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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托付

风荷举 桃籽儿 3282 2024-06-25 12:19:11

廷尉法狱收治有罪之官宦,沈谦计相之尊,却也一朝跌落泥潭,被拘押在廷尉法狱最深处的牢房之中。齐婴去见他之前以为这位世叔总会有些许狼狈之相,未料他到的时候,沈谦正席地坐在牢房的地上,一副闭目参禅的模样,安详得像是已经入了定,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才睁开了眼朝他看来,露出一丝微笑,说:“敬臣来了?”

齐婴向沈谦行了一个礼,道:“世叔特意叫晚辈前来,怎敢推辞。”

沈谦笑了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几根稻草,说:“此情此景你还愿意称我一声世叔,可见我没有赌错,这个时候我能找的人只有你。”

齐婴皱了皱眉。

四大世家虽素日往来不少,但齐婴与沈谦之间实在没有什么交情可言,他对这位沈氏家主的印象,仅仅是他常年温和的那副笑相,与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齐璋大为不同。如今他身陷囹圄,莫说是他齐敬臣,就是他父亲齐璋今天站在这里也无能为力,他为何却偏偏要找上自己?

齐婴皱了皱眉,问:“敢问世叔寻我何事?”

沈谦目光透着些许苍凉:“恳请你,救我妻子和女儿两条性命。”

齐婴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尊夫人与令媛?”

此事荒唐。且不论齐婴与沈谦的交情是否深到了如此地步,也不论他是否有如此权利,单说沈谦的妻子和女儿名声头脸之大,就决计不可能被偷龙转凤。

沈谦入定般的沉静渐渐褪去,开始露出些许急切之色,道:“我所指的并非是……而是……”

他语焉不详,齐婴却明白了:沈谦所指的并非自己的正妻和嫡女,而是自己的外室与私生女。

世家高门之中不乏这样的事情,他此前也曾听闻沈谦养过外室,只是没想到他堂堂一族之主,竟会对区区外室和私生之女动如此感情,这般滔天大祸之下,不为自己求、不为嫡亲的子女求,倒替她们打算。

齐婴垂下眼睑,掩饰眼中略微的鄙薄之意,平静地拒绝道:“世叔抬举,只是眼下形势如此,恐要有负所托。”

沈谦像是对他的拒绝丝毫不感到意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变得平静而松弛,问:“敬臣,依你之见,何谓‘世家’?”

齐婴挑了挑眉,不知沈谦为何在此时问这话,想了想,答:“世代相沿,钟鸣鼎食之家。”

沈谦淡淡笑了笑,莫名有种超然之气。

他说:“左相年岁渐大,世代更替理所当然,你长兄敬元才学扎实,但在如此大争之世,终难当齐氏掌舵之大任,最终,这位子还是要传给你。”

齐婴皱了皱眉,道:“家父春秋鼎盛,大哥百龙之智,世叔谬赞。”

沈谦感觉到齐婴语气中隐藏的不满,但依然神色平静,说:“敬臣,世家在外人看来风光无两,我年轻的时候也曾这样以为并且深以家族为傲,可当年岁渐长、对之了解渐深,才越发觉得所谓世家不过是金玉其外。”

沈谦的目光有些悠远。

他继续说:“你自己可以洁身自好,可族中的兄弟子侄却各有筹谋,他们每个人都不知餍足,觉得家族累世经营所得的财富、权利都还远远不够,他们把世家掏空,又借家族的名望欺世盗名、鱼肉百姓。你想要制止,但最终还是无能为力。”

齐婴望着牢狱之内衣冠落魄的沈谦,他虽已是阶下之囚,但气度依然旷达疏朗。

沈谦的声音沉郁又无奈:“敬臣,什么是世家?世家只是一个空壳子,包裹着无穷无尽的贪念和戾气,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齐婴望着他,想起父亲无数个深夜在灯下操劳的身影,想起叔伯与父亲的争执,想起族中兄弟手上的那些人命官司,垂眸沉默。

“世人道我沈谦无能,”沈谦苦笑,“我的确无能,无力钳制沈氏这头巨兽,只能放任它横冲直撞,最后眼睁睁看着它葬送了自己,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可是敬臣,这世上沦亡覆灭的世家,沈家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的神情变得严肃,叹息:“大梁皇族已经不是当年的皇族了,他们在世家面前已经软弱了太久,如今南渡已过三十余年,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陛下终归要收回当年不得已让渡给世家的权力,沈氏的倾覆只是一个开始,也许下一个是傅家、是韩家,也或许,就是齐家。”

一番话字字句句落在齐婴心上,这些思虑自沈氏事发之后也曾盘桓在齐婴的心头,只是他从未与人谈过此事,直到沈谦亲自把这一切揭破。

的确,自南渡之后,皇室对世家多有倚仗,朝政被世家把持,当今陛下年轻时就长年受到世家的掣肘,想要政由己出,几乎是天方夜谭。沈家之所以一朝大厦倾覆,其中的缘由也十分复杂,一来的确是沈家行事太过出格,又包揽了天下财富引人眼红,二来其中自然有陛下的授意,三来,世家之间也有利益争夺,沈家的覆灭,齐、傅、韩三家没有一家置身事外。

齐婴其实一早就有此担忧,当父亲针对沈氏的时候,他也曾有过劝导,希望父亲不要因世家争斗而成了陛下的手中刀,剪除沈氏虽可得一时之利,但若世家内部瓦解,则很容易被陛下各个击破,彼时非但不能再左右朝廷,甚至还会招致杀身之祸。

但当时拔除沈氏已经是箭在弦上,父亲虽眼明心亮,但也已无力阻止。

如今陛下如愿毁掉了沈家,收回了财权,虽依然有大量的财富和利益被三家瓜分,但皇族依然是最大的赢家。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役,世家之间的信任被瓦解,共同击溃沈家的三家未来还能继续相互信任么?倘若陛下薨逝后,他的继任者是擅使权术之人,那么江左世家……岌岌可危矣。

齐婴凤目之中光彩晦暗,望着沈谦。世人都说沈氏家主昏庸无能,但洞见如此之人,又怎会是泛泛之辈?齐婴心中鄙薄之意褪去,神色恭谨,言道:“世叔切中肯綮,对于沈氏之倾覆,齐家……”

沈谦笑着摆摆手,打断了齐婴的话,道:“敬臣若要致歉则大可不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弱肉强食理之必然,三家不过顺势而为,若我一把年纪还看不透此理仍心怀记恨,未免太过糊涂了。”

齐婴不知再说什么,只向沈谦长鞠一躬。

沈谦伸手隔着牢门虚扶他一把,叹息曰:“我这一生为家族禁锢,蒙师长错爱擢为家主,终是害人害己。我的本心,其实不过是想要一椽旧屋,与妻女在一起,为我那小女儿编上一只草蚱蜢罢了——可惜……”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齐婴沉默了片刻,道:“我与世叔区区几面之缘,不知世叔为何会同我说这些?”

沈谦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是岁月沉淀的通透,道:“敬臣,我虽与你交往不深,却知你是个极难得的人。有才干,能决断,这样的人很多,但是同时能守中正之心的却罕见,而你就是这样的人。”

既杀伐无情,又满心慈悲。

齐婴沉默不语,不置可否,沈谦也不在意,又说:“我夫人韦氏和女儿文文被关押在尚方狱,她们从未享受过沈家的荣华富贵,如今沈家倾覆却要连累她们,总是不公道的。我安排了人劫狱、送她们出城,随后北上去琅琊,只是恐事有变故、多有曲折,想托你帮忙。她二人毕竟受我连累成了戴罪之身,我不求你收容照料为你增添麻烦,只求你助她们出城,若你愿施以援手,我不胜感激。”

说罢,欲向齐婴行跪礼。

齐婴连忙伸手搀扶住他:“世叔不可!”

他望着沈谦,此刻这个牢狱之中的男人,不是什么当朝计相,不是什么沈氏家主,只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他如此赤诚又如此恳切,令齐婴心中亦唏嘘动摇。他思考良久,答:“晚辈必当尽力。”

齐婴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平淡,并不见什么允诺的郑重,但沈谦闻言却终于放下心来,仿佛笃定这位年轻的齐二公子只要开了口,就必然会如约履诺。

沈谦眼中依稀有泪,向齐婴施礼,齐婴拦不住他只好还礼,两人隔着一扇牢门,却仿佛相交多年的知己一般。

沈谦说:“大恩无以报,只得付以金银俗物。沈氏百足之虫,我对于今日这般局面早有预料,已备下一笔资财,用以救我妻儿,待你从这廷尉法狱出去,自会有人交予你。”

齐婴皱眉,道:“世叔不必如此,我……”

“敬臣不要推辞,”沈谦打断他,“黄白之物诚然最是无趣,但关键之时却可能最是可以倚仗。我无意说什么谶语,但,倘若有朝一日齐氏果真遭难……这笔资财,或许便能派上用场。”

齐婴无言以对,沈谦对他一笑,道:“我诚心如此,你不必顾虑,坦然受之便好。”

顿了顿,又说:“倘若,倘若你当真觉得不妥,不知能否劳你派人护送她们北上?我那岳家不知情况,若能有人护送,当更稳妥一些。”

齐婴沉沉一叹,后言:“世叔放心。”

沈谦眉目疏展,像是终于放下了最后一桩心事,眼中有苍凉又疏朗的笑意,说:“如此,我终于可以放心走了。”

齐婴陷在回忆里,齐璋见他出神,皱了皱眉:“敬臣?”

齐婴回过神来,见父亲脸色不豫,遂告罪,齐璋摆摆手,叹一口气:“也罢,你最近也是太累了,恰好新岁休沐,趁此机会好好休整一番。”

齐婴道:“是。”

齐璋神情威严,说:“无论陛下如何绸缪,也无论新君有些什么打算,大梁的世家永远都是世家,倘若以为齐氏会像沈氏一般可欺,那就大错特错了——敬臣,枢密院的差事难做,但只要做好了,一国之军政则尽在你手,彼时不但大梁朝堂可由你支配,这整个天下大江南北亦皆不过掌中之物——齐氏,无忧矣。”

齐婴垂眸,看不出眼中神采,答:“是,父亲。”

齐璋点点头,神情间也有些疲态,对齐婴说:“无事了,你去吧。”

齐婴站起来向父亲行礼,转身离开,正要踏出房门,又被齐璋叫住。

“敬臣。”

齐婴回过身:“父亲?”

齐璋又在端详那个盆景,一边看一边顺口问:“前两天我听说你在城门口抓人?是怎么回事?”

齐婴眼神微微一变,顿了一下,随后神情自若地答:“是风荷苑的两个逃奴,犯了些事,本要罚到庄子上做苦役,正好在城门口撞见。”

齐璋淡淡“嗯”了一声,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疑心,只是说:“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说那天尚方狱恰跑了两个逃犯,是沈谦的外室和私生女,你那天抓的那两个人恰与她们形貌相似,有些不巧罢了。”

齐婴的表情滴水不漏,道:“确实不巧,只是我听说那两个逃犯已经抓住了,不然还有些说不清楚。”

“嗯,”齐璋点点头,又看向齐婴,“多事之秋,万事谨慎为妙,下次若再有类似的事,不必出头。”

齐婴躬身:“孩儿谨记。”

齐璋摆摆手:“去吧。”

齐婴再施一礼,退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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