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收拾得很整齐,那套规尺工工整整原样放回了木匣子里, 没用完的空白纸张垒好放在桌上, 赵渭那本匠作手札也在书架上待着——
并没有瞧见任何画好的图样。
赵荞疑惑地捏着耳垂, 自言自语:“莫非还贴身带走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不太可能。毕竟阮结香提过,说贺渊出去找巡山的北军过招了, 那带在身上也不方便的。
这里的桌案没有抽屉的, 有什么东西一眼就能瞧见, 确实没看到有什么图样。
于是她去书柜一通胡乱翻,却还是没找着,只能泄气地跺着脚到书桌后坐下,略感气闷。
此时太阳还没落山,夕阳余晖透窗而入,将桌上那叠寻常的空白纸张上洒了金, 瞧着竟有几分华丽底色。
赵荞百无聊赖地伸出两指捏住那叠纸的边沿,边走神边一张张拨着玩。
没多会儿,她就赫然发现最底下那张纸上是画着东西的。
怀着莫名的惊喜与忐忑, 她笑弯了眉眼,小心翼翼将那张纸抽出来,然后……
笑容渐渐消失。
甜蜜而惊喜的烟花?不必了,她这辈子都不想要了。
赵荞一把将那张纸捏成团,咬牙捶桌:“贺渊你个……混账王八蛋!”
只有混账王八蛋,才会想出画“一根断掉的腰带”做烟花图样这种惨绝人寰的主意!他这是分明是想让她羞耻到当场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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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山防务由执金吾名下北军及皇城司卫戍共担,日夜轮流巡山, 每日黄昏时分两部派驻此地的人就会完成交接。
近来都是皇城司巡夜,刚交接完无事一身轻的北军小武卒慕映琸正要与同袍们回山下营地,就与贺渊迎面碰上。
慕映琸是执金吾慕随的幼子,今年才刚十五。慕随有意让他好生历练,便叫他从小武卒做起。
可怜他年后才通过了北军武卒考核,实在谈不上什么资历,自是分到在泉山驻守巡防的苦活。
慕随能教出帝君苏放与信王赵澈两个徒弟,自不是等闲之辈。慕家又是打从前朝起就积淀数百年的世家名门,家风传承素来周正,慕映琸虽自小被养得精细,却并不骄纵,虽也叫苦却还是乐呵呵的。
贺渊倒也没什么过场废话,简单武官礼后,直截了当:“慕映琸,来打一架,你若输了,就连夜替我跑腿送封信回城。应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约架,慕映琸跃跃欲试:“若我赢了呢?”
“恕我直言,”贺渊冷漠且耿直,“你赢不了。”
被人看得扁扁的,慕映琸不服了,将长戈丢给同袍,撸袖子开打。
没走出五招,他就脸色苍白地倒退数步,惊魂未定地拍胸喘气:“你你你……寻常过招而已,怎么上来就招招致命?”
倒不是他弱,实在是贺渊出手向来是一招制敌,他能接五招已很令人惊讶。
贺渊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递给他:“有劳了。”
慕映琸忧郁地接过信函,与他并肩往山下去,不忿地叽叽咕咕,言语攻讦:“贺大人我跟你讲,你这样,信不信往后没有姑娘愿意要你的?赵二姑娘也不要你,哼。”
“狗嘴吐不出象牙,”贺渊咬牙冷笑,抬手就掐住他的后颈,“我哪样?”
“我大姐说的,如今京中各家姑娘都养得愈发身娇体贵,若是男儿太粗鲁,她们都不喜欢!所以家里才不让我练太横的功夫,”他嘿嘿一笑,压低嗓,“赵二姑娘也娇贵,你一不留神,怕是能将人碰碎了。”
贺渊抬掌在他头顶一削:“给我住脑。若敢想什么污七八糟的画面,将你掐头去尾扔澜沧江里去。”
信这小鬼头的胡说八道!昨夜那样……也没碎。哼。
“我哪污七……”慕映琸被他那莫名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我什么都没想。倒是贺大人您,想什么想得脸都要滴血了。”
他还是太年轻,不懂“看破不说破”的保命之道。毫无疑问被按住一顿揍。
血气方刚的男儿之间,交情大约就是越打越亲近的。
接连挨了两顿收拾,慕映琸并没有多消停,反倒扬起手中信函,气息不稳地笑问:“贺大人,您这是什么事这样十万火急?非得连夜传信回去给贺大将军不可?若我没记错,今早内卫的孙青才上来向你通禀过城中消息,下一次就是两日后。竟就两日也等不得,啧啧。”
贺渊冷漠斜睨他,摆明了不想多说:“既是家书,自是私事。”
“我听说您是领圣谕随赵二姑娘上来,以便近身护着她,那您在泉山的一应行事都该是公务才对啊!”慕映琸人小鬼大,机灵得很,挑着眉梢嘿嘿坏笑,“您这般含糊其辞难以自圆其说,实在可疑。我职责所在,需得拆开验看。”
“你若不怕被我当场戳瞎双眼,那你就拆。”贺渊轻哼。
慕映琸撇了撇嘴,好半晌才嘀咕道:“那你不怕我半道上偷偷拆了?”
“信是需交到我堂兄手上的,”贺渊难得露出点近乎怜爱的笑意,“若不怕被他当场一掌拍吐血,尽管拆。”
他堂兄乃柱国鹰扬大将军,总领各州军府事务的人,平素里经手的信函全是军务机密,对信函这东西自有着非常人可比的警惕与细致。信函有没有被人拆过,他怎会看不出来?
哪怕只是家书,一旦察觉被人动过手脚,他第一时间里绝对手比脑子快,当场将人当细作处置都不是没可能的。
“沣南贺氏,一门暴徒!”慕映琸边喊边跑,“你这样是很容易孤单终老的!”
触人眉头的小混球!
若不是后头还跟着一队北军的人,贺渊怕是早已箭步上去将他摁头种土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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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荞站在别业门前小径入口处的重瓣叠色.五月梅下,打算等贺渊回来与他算账。
慕映琸逃命似地从山上跑下来,瞥见她时也没停步,只是笑着喊道:“赵二姑娘,你要擦亮眼睛!贺大人他……”
“慕映琸,你就直说你想怎么死。”
贺渊人未到声先至,吓得慕映琸一溜烟跑出道残影来。
赵荞茫然地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身影,又转头望向气势凛凛而来的贺渊。
这般凌厉外显、充满攻击野性的贺渊并不常见。
含黛远山做衬,落霞溶溶为饰,颀硕昂藏的身影大步流星渐行渐近,凌厉雄浑的气势与剑眉星目的英朗毫不违和,竟是这天地间最夺人眼目的所在。
赵荞看得有些失神,心下砰砰乱跳,蓦地就红了脸。
那股等着兴师问罪的火气瞬时退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猝不及防从尾椎处蹿起,直冲天灵盖。
她狼狈倒退两步,背靠着身后树干。腿软,这就很尴尬了。
贺渊奔到她面前时已收了先前那般气势,扶住她肩头的动作笨拙又轻柔,叫人心颤。
赵荞蓦地想起年少时在広严寺听外域来的黑脸大和尚讲的那个故事,猛虎细嗅蔷薇。
当初不懂的其中禅意,此刻忽然就有了具象的顿悟。
贺渊不明所以,带着几分关切几分急恼,轻声道:“歇了整日,宿醉还没过?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喝那么多酒了。”
“不,不喝了,”赵荞使劲清了清嗓子,稳住那股从心尖渗进嗓音里的颤,“这辈子再不喝了,我发誓。”
贺渊稍愣片刻,缓缓抿住勾起的唇角,露出右颊的浅浅梨涡。
“这个誓不算,换一个。”
“为什么不算?”赵荞满头雾水。
“新婚之夜的合卺酒,总还是得你亲自喝的。”贺渊闷笑出声,耳廓的火烫渐蔓延至脖颈。
赵荞猛地从魔障中清醒过来,跳脚往他肩头就是一拳:“关你屁事!我新婚之夜有你什么相干?!你你你还是先说清楚画那腰带是几个意思吧你!”
“竟偷看?”贺渊并未闪躲,红着脸噙笑不动如山,受下她这恼羞成怒的一顿粉拳,“没什么意思,画下来以防万一。虽我将‘罪证’藏得很隐秘,可是阿荞最聪明,若你使出我拒绝不了的法子将‘罪证’骗走,然后‘拎起腰带不认账’,那我至少还能拿着画下来的‘罪证影像’,上都御史府击鼓鸣冤。”
贺大人向来是谋定而后动的。周全。讲究。
原来没要花烟花图样啊?赵荞心里涌上淡淡失落。
不想被他看破她自作多情地误会了些事,她抬掌照他脑门一拍,凶巴巴转移话题:“鸣你个头!你哪里冤了?!我越想越觉不对劲,昨夜就算我酒后……那什么,若你殊死抵抗,就根本吃不了亏!”
“我抵抗了,真的,”贺渊无辜轻笑,“我提醒了你别乱来的。奈何你天生反骨,醉酒后尤其任性,越说不能做的事越要试试。说哪里不能亲,你偏要……”
“闭嘴不用复述细节我并不想知道得那么清楚谢谢你!!”
赵荞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她就记得对他亲来摸去,然后扯了他腰带。之后还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以及怎么被送回去的,她全没印象了。
此刻瞧着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他话中真假,羞耻到已然快要失去理智的赵荞只能爆红着脸,强词夺理:“我是说,殊死抵抗!你轻飘飘说一句,那也能算?!”
贺渊低下头去,笑得肩膀直抖:“你说得对。确实不能算是‘殊死抵抗’。大概更像是,欲拒还迎。”
哦不对,他根本也没想拒的。
心上姑娘将他扑倒在地,悍然扯掉他腰带,拉开他衣襟,流氓至极一路从他的唇吻到喉结……
殊死抵抗什么的,他实在是做不到。
能忍住没有积极主动“为敌军带路”,束手躺平任由蹂..躏,根本已经是心志坚毅非常人可及的铮铮铁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