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晏骄等人吃了早饭, 又检查行李, 准备稍后跟陆熙凉道别后就继续西行。
许倩换了身浅蓝色绣江南烟雨的衣裳, 一朵云似的飘了进来,半藏在月亮洞门后冲晏骄笑,瞧着跟普通的小姑娘没什么分别, “晏姐姐。”
“哎, ”晏骄应了一声,见她朝自己神神秘秘招手,一脸有事要说的样子,便用屁股撞了下庞牧的,“我去瞧瞧, 你看差不多了就先去找陆大人喝茶, 等会儿我直接过去。”
庞牧故作弱不禁风的踉跄了下,扭曲的娇羞中隐约透出兴奋, “这光天化日的, 您这是碰哪儿呢?”
晏骄笑的猥琐, 干脆又伸手捏了下,十分满意的拍了拍,“练得不错嘛, 结实的。”
所以说, 这人一旦成了亲当了父母呐, 基本上就没什么节操下限可言了。
稍后晏骄走出去时, 已经熟练地挂起知心姐姐的成熟稳重招牌, “怎么了?”
许倩就把那俩丫头的事儿说了,“江淮已经废了,江夫人倒是痛快,当场就找出那俩丫头的卖身契给了我,连银子都不肯要,还说谢谢……”
江淮夫妇算是彻底退出一线,这个家日后必然落到那三位江少爷手中,在得知江淮父女的德行之后,许倩实在没办法对那三个未曾蒙面的陌生人心存侥幸,越发担心那俩丫头日后被迁怒,索性今儿一早就去要人了。
晏骄点头,“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不过你准备怎么安置那俩人?”
许倩身上的这份侠骨柔肠往往会在不经意间给她带来温暖,这是一种源自人类本性的最淳朴的同情心和善意,让她每每在被案件所困而感到压抑时,仍旧能窥得一丝光亮。
“其实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不成熟,就想找晏姐姐你来商议下,”许倩抓了抓垂到身前的发梢,试探的看着她的反应,“我琢磨着雇几个人把她们送回我家,然后再寻机会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儿。”
论理儿,若能就地找个接管是再合适不过,但陆熙凉的衙门实在清水的叫人下不去手,她没这个脸叫别人替自己善后。
“确实不成熟,”晏骄毫不留情道,“虽说是自家,但如今你常年不在外,可是你嫂子当家,这冷不丁弄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回去算怎么个意思?”
许倩闹了个大红脸。
她还真没想到这一步,只是觉得如今那家中着实生疏了,生怕把人送回去之后两边反而起了嫌隙。
晏骄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即便没有这个意思,可你们家人口少呢,活儿也不多,突然多出来俩人,往哪儿安排?”
许倩有点着急,懊恼道:“晏姐姐,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晏骄噗嗤笑了,“傻姑娘,若这世上没了多管闲事的人该多冷漠啊。”
她想了下,“这也不难,我名下有两个京郊的庄子,之前栽种的果树这一二年逐渐开始挂果了,平素打理果树、收拾果子什么的忙得很。早前我还琢磨是不是得再雇几个人,可惜一直没空,竟把这事儿忘了。就叫她俩去那儿吧,一来安全些,二来也有个生计来源,三么,我也不必外头找了。”
许倩高兴地拉着她的胳膊道谢,然后就蹦蹦跳跳的走了,连背影都透出几分喜意。
看着她雀跃的样子,晏骄忽然就觉得先前心中郁气一扫而空。
瞧啊,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的。
难得阴天,正是适合赶路的好天气,晏骄等人也没多耽搁,同陆熙凉道别之后便上了官道。
一时只闻马蹄嘚嘚,一行几骑伴着清晨的微风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此时一别,不知来日相聚何处,好在众人皆素性洒脱,淡淡伤感之余更多的还是为又得了志趣相投的新朋友而高兴。
陆熙凉带人立在原地目送一回,这才颇有感慨的往回走。
他的心腹又扭头看了几眼,也觉这几日过得十分充实,不由唏嘘道:“早就听闻定国公夫妇行事洒脱大度,平易近人,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似他们这种小人物,原本也没什么机会跟人家接触,这几天的经历简直都能当成一辈子的谈资了。
陆熙凉含笑捋须,朝东边皇城方位拱了拱手,“君以国士之礼待之,我以国士报之,陛下慧眼识英才,定国公不负君心,实乃一段君臣相知相守的佳话。”
这天下何其有幸,万民何其有幸!
======
晏骄等人皆马术娴熟,此时放开手脚策马疾驰,速度远比之前随马车同行时快了不知几倍。
众人逢驿站便下马询问,一路沿着官道向西,在离开临州的第二天傍晚便赶上了先行一步的齐远等人。
得了消息的老太太带着平安出来迎接,笑道:“你们手脚倒麻利,才刚吃饭的时候我们还说呢,估计还得再过几天。”
“爹,娘!”平安蹬蹬几步冲过来,抱着庞牧的大腿蹭了几下,胖乎乎的腮帮子都挤变了形。
“哎呦儿砸!”庞牧弯腰将他抄起来,意外发现小家伙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的样子,便以眼神询问母亲。
老太太努了努嘴儿,做了个“熙儿”的口型,又笑道:“今儿晌午驿站来了入京述职的官儿,听说我在,特来拜会,可巧他家也有个小公子,今年三岁……说来也巧,你们虽未曾蒙面,但也是旧相识。”
庞牧和晏骄一听来了兴致,“这可是缘分了,不知是谁呐?”
没想到刚来就碰上人生大喜之一的他乡遇故知,可真是不错的兆头。
齐远从后面赶上来,也不知才刚说了什么,许倩跟在后头跳着脚捶他,他一边分神格挡一边笑道:“原广元知府叶倾,就是当初办王美那个案子的,她男人高强所属的高家战时通敌的那个。”
两人恍然大悟,尘封许久的记忆碎片瞬间拔地而起,纷纷扬扬的占据了头脑,叶倾此人的形象也重新清晰起来。
确是旧相识。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庞牧笑着颠了颠怀里的平安,“如此缘分,等会儿必要去见见的。”
晏骄亦是点头称是,又转头对齐远道:“咱们来时不是带了一车醉煞神仙吗?拎一坛子出来,今晚就喝那个了。”
此番也算回乡探亲,车队中大半都是京城风物,其中就有一车醉煞神仙的自制高度白酒。这个既可以当做特产赠送亲友,关键时刻也能用来消毒,非常实用。
齐远应了去了,走出几步又贱兮兮的用脚尖勾起一块石头,啪的打在许倩胳膊上,瞬间留下一块灰突突的印子。
许倩气的哇哇大叫,张牙舞爪的追了上去,后头小四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起哄。
傍晚的火烧云炽烈无比,红的紫的云霞铺天盖地,蜿蜒流转,美的不似凡间。
地上众人嬉戏打闹,笑作一团,笑声惊得林中倦鸟都扑簌簌飞起来老些。
晏骄见状,扭头跟庞牧对视一眼:瞧见了吧?
庞牧挑眉点头。
瞧瞧,这都打情骂俏起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晏骄又指着正搂着亲爹脖子撒娇的平安问老太太,“他跟叶家的小公子玩,又与熙儿什么干系?”
老太太小声道:“这是想了。”
原本两个小孩儿玩的挺好,结果也不知怎的就触动了平安那幼小的思念之情,突然就憋着嘴巴要找“熙鹅”,还把人家叶小公子吓了一跳,也差点哭了。
弄明白原委之后,晏骄和庞牧不禁失笑,揉着儿子软乎乎的脸颊叹道:“你这小东西还怪重情重义的。”
他和熙儿差了没几个月,两边走动的又近,两个孩子一度吃穿一处,亲密犹如一母同胞。如今冷不丁分开,确实闪得慌。
平安哼哼几声,小嘴儿撅的老高,可怜巴巴的道:“熙鹅,要熙鹅。”
“人家熙鹅也有自己的家,”庞牧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胳膊,大咧咧道,“哪儿能整天陪你玩?现在这点分别就受不了了?爹告诉你,以后这样的日子且多着呢!”
晏骄:“……”
老太太:“……”
也不知是真听懂了,还是觉察出他言辞中的残酷之意,平安呆着小脸儿眨了眨眼睛,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哇啊啊啊熙鹅!”
小孩子的眼泪简直比六月的雨来的更急更快,眨眼功夫就哭湿了脸,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眶哗啦啦往下滚,在没什么线条可言的下巴处汇成一道断断续续的线。
众人都一窝蜂的凑上来哄,老太太狠狠往庞牧身上捶了几把,恨声道:“你这破嘴啊,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庞牧不敢躲,拱肩缩背任老娘捶打。
小六几个就在旁边吭哧吭哧笑,又把手比在嘴巴上从左往右拉了一道:
这还是当年他们跟晏骄学的呢,意思是闭嘴。
在外威风八面的定国公被众人七手八脚推出圈外,站在外面直挠头。想去亡羊补牢吧,结果小胖子还挺记仇,只用屁股对着他,连个正脸也不肯给。
这会儿叶倾也听见动静出来,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庞牧。
他不由加快脚步,神色激动的打量了几眼,然后一揖到地,“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今日终见君,此生无憾矣!”
庞牧笑着将他扶起,又还了一礼,叶倾忙避开半身,连道不敢。
“这是黄字甲号捕头晏骄。”庞牧郑重跟他介绍道,而没有简单的这是自己的妻子。
叶倾闻言,面上喜色更甚,“久仰久仰!”
说罢,又赞叹道:“果然是一对神仙眷侣!”
晏骄回了一礼,也是唏嘘,“这天下说小不小,可不曾想说大竟也不算大,谁能想到咱们有朝一日竟能在这里相会?”
说话间,她也是颇欣喜的打量了一回这位传说中的知府大人。
包括广元府在内的几座府城毗邻战场,形势复杂,战时地方官员经常需要亲自上阵指挥,所以基本上掌权官员都文武兼修,很少有纯粹意义上那种弱不禁风的文官。
叶倾虽是正经科举进士出身,但也熟读兵法,骑射水平远超一般士卒,身材也比普通文人要魁梧不少。他从战争还没结束时就任广元知府,如今已是第十一个年头。
正常情况下官员述职都在年底,可如今叶倾夏末就进京,瞧着神色轻松自然,想必是圣人另有重任相托。
晏骄就笑着恭喜道:“预祝叶大人高升啦,来日若得京城相会,可得把今儿这顿喜酒补上。”
到底具体委任的旨意还没下来,叶倾没明着答应,但也不至于矫情的否定,只是笑道:“借君吉言。也不求甚么高官厚禄,只愿还能替百姓办点实事。”
庞牧哈哈大笑,“走走走,里面说话。”
晏骄也道:“实不相瞒,我们还没吃饭,已经叫人去取自制美酒,若不嫌弃,咱们边吃边聊吧。”
既然是奉皇命进京,肯定不可能在驿站停留太久,说不定明天早上就要启程,要聊天的话还得抓紧时间。
果然叶倾欣然同意,潇潇洒洒的坐了一回酒席。
三人都是实在的性子,相互寒暄过后也不再讲究虚礼,晏骄和庞牧在那边嘶溜嘶溜扒面条,叶倾就在对面自斟自饮,十分痛快。
“醉煞神仙果然名不虚传,”两杯下去,叶倾的脸都憋红了,额头上逼出来细细密密一层汗,“若非我多年在西北练就好酒量,只怕现在已经醉煞了。”
关外冬日漫长而酷寒,民间多有以酒暖身的风俗,哪怕滴酒不沾的官员去待得久了,酒量慢慢也就起来了。
话音落地,三人俱都哈哈大笑起来。
待晏骄和庞牧吃完饭,又与叶倾说些西北风土人情,顺便问此行目的地镇远府的情况。
不同于大禄其他州府领地的代代相传,镇远府的辖区构成非常独特,本身就体现了战胜者的权威:
主要是原本几国交界处界限模糊,默认共同享有的一片广袤土地和战败国的割让地。地广人稀,地形地势复杂,同时包括有平原、山地和草原,甚至还有一片戈壁。
“公爷数年未归,现在的镇远府可是大变样啦!”叶倾一句话道出无尽感慨,“军民齐心开垦荒地,又广栽树木、蓄养牛羊,如今戈壁几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树林、草原和庄稼。大家再也不必随时节游牧,全都住了固定房屋,快活得很呐!”
说罢,又看向庞牧道:“只是时常念叨公爷你们。”
庞牧闭着眼笑了一声,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非常轻松和释然的笑。
他垂头捏着酒杯看了会儿,忽一饮而尽,“回来啦!”
他也想他们呀。
酒过三巡,三个脾气相投的人几乎要称兄道弟论姐叙妹,亲近的活像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
不过真要论起来,他们认识彼此其实真的已经有几年了,如今不过重逢罢了,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夜色渐浓,远处隐约传来几声老鸹嘎嘎的叫,叶倾捏着酒杯斟酌许久,这才下定决心道:“此时此地碰到贤夫妇也是有缘,我这里却有一桩难事,想求二位施以援手。”
按理说双方初次会面是不该求人帮忙的,可一来三人一见如故,二来此事若无能人相帮,只怕一辈子也没个盼头。是以叶倾思索几回,还是决定开了这口。
晏骄和庞牧果然毫不迟疑的点头,“但说无妨。”
叶倾又抿了一口酒道:“我有一位知己,乃是过命的交情,他夫妻二人感情甚好,只是子嗣上十分艰难。十年前,两人都快三十岁了才得一个女儿,当真如获至宝。然而孩子两岁时战火烧到当地,举家逃亡之际,乳母被流矢射中,不幸跌落马车。你们也是知道的,无数人马汹涌时便是外力裹挟着往前去,当真是想停下来都不能够。夫妻二人眼睁睁看着孩子离自己远去,后头却又有无数人潮、车马赶来,当真肝肠寸断。”
“就在他们以为就此阴阳两隔之际,恰有一对年约四旬上下的中年夫妇经过,顺势抱了孩子,使她免于人马踩踏。”
说到这里,叶倾长叹一声,唏嘘道:“这么多年来,两人心中一直未曾放下这段心事,既庆幸孩子被好心人相救,却又痛恨自己的无用,又生怕孩子现在过的不好,一直四处寻找。但人海茫茫,谈何容易?”
晏骄心道,莫说如今这通讯不便的年代,哪怕就是信息交流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想寻亲也绝非易事,真是苦了那对夫妻了。
庞牧曾亲眼目睹过无数家庭支离破碎,妻离子散,再听起这个来,感触尤其深。
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那孩子身上可有什么凭证吗?当年抱走她的两位夫妻样貌可曾看清?”
叶倾也不多废话,毫不犹豫的道:“我那侄女右脚踝上有一个小指大小的红胎记,身上当时带着缠枝莲花项圈长命锁和一对手镯、脚环,都刻着如意长生的字和她的乳名安雅。当时两边隔得远,中间又人潮攒动,实在看不大清。但那抱孩子的男子左脸到下巴位置有一道鲜血淋漓的巨大伤口,即便好了,应该也会留下明显的疤痕。”
庞牧点头,当即叫人拿了笔墨纸砚来,笔走蛇龙的写了十多封信,大意都是请他们专门去寻找一个左脸上带疤的,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和一个右脚踝上有胎记的十岁小姑娘,乳名很可能还叫安雅。待墨迹已干,他都拿火漆封好了,又一刻不停地叫了驿站的人来,一一吩咐他们送去给某地的谁。
若是凑巧了,此事说容易也容易,可说难也难。
毕竟脸上的疤也就罢了,可一个姑娘脚踝上的胎记?估计没多少人看得见,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先试一试吧!
晏骄也写了几封信,径直交给叶倾,“来日你到了京城,可将这几封信分别送与刑部尚书邵离渊邵大人和裴以昭裴捕头并郭仵作。另外,如今已经退隐了的张仵作人脉宽广,为人厚道,也可一试。再过一月,廖无言廖先生便会来与我们相会,届时我和天阔也会提及此事。除此之外,我们也会想方设法通知临清先生,他一年到处四处游荡,三教九流无人不识,消息最灵通不过,且叫他也打听着。”
多个人多份力,或许不知什么时候谁就见过呢?
叶倾听后心神俱荡,感激不已,当即起身行了个大礼,晏骄和庞牧忙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骨肉失散,痛彻心扉,对我们不过举手之劳,实在不必如此。”
三人又说了一回,待到口干舌燥之时才愕然发现东边天色已明,竟是不必再睡了。
三人面面相觑,忽齐齐大笑出声,又叫了水进来梳洗。
两家人凑在一处用了早饭,相互给孩子送了表礼,待到辰时便一起出了驿站,在路边相互道别,各往东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