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城老庙,烤干的老树轰然倒塌。
毛稀身枯的小丫崽子咳嗽了两声,她双腿滋润的架在老门槛上,身子靠在门框上,一边小口喝酒,一边轻轻哼着不知名的童谣。
两辈子,风风雨雨多少见识,人遇到实在大事儿,身外物属实没啥用处,再多的钱儿也买不来她安儿的性命呢。
那老太监呆了很久很久,这才正经直眼的上下打量七茜儿,好半天儿,她才认真的问到:“妮儿,富可敌国不好么?”
七茜儿一撇嘴轻笑:“我一后宅妇人,可护不住这富可敌国。”
明明是个没生开的毛稀丫头,偏偏要自称后宅妇人。
这老太监心内觉着鬼怪,可偏遇乱世,又见天罚,如今又在庙里,这丫头奇异,老太监心里便给了七茜儿一些神性。
他认真思考后便小心的问:“却不知~妮儿?你想要什么?”
七茜儿半身如骑在马背,摇晃了一会儿后,她舍了葫芦举着一条有血的胳膊指着苍天道:“我啊~我就想胆大包天呢!”
多数人喝多了,也就是这个样儿了。
可惜了,此情此景,此地此人不同,醉鬼胡话,偏就合了这老太监的心境,只刹那的功夫,这老太监心里便稀罕起来。
说不出的那种稀罕,便是这丫头葛衣落魄,毛稀面黄他也稀罕。
他一辈子狠辣,尤其身残之后便对这人世有了说不出的怨恨,他总不服输,凭着野心一步一步走到了旧宫核心,可这些有用么?如今想来,亦不过是一辈子在欺负,欺压他招惹的起的那帮子人罢了。
几个时辰之前他还觉着,他虽身残,却比那卖国的,开城门的清白多了。他护着的是真龙天子,护的是血脉正统!
可是下场呢?便是这般下场了。
他就是个球毛啊~!
如今听到有人想反了天儿了,他当下竟觉着周身毛孔放开,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他又大声笑了起来。
七茜儿酒劲儿上头,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人在哪儿了,她张嘴就骂:“老东西!你可闭嘴吧!都要死了,就悄悄的死,你可甭笑了,忒难听!”
那老太监当下便不笑了,他咳嗽了几声,捂着心口坐又直了点子,他知她喝醉了,却不想放过她了,他见过天罚,到底畏惧了生死。
嘿!也是有缘分呢,想不到他这一辈子别的不说,对老李家也算是赤胆忠心,没想到却是这个下场。他本想打开地洞算是绝了那家人的退路,可谁能想到遇到了这么奇怪的一个小丫头。
想到这里,他便捂着心口轻喘着笑问:“想法倒是不错,反了天儿,咳咳~咱家也是愿意的,呵~咱家,咱家甚喜……”
七茜儿闻言一脸不屑,脑袋已经彻底迷糊,迷糊到她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她从哪门槛上下来,爬着过去,昂头在老太监面前上下打量,甚至她还伸手拍拍这老太监的惨白的脸儿道:“你~你甚喜有个屁用?”
都要死球了?
多少年没人敢拍打自己这张老脸了,
老太监越发的惊异,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硬生生挤出一堆笑肉,表情狰狞巴结的说:“也~没错儿,是~是没个屁用!”
“我就说啊!”
七茜儿随他一起笑,早就忘了面前这个是个心黑的,也忘了昨晚这院子里死了好些人,还都死在这干瘦老头子的手里。
她晃晃悠悠盘腿儿坐好,还挺好心的把酒葫芦递过去道:“来来来!想那么干啥,有吃啊~你就吃两口,想开点,喝两口好上路吧!你说你~血吐了一盆儿?你咋还不死呢?这酒不错,比巷子口老牛家的老酒劲儿大多了……老牛家那酒,啧~一斗四分水,还卖稀贵,一家子遭雷劈的玩意儿!”
说完也不等人家反应,她就灌了人家几口。
灌完看人家呛着了,还半扶着给人家拍拍背,一边拍还一边老气横秋的继续劝慰:“甭想那么多了~人总归都是个死,就眨眼的事儿,说不得你像我一样,一眨眼儿就回来了呢……”
大总管哭笑不得的接受着这人生难得的好,他知道面前这妮儿是喝醉说胡话呢,他都六十多了,还被个丫头喊老哥哥,这也真是……也罢了,罢了……他便送她一场造化,也好让人家胆大包天去啊!
想到这儿,他一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儿放到七茜儿手里,笑眯眯的说:“妮儿,这个送与你吧!这是我早些年得的一份缘法~挺好的东西,咱家原想着拿着盖形迹,如今~你就拿着翻了天儿去吧!”
七茜儿接过布包解开,脑袋发蒙的看着里面的两卷书,这上面这本叫做《修合真经》,下面这本却叫做《月德三十六式》?
老太监看她来回不在意的翻动,就笑着央求:“妮儿求你个事儿呗?”
七茜儿住了手,纳闷的抬脸看他。
老太监求告:“一会儿~咱家去了,到~到下面指定过不好,若是,若是你念着我的好,就逢年过节给我烧上几张烧纸?可~成么?咱家姓廖,名儿就不提了,免得丢了祖宗的脸。”
七茜儿听完轻笑:“那有什么?不就几张烧纸,你这什么月德什么经文的我可不给你念,我也不识字儿啊!嗝~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这月德这不是兔儿么?兔儿何时竟有了经了?这会子,这玩意儿不如俩粗面饼子嘞!”
回头吃饱了,她还要嫁人,还要生出她的安儿,看经书作甚?
老太监只当她醉大了,便更加讨好道:“妮儿,可不是经文啊,这可是好东西!你~你可别小看那兔儿,兔儿力薄,却有胆孤注搏鹰之力,再配上那修合吐纳之法,明儿你弄通顺了,便是折腾起来天上不去,咱家,也保你把一江净水搅合浑浊了……”
七茜儿若有所思,这才沾了吐沫,翻动起书本来。
可惜,只翻动一下,她便看到一堆儿没穿衣裳的和尚人儿,有站着的,盘着的,倒立的……
呸呸呸!真是缺了大德了。
想她七茜,虽然一生落魄,却也是个心正贤淑的好女子,这老太监莫不是疯了不成,他都要死了还坑害自己。
手上犹如触火炭一般,七茜儿顺手便将那书丢在地上,还蹦起来跺了几脚。
看七茜儿跺书,老太监赶忙趴着护住,一边护他还一边大喊到:“你这~你这妮儿想什么呢?这可是好东西啊!”
七茜儿闻言指着他骂:“好……好个屁啊,真是,真是~我都没眼看,什么玩意儿也来污我的眼!呸!还不如俩面饼子值钱,你这老货真不是好东西!都要死了你还坑我?”
老太监鸡同鸭讲,算是彻底无奈了。
好半天儿,他坐在哪儿有气无力的看着七茜儿蹦跶,一直蹦跶到她站不住了,又盘腿儿坐下,他这才无奈的说:“哎!
嘿~你啊~就能看到点儿吃喝,不就是吃喝么?外面~外面我那车上也有几百斤干粮也够你充饥了……”
七茜儿如今就认吃。
听到有吃的,她翻身就要往外爬,却不成想,脚踝被那老太监一把捞住。
她后腿儿蹬了几下没甩开,只能翻身看这该死的老头儿道:“你说你,你咋还不死呢?”
可怜大总管一生叱咤风云,如今却被这个毛稀的堵的心都要炸开了。
是了,就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
大总管又是一口血,也是无奈了,他几乎要哭着哀求到:“妮儿~除了粮,咱家还放了三百多两碎银,那钱儿干净,是咱家一丁点一丁点儿存下来的……你,你回头要是吃饱了,念我一点儿好~明儿~能帮我把这些银子舍了成么?随你送到哪个庙门,接济了什么样儿的可怜人家,都~都成的……也算是给我买一条顺畅的投胎路,成么?”
七茜儿心里不愿意,可也走不了,无奈,她只好盘膝又坐在这老太监面前道:“你这老官儿好不啰嗦,你还有啥要说的,就赶紧说了上路吧,我那啥,我还有事儿呢!”
说罢,她将沾了血的指头在裤子上蹭了蹭。
老太监松了一口气,他笑眯眯的搭着她的手臂道:“妮儿,受累把咱家扶到外面井边儿,成不成?”
“成!咋不成呢!”
如此,七茜儿就满脑装着迷糊的扶着这老太监,跌跌撞撞的向着外面就去了……
秋风吹过,两本破书在秋风里翻着落寞。针般的细雨刚停,七茜儿就头痛欲裂的从供桌下面滚了出来。
等到她人好不容易的清明了,她就看看手里的半张细面饼子打了个酒臭的嗝儿。
她这是送人去死了?还是那样儿的一个人?
她还下了地窖,翻了人家前朝的钱儿了?
还卷了人家好些元宝?
供桌下,几大袋干粮饼子,咸菜疙瘩肉干子,还有打成一小包没有扎严实的金元宝包袱随意的堆放着……
七茜儿呆坐了一会儿,那大段的记忆,甭管是前生的,还是这一世的就铺天盖地的翻转回来了。
惊异,惊恐,惊惧,只一下子,七茜儿脑子里搅和面糊涂,她就提泪横流的捂着脑袋开始吼叫起来。
一边叫,她还一边儿在地上打滚儿。
瘟神老爷骑着脑袋翻个儿的异兽,面无表情的看着……
她就那么滚着,一直滚的没意思了,又坐起来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一顿耳光子,就只恨自己胆大包天不惜命。
她总算想起来了,昨晚她扶着那老太监到外面,那老太监告诉她,那下头是李家六皇爷预备着以后要起兵的军饷,别的她都不要动,就第四箱没有印记的那些金银她能碰碰。
她还真碰了,下去就背了一大袋子上来。
老太监嘱咐她,这地洞口最好就露着,明儿谁发现这里,哄抢之下也不会露了她的行迹……
后来,那老太监就投了井,人家那是真的不想活了。
可他为啥不想活了呢?
七茜儿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到井口边缘,却看到那井经历一夜焚烧,早就骨酥肉烂塌的不像样儿了。
再一看,那瘟神庙的院门大开着,出了院门,就看到一头暗青色的大驴子拉着的一辆青布棚车儿还老老实实的呆着。
是了,昨儿这里还有好大一支车队,她依着那老太监的吩咐解了缆绳,将那些车马全都放了。
现如今这一辆车儿,还是因拉着干粮才没有被她解开缆绳,那驴儿见到她便咴儿咴儿的叫唤起来。
七茜儿才想起,老太监跟她说的碎银子还没拿呢……
七茜儿愣怔在哪儿,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命数竟然转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儿。
她昨日到底做了什么样儿的事,怎就胆子大成那样儿,她是真不怕死~啊!
想到这里,七茜儿回手又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打完了吧,她还有些得意了。
想着,谁能想到呢,上一世见到那血胳膊回身就逃的自己,这一世她没逃,竟有了这样的机遇……可这~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恩,必然是好的……好歹,她也有几百斤干粮了。
想到这里,七茜儿走到树前,解下驴车缆绳,牵着那驴儿就进了庙门儿……
进了庙门拴好驴,七茜儿又回到大殿,才一进去,她便一脚踩在那本修合经上。
七茜儿弯腰捡起书翻动两下,没眼看,又合起来两次……
如今她是识字儿的,就看到那书的第一页写到:
开气练膜为先,御气连穴为主,行气于子午,上合于肾,引入丹田,一念代万……
恩……字儿呢,如今倒是认识了,可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七茜儿实在看不懂,便只将那两本书随手塞入怀中,奔着那供桌下面的粮袋便去了。
这世上,一琢一磨皆有因果,可怜这两本曾在前朝搅动十方风雨,多少人争来争去的东西,如今竟落入后宅一妇人之手,更气人的是,在七茜儿看来,这两本玩意儿,属实不如两斤粗面饼子重要了……
庆丰围城半月,老天爷下了天罚,前夜天旋地转大地震动,将好好的庆丰城砸的到处都是深坑。
彼时,城外十五里霍家庄一处荒院的地窖内,霍老爷家剩下的老老少少十几口子人就强活着等着……
也都不知道在等什么,就是等。
前儿晚上家里的太太将三个庶女都放了出去寻粮,一直到了这刻,那三个丫头竟一个都没有回来,其实大家伙心里明白,指定是不能回来了……这会子外面天不给路,地不给路,人早就没了活路了。
地窖内安静非常,没人哭也没人闹,就只有半疯的大少奶奶露着干瘪的两个奶袋子,怀里抱着已经死了三四天,已然发臭的孩儿,她时不时的她哼着歌儿嘱咐:“娘的儿啊,你吃啊,吃几口,长的壮壮的,明儿长大了好好跟你爹读书,咱考状元……”
前几日这家的掌家太太听到这样的疯言疯语,还有力气打上几巴掌,可是到了这一刻,腹内无食儿,她也早没了力气去发什么威风了。
她就觉着孙子死了,她也离死不远了。
王氏已经饿的半疯,心里不止一次的想,一会儿要不要爬起来掐死大儿媳妇,反正已经没了用处,不然……不然就吃了她吧。
可她没勇气,就在脑袋里不断的想着恶念。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身边爬过一人在她耳边轻轻的唤了一声娘。王氏知道,这是自己的大儿子霍云章。
霍云章爬到自己母亲耳边,鼓足了胆量,这才低声道:“娘……端娘她……她疯了~!”
儿子这话刚说了头一点儿,母子便心意相通,王氏心内恶念得到了支持,她就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刚想说点什么,那格挡在地窖上面的破木板子便被人掀开了……
不明的天色泄在地窖内,将众人的面孔照的明明白白。
已经跑丢一天一夜的七丫头探着半个身子,一脸是泪的喊:“太太!太太!赶紧出来吧~庆庆~丰城破了,城外有人正在施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