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隔壁树上叫着,老太太的堂屋开着两扇窗,那明儿便透过葱绿的纱,铺了一室光,屋子里坐满了婶子媳妇儿都在说话,也没有一句正话。
郭氏,万氏,高氏,吕氏,还有老陶太太跟她的媳妇儿黄氏都在,就一人搂着一个不大的簸箩,做着家里必要的活计,只是如今簸箩里的营生,不再是补补丁这样的素常活计……,那簸箩里堆着的是不错的上布,偶尔也有丝绸,绣花绷子上的花样,也是用繁多的好丝线走的时兴的花瓣绿叶。
捻针的手已经恢复了本该有的细腻,正是好时节,心里还有个俏,便悄悄染了一两个殷红的凤仙指甲。
自从祠堂去不得了,大家便喜欢来老陈家的老宅坐着,老太太也喜欢她们来,偶尔出去烧香,大家伙也是互相约着,来来去去十几个车一大群人便呼啦啦出去,关系亲密的很,比有血脉的亲戚走的还要好。
人多了又团结,便是一股力量,这泉后街七条主巷加十多条杂巷,就数来亲卫巷这群妇人相处的最好,偶尔家里老太太咳嗽几声不舒坦,一大早会有七八位妇人,提着食盒往家里送饮子。
若其它六巷偶尔出个恶心家户,想欺负欺负寡妇家,这些过去的老姐们便会群起而攻之,甭看各家官小,在泉后街却是没人敢招惹的。
来来去去都很受人尊重,就是一个春夏的功夫,都成了各家的奶奶,再也没有人敢明面喊她们这个氏,那个氏。
如今泉后庄改了名儿唤做泉后街了,住在这里的官宦人家便也慢慢的有了圈儿,除了乔氏混到了礼部巷那边,剩下的这些人便与兵部巷子那边的人家走的近。
毕竟从根上说,大家都是兵部的人,有了事情互相帮衬也便宜不是。
杨氏在新素裙上撩了几针,抬脸就问老实疙瘩吕氏:“你儿去的那个卢秀才家,真只要三百文?”
吕氏闻言便抬头笑说:“哎!早起家里吃一顿,下响先生家再附一顿灶,一月三百文。”
杨氏闻言便有些动心,她家几个孩子,去的是旧城学府街老先生那边,一人一月少说也得五百文,不能附灶,还得自己带干粮。
如此她便打听:“那卢先生,教的学问可好?”
吕氏闻言一愣,便坦诚的说:“不知道啊,咱又不识个字,能分辨出个好坏来?我都不问,爱咋样便咋样呗。凭他们的死鬼爹,也出息不到哪儿去。也不指望他们科举,就图不做睁眼瞎!咱们不缺那几个,他们想念着我就供!甭说,那俩崽子回来也是哇啦哇啦的一直念,烦人的很呢!可我家租房的两个老爷,还有他们家大娘子也还说呢,念的好呢。”
吕氏说完,想起什么一般的便笑了起来,真是气色轻松又自在的。
其实她守寡了,前几月得了信儿,终于知道巴望的那人,他是不回来了,如此也就认命,也就大哭了一次,从此便再没有哭过了。
有没有男人,对她而言还不是一直就那样,她现在靠着自己过的还算不错,脚跟扎的十分稳当。
陈家自己也有孝,也不讨厌守孝的寡妇上门,她们便常常来家里坐着,俱都当成了自己娘家走着。
坐在炕上写佛经的七茜儿闻言便笑了,心里也是舒畅的很。
这又是与前世不同的地方,她们这一圈人,确定做寡妇的有七八位,上辈子无依无靠,最后被撵到后庄破土屋子里煎熬,自个个带着一身的悲苦,成日子就是围着五文十文的经济账转悠。甭说送孩子上学开蒙,能给他们肚子填补个半饱都成问题。
可现在不一样了,每家手里都是有一套起码的体面院子,还有一口水井。
众所周知,庆丰城那边是断了水脉的,这附近虽有河流,可一来河流水没有泉后街井水甘甜,二来河水两岸住着的人家,也会乱七八糟往河里倾倒东西,那讲究人家便不吃河水只吃井水。
每天一大早,从泉后街后面小路来的看不到尾的水车,便与这街里有水井的人家,以十文一车的价格买水吃。
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卖水,毕竟这是官老爷私宅扎堆的地方,于是此处风水也莫名其妙沾了文曲,有了神妙的提升智慧的效用。
杨氏这几个寡妇,凭谁家哪天不出二十几车水?而卖水这样的好买卖,起码还能做三年呢。
除却这一笔,庆丰城的屋子虽便宜,却因没水而租不出去,那些在庆丰城几个官署衙门的一般老爷家,便愿意到最好的泉后街来寻屋子住,多给租钱他们也愿意来的,毕竟吃水方便,周围又都是一样的人家。
这些做了寡妇的妇人们虽没了男人,却能靠着自己,活的极滋润,她们手里的大宅除却自己住,租出去月月手都能落个四五贯实在的现钱。
又受陈家庇护,也没什么人欺负她们,
年初经由七茜儿再次提点过,趁着土地不值钱,几百文一亩的时候也该买上一些,就这样,妇人们便一个个将家里的租钱都买成了土地,虽现在还没有活钱回来,可心里却是稳当的。
有屋有田,那人便踏实了。
又靠着卖水,她们如今每天都有个一二百文的进项,那一月也是好几贯的意思,如此供养家计,送孩子们上学自然是可以的,一般的笔墨纸砚都能买得起的。
想到什么事情,老陶太太就放下手里的活计,语气带着厌恶说:“那祠堂本是大家伙的地方,这些做老爷的也是缺德,用了咱们的地方,咱们家里的孩子上学反倒得去老城了?”
可怜她家状元,每日天不亮就得往老城奔,这春夏秋还好些,可是遇到冬日便是个煎熬。
老陶太太这话引的众人齐齐点头,纷纷老调重弹的又开始了每天一骂。
泉后街口本有个不知是谁家的大祠堂,如今那祠堂便被各家出资建成了三礼学堂,又请了几个有名,饱读诗书的老孺在那边讲课,这倒是好事的,偏那学里的束脩就贵了些,一月两贯还不包伙食。
三礼学堂的配置各家老爷是按照燕京的好学堂来的,再说,有钱的才不会计较这几贯。
杨氏他们却计较的,那庆丰城收费最低的学堂,一天才收三文,没错,就是三文,繁华燕京周遭,那读书人是越来越多了,如此一个秀才想养家,一般要收最少三十个学童才能维持住家计。
那几个出头建学的老爷本是好意,却不知道民间疾苦,更不懂泉后街虽是官僚云集的地方,却依旧有一般的人家,他们把束脩定在了整个庆丰最高的地方,还觉着要少了呢。
因那里面先生们的膳食,生活都是均摊的,便是家里有几个学子附学,先生吃用多少便按照人头均摊。
一月两贯,还得摊上四五位老先生吃饭穿衣,老陶太太能愿意才怪呢。
没得办法,也不愿意去硬碰,这一圈的孩子便没有几个在三礼学堂的。
一阵清风袭来,院子里桂树的香味透过轻纱吹入屋内。二月笑眯眯的打开竹帘,跟四月提着茶壶,端着灶上新做的点心就进了屋,三五种满当当的就放在炕对面的桌上,任这些婶子食用。
老陈家现在出的起这几个零钱了,甚至老太太都不太在意,她看大家吃的好便高兴,甚至她还知道谁喜欢哪种,都会记下来,吩咐人常做着给她的老朋友们吃。
越发就像个官宦人家的老祖宗了。
高氏放下绣花绷子,提起茶壶给自己倒水,还就了一块点心,吃完她满足的一抹嘴,对老太太说:“老安人?您家那个定的是庆丰城里最好的闵产婆吧?那位手法了不得呢!接生一次得十贯呢,啧~就越发讲究了。前几日四老爷回来我可看见了,那气派,那架势,真是越来越体面了,那从前我在府城看到的大老爷,也就是这样子了。”
她的本意是夸奖陈家出息的,可惜老太太至今不许乔氏进院子,隔壁院子有什么事情,老太太也一概不问,也不打听,她早就学乖了,笑就对了!那是家丑绝对不外扬的。
乔氏从不提与老宅不好的事情,凭着这边也在礼部巷子交往了两位太太,她现在眼高于顶也不跟这些老姐妹玩耍,大家便以为两房关系在慢慢缓和。
老太太笑了下,放下手里的佛珠对高氏说:“我昨儿庙里回来,就看到咱龙王庙那边又在打扫戏台了?这是谁家要办事儿了?”
泉后街的房子,除了两座棋盘院家里有独立的戏台院子,别的宅子是没有这份福利的。
往日雇个说书的,唱曲儿的来家里打发时间还可以,可是遇到生老病死,需要大操大办的事儿,就得去泉后街的三座老庙办着了。
龙王庙,奶奶庙,三圣庙本就都有戏台,现在也是各家收了人头费,都重新收拾的体体面面。
高氏最爱看戏,闻言便满面兴奋的说:“嗨!能有谁,棋盘院唐家呗!他家二老爷得了庶子了,说要唱三天呢,咱们泉后街一月十天戏,他家能包一半去,请的是外郡的好班子,说是花脸戏儿是一绝呢!昨儿一大早往我家送的帖子,他家二房那姓米的婆子来的,说是给我留了好位置呢……”
老太太抬脸看看一月,一月瞄了一眼炕柜上放的老高的帖子,便对她点点头道:“早就送来了,是她家二房妾的那个贴身婆子送来的……”
七茜儿没抬头的插言:“越发的不像话了,咱不去啊!明儿给你们找几个庆丰城里唱鼓书的来解闷儿。”
七茜儿说完,抬脸瞄满屋子人,就吓的高氏连连说:“不去!我不去,我知道的,除了大房奶奶的帖子,不兴接妾贴。”
七茜儿笑笑,瞧了一眼不情愿的老太太,老太太瞪她一眼,抿嘴继续捏她的佛珠。
上辈子人家不给帖子,这老太太还一场不拉呢,每次去了都是坐在后面,可怜巴巴跟外街的老太太一起蹭戏看。
过去咱不懂,就随意,现在懂了,真就不能去的。
那老唐家乱的很,他家二房大娘子不当家,做主的是个妾。
这一屋子人,甭管贫寒不贫寒,却都是当家坐堂的奶奶,要是接了那妾的帖子,以后出去见人便低一等了,着实是不自重的。
唐家外郡入京,结了好亲,弄了大宅,顶门的儿子唐九源又在刑部清吏司有实在权利,如此他家好几房便一起搬到了棋盘院……那上京他家也没挤进去。
这四世同堂,好几房人拥挤着,互相就有了龌龊内斗,以后便好了,他家老头老太太在一日,唐九源就得忍耐着。
高氏说完,就满屋子跟风唱衰,众人都道:“他家啊!不去!就你贪婪,那双眼睛少看一场瞎不了……”
就把个高氏委屈死了,一直争辩。
七茜儿听的有趣,哧就乐了,这唐家出头,修路办学本做了好事儿,偏偏就把这泉后街最大一群妇人招惹了,如此他家甭管做什么事情,这群妇人是不会去捧场的。
除了一个戏迷高氏,这位怕是乔装打扮,不坐正席也要去看的。
都被抓住好几次了。
众妇人知道七茜儿在笑什么,便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正轻松着,那外面便跑进来佘吉祥家的媳妇儿。
吉祥家的给诸位太太行了礼,才语气有些急的喊七茜儿道:“奶奶!咱余老爷家的老娘跟媳妇儿孩子们到了,都在巷子口呢!”
七茜儿闻言大喜,放下笔便说:“赶紧!可算到了,我就想着该到了,快!快去叫石介两口子,还有大墩小墩儿……”
四月笑眯眯的过来,拿了鞋给七茜儿套上。
吉祥家上来搀扶道:“人家盼着自己家主子都好几月了,不用您喊,人家早就在巷子口迎接着了。”
去接余清官家眷的镖队是三月初走的,这都八月初了才回来,就从这路程上,便能想出这一路跋涉的有多么艰难。
几位妇人看茜儿呼啦啦带着七八个人出去,便跟老太太夸奖:“咱小安人,那是越来越有当家奶奶的样儿了,比起棋盘院他家的当家奶奶,那是丝毫不差。”
老太太也得意:“她家?她全家的掌家奶奶合起来,能跟我茜儿比?那就是个眼里没有人的,你看她出来进去坐的车子,年纪大的老太太她让都不让道,少调失教!哼!”
这便是误会了。
老太太要的是乡下的理儿,可人家唐九源的妻子却是真正的世家嫡女。
人是太师李章的三闺女,是李敬圭的亲姐姐,人家能看得起住在泉后街的人?那不可能!人家嫁到唐家是低嫁,全家捧着巴结着活的宗妇,况呼人家往日也不出门,出门交际都去的燕京的……
要说看得起,这位唐大奶奶整个泉后街就只看得起七茜儿,还有老太太。
可惜的是,这两位著名的奶奶中间没人拉线介绍,七茜儿也不去燕京交际,就没有走动起来。
不提唐家,便说余家六口人吧。
五月初一个夜里,余老太太与自己半聋的媳妇儿丁鱼娘,还有四个孙辈,余大妮,余二妮,余寿田,余有田在家里睡觉呢。
她家买不起火明就歇的早,再说了,这孝顺的儿子不在家,不孝子不闻不问,家里艰难便白日里劳作的着实辛苦,那可不就是一躺下没多久就都迷糊着了么。
余清官最小的儿子余有田今年才七岁,都跟着阿奶,阿娘在佃来的地里劳作了。
这原本就是很普通的一天,好么,上半夜院子里便悄悄进人了。
七茜儿顾的是庆丰城最好的镖局之一,马氏镖局的老镖头。
这银子给足,马镖头走之前,好的坏的家里交代的也很清楚,便说是若余清官的哥哥姐姐若有孝行,便给银子拉吧,若是不孝,便把人偷出来。
如此一路跋涉马镖头到了本地,是认认真真打听了两日,嘿!甭说孝顺了,那都不来往了。
可怜巴巴一大家子人,就靠着余清官半聋的媳妇儿丁鱼娘,引着两个大点的孩子艰难苦熬。
他家老太太日日哭,都要哭瞎了。
虽七茜儿跟余清官让半夜里迷了人,悄悄把人偷出来。可是那马老镖头上了年纪,就见过许多世面,人家玩活玩的花俏,就放了迷烟迷了前后左右的邻居,直接进了院子。
马镖头想着,稀里糊涂带走不是个事儿,那万一家里有点私财藏着没带走,老太太一闹腾,还得返回去添麻烦。
余老太太那晚真是大惊大喜,得知儿子活着,又京里做官了,便痛哭流涕,知道儿子不让带哥哥姐姐,便肝肠寸断。
这老太太一辈子老实窝囊,连个媳妇儿都拿不住,却能在关键时候想明白了,决不能带大儿子连累小儿子。
做娘的能被伤成这样,可见余清官的哥哥姐姐做人真是做的绝了。
余清官家就是穷家破落户,说是让收拾一下,这一家六口就收拾了简单的衣裳,除带了一本家谱还有祖宗的几块牌位,全家上下,连一只下蛋母鸡都没有,那真是一炷香便收拾好了,利利索索的跟着马老镖师便走了。
丈夫走了七年,余家上下对故乡,对亲人,对家族的情感是断的干干净净。
七茜儿给了足够的银钱,马镖头自然是带了两套不错的大车,还找了镖局的两个婆子跟着随行伺候。
余家从家里出来,连着赶了三五百里才敢住脚收拾一下自己,又吃了来到人世上的第一顿饱饭。
这一路颠簸受着大罪,她们却个个都胖了好些斤,成天就觉着~这便是人间最好的日子了。
可谁知,进了庆丰便被那大街上的热闹震撼住了,等又到进了泉后街,马镖头带着她们来到亲卫巷子口,等这一家子下了车,便脑袋彻底蒙了,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这来来去去的人,甚至这街里走的拉车牲口,都比她们一路走来看到牲口体面贵重。
余清官那十五岁的大闺女余大妮,怕是永远记得这日的……
这日她扶着阿奶下了车,一家人就站在巷子口眼巴巴的往里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畏惧,也不知道畏惧什么,总就是畏惧。
马老镖头下了车,也是一脸喜意的跟阿奶说:“哎呀老太太啊!这一路,真是不容易,这是到家了!到您儿子的家了!”
余家阿奶手脚都是颤抖的,就四处看看说:“到家了?清官呢?我儿呢?他咋不来接我?”
老镖头哈哈大笑着说:“您老可不敢怪,这个日子又不是休沐,您家余大人在燕京当着差呢,您们稍等下,一会小安人就一准儿出来接你们。”
陈家的那位大娘子,马镖头是说了一路,夸奖了一路的,就说她多么能干,多么会成,家里的宅子,家业都是陈家两口子帮衬着给划拉回来的,想办法弄她们出来,也是那位小安人的意思。
余大妞听了一路,对七茜儿真真是又是崇拜又是亲近。
她盼了一路,今儿到了门口了,却害怕起来。就傻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抓着自己阿娘的手也一直在抖。
丁鱼娘是个半聋,说话就有些吃力,她满眼含泪的安慰女儿,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道:“妞,不,怕,你,爹,在……”
余大妞顿时泪流满面,她脑子里便再一次回想起爹走的那日,她家中最大,心已经沉到了河底,一时不防着大弟便嚎着跑了出去,他一路喊着,爹别走,爹回来……
可爹就是不回头,他一直走啊,走啊,走的整个的人在记忆里都看不到脸了,就剩个背影,还越发的模糊……
爹走了,奶老了,娘病了,弟弟妹妹还小,余大妞人没老,小小年纪心却先老了,她不是哑巴,却已经成了娘那样沉默的人,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成日子就只受着忍着……
那之后没有一日不艰难,艰难汇成了苦水,捞都捞不起的苦日子熬着,可有一样,不论是谁说爹死了,爹在外面发了财入赘了的闲话,余大妞都没放弃希望,她一直就相信爹活着,爹早晚是要回来的……
每日里她去高处拾柴的时候,便会站着,看着爹远去的地方,努力回忆爹的样子,记不得爹的长相了,但是爹有一双蒲扇一般的大手,他能把自己举的高高的,够树上的青果子……
余大妞眼巴巴的向前面看着,面前的道路比故乡镇上最好的路还要宽敞,而爹,就在这条路里呢,在这条路的某个地方呢。
她幻想起来,假想那个备用,进入这条巷子,一步一步的走着,而后推开某一扇叫做家的门,那时候她们便在院里慢慢坐起来,努力记起爹的样子……
巷子里的路面是极干净的,比她们老家的炕面还要干净,路的两边,是斜对着的,难以想象的门,那门那个大啊,那个高啊,难道自己这样的人?就要在这样的门后面活着了?
这是做梦吧?
清风吹走暑伏的躁意,余大妞便闻到了满鼻子的香气,不久之后她才知道,是这巷子里生的桂花树在冒着香气。
而她嫁人之后,跟着夫君去任何地方,第一件事便是在院子里种桂树。
她们站了没一会儿,四五个穿着青衣的人便奔跑了出来,到了他们面前便给她们磕头,阿奶吓的一直躲,那几人怕惊到老人家,又赶忙爬起来,笑眯眯,勤恳的帮着马大叔卸行李……
这晚,余大妞才知道,这是自己家里的仆人,带头的那个叫做石介,还有石婶子,还有大墩,小墩儿,这些人从此便与自己家联系在一起了,再不分开了,甚至他们死了,埋骨头的地方,都离自己阿奶,爹娘不远。
余大妞眼睛好,激动的发抖,便四处看着,看到每一片叶子,每一颗草,那些东西清清楚楚……从叶片上流下来的水滴都干净无比,一滴滑下来,就落在她的眼里了。
后来那巷子尾便来了很多人,都是小跑着出来的。
所有的人都在笑着,男人,女人,老人……活了十五年,这世道欠了这家人所有的笑脸都在这一日补全了。
朦朦胧胧的,巷尾又来了她们一直想念的老安人,还有小安人。
真的,余大妞就觉着,只一眼她就认死了,那就是自己家的亲人己人,这世道欠自己家的一切善,就都能从这两人身上,眼里看到。
老太太的手是暖和的,她也不嫌弃自己邋遢,就颤抖的摸着自己的头发说:“可,可来了啊!难吧?回家了……回来了……总有回来的啊……多好啊……”
那小安人就像戏台上的皇后娘娘,她走路都是端庄的,她扶着她家老安人,便一步一步走来,等到来到近前了,她笑笑,忽然便伸出手搂住了自己的阿娘……阿娘嘶哑的哭了起来。
余大妞两个耳朵都是发蒙的,就听到她连肉亲的茜儿婶子对她们说:“到家了呢!”
刹那,爹要不要都无所谓了,满眼就剩下这个为她们支撑,壮胆的小婶子了。
“这是咱大妞?”
小婶子拉住自己的手来回摸着,一点儿都不嫌弃。
余大妞有些自惭形秽,她知道自己的,黑,粗糙,邋遢……就连阿奶都满面抱歉的跟小婶子说:“咱们身上邋遢,别粘你身上灰……”
可是阿奶没说完,小婶子便搂住自己道:“老太太说什么呢,我看到这孩子就看到了自己亲闺女一般……”
呃,没几天之后,余大妞才知道,这个自称娘的小婶子,就只比自己大一岁,却依旧是依赖的。
本!那个只有背影的傻爹他就靠不住。
如此,余大妞被拉着手,慢慢向着家里走去……去家的路是舒畅的,奇异的,她甚至能透过单薄的鞋底,感受到浅浅的路面上凹凸的小牙子,之后,她总会慢慢变老,就总做梦梦到回家的路,就该是鞋底这样的感觉,不滑,踏实,甜蜜,一步就是一步。
家就在左边第二个院子,那院子的大门那个高啊,高到她们全部仰着脑袋才能看到门顶。
走在前面的石介两口子帮她们推开大门,那大门便缓缓敞开,就用门的脊背撞击青砖的墙……
手又被拉住了,是阿娘,她脸上全是泪,害怕就拉着自己壮胆。
余大妞就眼睛不够看的跟随着,这院子的砖花真好看啊……进了堂屋,这一水儿朱红色的家具都是自己家的么?
她们被送到正堂,坐在自己家吃饭,被一圈婶娘围着照顾,添饭,夹菜……后她便被小婶子拉到后面偏房。
这家早就知道她们要来的,如此便早有准备……看了一圈儿,震惊,恍惚的余大妞就来到自己的屋子?
自己的屋子?
小婶子笑眯眯的对她说:“这就是咱们大小姐的闺房了!”
自己是大小姐了么?
余大妞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木讷的跟着阿奶,跟着阿娘四处看,看塞了满满一屋子的家具……都是自己的?
最后,小婶子便打开一个顶到屋顶的柜,指着里面叠的满满当当的衣衫,鞋子说:“你爹啊,那就是个傻子,每次回来都把你们的衣裳,要叠一遍的……”
说完,她又从柜子里抱出一个不小的箱子放在炕上,又招呼她们过去看。
小婶子对她说:“大小姐~快过来看看,这些都是你爹亲手给你置办的首饰。”
余大妞慢慢放开阿娘的手,也不知道自己在哭,其实一直在哭,没吃过糖,却终于知道啥是甜的滋味了……
那富贵的小箱子打开了,竟有三层呢,里面还有镜子呢,余大妞看了自己一眼,便默默的扣了镜子。
七茜儿抿嘴笑,拉着她说:“没事儿,咱们大小姐底儿好,慢慢养着,总有一日便美了!”
说完,她便缓缓拉开那个小箱子的抽屉。
余大妞的眼睛便睁的越来越大,感觉两太阳穴都是噗噗的忽闪着。
这是自己的?
首饰盒子的抽屉被拉开,一层各色细瓷盒子里,盛放着香香的脂粉,而第二层却是各式各样的银首饰,余大妞形容不上来,就满脑子都是,各式各样,各式各样,各式各样,最后就想,真好看啊,做梦呢吧,那就梦死在这个地方吧。
当第三层打开,露出一只白玉镯子,一只金灿灿的金镯子……余大妞就听到小婶子对阿奶说:“您儿子可比我家那个傻子强万倍,瞧见没有,这些都是他弄回来的,说是咱们大小姐到了年纪了,他心疼不了几日了……他每次燕京下差回来,都要往这箱里添上一件,还说,他得给妞子多预备些,好防着若是嫁的远了,嫁妆少了,婆家好欺负……这都是什么傻话啊……”
七茜儿还没有说完,身边便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
“爹……!”
余大妞坐在地上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办了,就觉着心都碎了,碎成一大堆的心,又疼的,满的都撑破了,继续碎,继续满着……
她喊:“爹……你快回来啊……”
然后院子里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好似摔倒了,有人在喊,老爷回来了……
一切人都静止了……
爹就在院里喊:“妞儿!妞儿!妞你莫哭,爹在呢~在呢!爹举着你,好去攀果子吃啊……”
余大妞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心想,爹真傻,他走的时候我八岁,都大了呢,爹~再也举不动我了呢……
其实余大妞一直好奇一件事,很多年后她问爹,爹?那些年你没见我?你咋知道是我在哭?
爹就说,我妞儿一哭,就只会咿咿咿的嚎着,可傻,连个二都不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