科尔沁和硕亲王一脉！”

也就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真正的娘家。

“好生教养，等她长大，格佛贺也该是位地位稳固的亲王妃了，等她许嫁过去，做个蒙古的实权公主，或者掌握一支渗透各部王旗的势力，这也不是不能操作……”

清初的公主在草原上还是挺有威势的，只要自己争气，握住权利并没有之后那么难。

“的确可以，”仪敏兴致缺缺的点头。

“可你这想的也太远了吧，大格格才三岁半啊！”她很无语。

卓沅漫不经心的掸了一下衣服上的毛絮，“双赢的事，试一试又不吃亏，反正有乳母嬷嬷，又不用我亲自照顾。”

还能得到恭亲王的感激和宗室的好感，何乐而不为呢！

她又看着仪敏笑，虽然说出的话极为现实，可那双眼却格外明亮纯粹，好像那些权谋算计，也不忍在她眉间落下痕迹，叫人不忍拒绝。

她还会撒娇！

伸手扯住好友的袖子，低声求道：“阿敏便随我去看看吧，瞧瞧这位大格格性情如何……”

“好不好？”

仪敏哪里拒绝的了，便只好道：“好吧。”

……

南三所是一座很大的宫殿，有百多间屋子。

仪敏第一次来就觉得最开始将此处定做皇子公主居所的皇帝，野心还挺大的，怕不是暗搓搓的想着要把这些屋子都装满吧？

可惜此时的康熙还没有儿女成群，整个南三所就两位正经的主子，难免显得有些萧条。

皇贵妃的轿辇一到，就有门房太监前来请安，仪敏先一步下了轿辇，直接道：“大格格住在哪？”

那太监是个微胖的圆脸，很有两分机灵，他立马道：“回娘娘的话，大格格住在悦安馆，五阿哥住在勤乐院，若是两位娘娘要去见大格格，还请让奴才来领路。”

“那便由你带路吧。”扶着桑若的手下轿，正好听见这句话，卓沅说道。

那太监立马笑了，毕恭毕敬的在前面引路，不时还解说一二。

“……大格格住在南边，五阿哥住在北边，两位主子离得挺远，平时宫女嬷嬷也碰不到面……”

“大格格的悦安馆一共三间正屋，两边是几个嬷嬷住的地方，离得不远就是个小厨房，一天到晚不断火……”

在他的话语中，仪敏和卓沅渐渐都了解到大格格的生活环境。

还挺不错的。

仁孝皇后虽没有亲自抚养，但也没有亏待这孩子，院落位置是极好的，选的乳母嬷嬷也很用心，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有五阿哥的，那就必然有大格格的。

一碗水端平。

这半年多，虽然仁孝皇后逝世，但接手宫务的皇贵妃也没做改动，大格格的生活还是和之前一样，并无变化。

徒步来到院子门口，两人对视一眼，没有特意隐瞒行踪，也没有巴巴的让人出来迎接。

很自然的踏进院门，先入眼的是一个小小的秋千，是用木桩扎的，矮矮的，一看就是小孩子玩的，还有廊下的木马、屋檐上的风铃……

人气是个很神奇的存在，有些地方你一进去，就会感觉到特殊的气场。

这座小院子就是这样，你一走进去，就会明悟：这里有一个孩子。

莫名的，两人的面容皆是柔和起来。

一位听到动静的嬷嬷跑了出来，见到二人就是一惊，连忙跪下行礼。

抬手制止了她，卓沅问道：“大格格在何处？”

嬷嬷低着头，“回娘娘的话，格格在寝屋里睡着，”又试探的问道：“可要奴婢把格格唤醒？”

卓沅轻轻摇头，“不必了，本宫自己进去看一眼就行。”

于是两人就放轻脚步，偷偷潜进了屋子。

里间外间各点了一盆炭火，一进屋就觉得暖烘烘的。不同于卓沅笔直的向内间走去，仪敏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四周。

布置的不算潦草，可在她的挑剔眼光下，却多少透出丝丝敷衍。从家具到帐子、摆件都只是中品，只能说是过得去的那种，既不精致突出，也不算拿不出手，在宫里就是最平常的那一份。

皇宫里，平凡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看来这位占着康熙养女、长女的位份的大格格，虽不曾亏待，但也并不受重视。

打量一圈下来，仪敏心里下定结论。

三岁孩子的寝室，自然不会点香，仪敏却隐约闻到了一股奶香味。她歪头对嬷嬷轻声询问道：“大格格还在喂母乳吗？”

现在普遍认为人乳是最有营养的，皇宫的阿哥格格都是喝到三岁才断奶的，但大格格已经三岁半，应该已经开始断奶才对。

那嬷嬷也小声道：“已经断了，但是大格格喜爱食乳糕，牛乳羊乳都爱，小厨房每日都会送来一盘。”

仪敏于是笑道：“那真是巧了，本宫和皇贵妃娘娘也都爱食乳糕，真是缘分啊。”

说完也不管嬷嬷怔愣的表情，径直朝内屋走去。

徒留下嬷嬷一个人琢磨她的话，想到某种可能，嬷嬷眼里全是亮光。要真是这样，无论是对大格格，还是对她们这些跟定大格格的下人，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

而且若能被皇贵妃抚养，大格格日后的封位说不定能更上一层呢。

内屋的奶香味更浓些，床边的台子上还放了块咬了一半的奶糕。

卓沅正默不作声的坐在床沿，看着缩在被子里只留一个小脑袋的孩子。

仪敏也没出声，小心再小心的坐到她旁边，从前宫宴上虽碰上几次，可也不曾多过在意，对大格格的印象并不深刻，此刻不由仔细打量起来。

怎么说呢，就……奶呼呼的。

很秀气的小姑娘，虽然还小但已经有几分美人胚子的样儿，白白净净，还有很长的睫毛。

纵然被两个同时注视着，但她还是睡得很甜，许是觉得热了，她把玉藕似得小手臂从被子里放出来，还放松的呼了一口气。

可惜……

下一秒，她的小手臂就被卓沅又放回被子里了。

觉得不适，小姑娘睡梦里皱起小脸。

仪敏暗叫不好，正准备上前，就见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和正对着她的卓沅对视上。

小姑娘明显愣住了，随即就像被吓到一样，抱着小被子就往床里面缩，眼眶发红，仿佛马上就要掉金豆。

她颤巍巍的喊道：“嬷嬷、嬷嬷！”

原本等在外间的嬷嬷冲进来，都忘了行礼的，便上前去哄起孩子。

上前一步，把明显不知所措的卓沅拉起来，两人往旁边挪了数步，齐齐给那嬷嬷让开了位置，全程不敢多说话。

……

许是见到熟悉的人获得了安全感，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恢复平日的活泼，好奇的打量着两人。

突然她睁大眼睛，指着卓沅说道：“是贵娘娘吗？”又转向仪敏，歪头想了想，试探的问道：“温娘娘？”

仪敏下意识看向卓沅，只见她一向从容的面上也露出讶异之色，弯腰把小姑娘抱进怀里，柔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们就在屋里，也没看见嬷嬷给小姑娘介绍啊。

“中秋宴上见过呀，嬷嬷带我向贵娘娘行过礼的呢，当时温娘娘还送过一盘甜糕。”

小姑娘疑惑的看向她们，似乎是在问她们为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是，她们当然记得，重要的是，你怎么会也记得啊？现在小孩子的记忆里这么好了吗？

眼里精光一闪，卓沅语气越发温柔，“那你还记得温娘娘那天穿了什么衣服吗？”

“烟青色的，还有好看的蝴蝶！”小姑娘兴奋道。

隔了好几个月都还能记得这种细节吗？

两人皆闪过明悟，这位大格格似乎天赋异禀、记忆超绝啊。

仪敏蹲下了和她平视着，“那平时会不会有什么事想忘却忘不掉，或者常常头疼……”

小姑娘挺喜欢这位温娘娘的，听了她的问题，歪着头，一脸困惑，“想忘为什么忘不掉？”又思索了下，摇头道：“头不疼的！”

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

卓沅见猎心喜，还要再问，仪敏拦住了她，既然决定收养，就不必急于一时，反正日子还长，何况孩子还这么小。

她继续蹲着，握住小姑娘的手，只要一想起这是卓沅要养的孩子，她心里就凭添了几分喜爱。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笑吟吟的同大格格聊了起来。

“我叫阿雅，嬷嬷说这是恭王叔给起的名字。”大格格啊不，阿雅回答的一本正经。

恭亲王取的名字？

卓沅问一旁的嬷嬷：“恭亲王嫡福晋和庶福晋常来南三所吗？”

嬷嬷点头，“嫡福晋每次年节时进宫，都会带庶福晋一起来看大格格，多是带些衣物和首饰。”

——恭亲王府倒是还挺重视的。

心里感叹自家孩子还是自家疼，仪敏继续和小阿雅说话，“阿雅很喜欢乳糕吗？”

阿雅是真的很爱吃乳糕，一提到就两眼放光，“喜欢，好软，香香的还甜……”她尽可能的用自己贫瘠的词汇量，向仪敏安利她的最爱。

喜欢软糯的点心和奶香味，仪敏面上笑吟吟，心里在小本本上记好。

仪敏还想继续问，就听卓沅直接开口道：“那阿雅想不想搬到承乾宫来住啊？”

她学着仪敏的动作，蹲下来，让阿雅可以直视她的眼睛。

预想成真，那嬷嬷一脸激动，恨不得替大格格答应下来！可她还是谨记主子的谈话不能随便插，艰难的闭紧嘴，只能以热烈的目光投向大格格。

——我的格格啊，快答应吧，那可是皇贵妃，未来的皇后啊。

就连嬷嬷这种宫人都知道，皇贵妃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后，获封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可小阿雅不知道啊。

她很认真的拒绝道：“不行的，嬷嬷在这里，恭王婶和小恭王婶都要来这里看我的，还有小厨房的乳糕、小秋千、小木马……”

她扳着手指头，数的很用心。

可被她舍不得的嬷嬷却差点昏厥过去。

她战战兢兢的观察皇贵妃的脸色，生怕对方因这番话改变主意。

好在，并没有。

皇贵妃以一种同样认真的语气回答道：“嬷嬷可以一起去，恭亲王府的人也能随时去看你，乳糕、秋千、木马这些都会有……”

“本宫会全心教导你，你温娘娘也会常常来找你、陪你玩……”

仪敏也在一边点头，摆出一副诱拐的语气：“是啊，承乾宫的点心可好吃了，那里还有一个大海棠树，花开的时候，坐上秋千，花瓣还会一起飘落下来，美极了。”

小阿雅也是个爱美的女孩子，一听这话就心动了，她露出向往之色。

仪敏再接再厉，“你贵娘娘还会画很好看的衣服样子，温娘娘上次穿的蝴蝶衣裳，就是你贵娘娘画的，你要是去承乾宫了，她也会给你画的。”

她贴到阿雅耳边，紧张兮兮的说道：“偷偷告诉你哦，你贵娘娘可有钱了，什么好看的衣服首饰都能给你找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糖衣炮弹不要钱的向外输出。

小阿雅彻底顶不住了，她一把拉住卓沅的衣袖，特别能屈能伸，“刚刚说错了，我要和贵娘娘去承乾宫住的，要去的！”

缓缓吐出一口气，两人皆是心里一松。

卓沅欢喜的搂过她，“那今日先收拾行礼，本宫明日来接你可好？”

也留点时间去和皇上报备一声。

宫外恭亲王府也得送个消息。

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样，阿雅严肃着小脸，很慎重的点头道：“是该这样，我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呢！”

小小的人儿，故作成熟的板着脸。

实在爱煞人也。

控制不住的捏了一把阿雅的小脸，仪敏哄她，“我们阿雅真懂事！”

被夸的阿雅很开心，眉眼弯起，梨涡乍现。

又软又甜。

……

离开南三所坐在轿辇上，仪敏还在和卓沅夸着小阿雅。

“这小姑娘可真聪明，而且还是个能见到别人好处的，眼光一点不狭隘，我以前见过不少同龄的小孩，小阿雅绝对是天资最好的那一个。”

“是很聪明，日后启蒙了，在功课上定会一日千里，能学的东西也比旁人多些，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卓沅来之前也不曾想到，会获得这样的惊喜，心里既有感慨又是欢喜。

“她很有些我年幼时的样子，只是我当年也没有她这般出众的记忆，不然也不会那般学业繁忙……”

仪·学渣·敏，坐在一边一动不敢动，安静如鸡。

她觉得自己不配加入这个话题。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决定给阿沅一个崽崽。

孩子真不是好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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