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的预判与推演中,大家都觉刺客的击杀目标应是以赵荞、赵昂为主, 或许在过程中会殃及近前百姓。
可刺客们背后的人却反其道而行, 近前百姓才是目标, 而赵荞、赵昂倒成了顺道。
这个变故太过突然,让十二队皇城司卫戍与混在人群中的内卫们全都懵了有短短一两息的功夫。幸得贺渊及时开口下达指令,众人才迅速回神, 各奔其位。
半年前在邻水殉国的那些英魂没有白白牺牲。
同样的情景再度重来, 金云内卫与皇城司卫戍都没有辜负他们用命换回的宝贵经验。
十二队皇城司卫戍不再急于集结铁桶阵, 而是就地摆出十二个小型“护”阵,以最快速度将混乱仓皇、四散奔逃的百姓一个一个接连赶到阵后,再伺机慢慢靠拢。
而金云内卫也再未因对方血流如注仍面不改色持续攻击的诡异场面而自乱阵脚。
没有什么鬼神之兵!虽然我会疼你不会,但我会死,你也会!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我们要将我们的伙伴在邻水丢掉的许多东西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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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荞十五岁那年,她那沉迷匠作冶铸的三弟赵渭按照前人图样做出了第一支“水连珠”。
当时赵渭约她一道去东山猎场,原意是要二姐见证他大显神威。可赵荞是个贪鲜好玩的性子, 拿出姐姐的派头凶巴巴将那支水连珠抢了过去,无知无畏地对着一只窜过草丛的野山鸡扣动了机括。
虽然那支“水连珠”的工艺实在粗糙,铜弹连发时频频卡壳不说,最后还险些炸膛,但它仿佛激活了赵荞一个隐秘而惊人的天分。
她很少失手,无论目标是静止还是移动。
鉴于此,赵渭后来对“水连珠”做每一次改良都会请赵荞帮忙试用。如此一来, 赵渭造出的“水连珠”在工艺上便愈发契合赵荞的各种习惯,这使她愈发得心应手了。
这几年她用水连珠打过猎物,也打过木桩、沙袋,根据赵渭的记录,她的准头比北军中的神机火器手都不差。
但这东西对她来说到底只是玩乐,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有胆对着大活人扣下机括。
可此刻,对面两位弩...机手就像她从前打过的无数猎物一样,接连从树梢跌下,死得透透的。
她略垂下眼。
“水陌朱楼”门口,三名刺客手持弯月小刀,试图杀了内卫孙青与他的两名同僚伙伴冲上楼来。
三声响后,那三人也相继倒地身亡。
赵荞用眼角余光掠过不远处那个侧身趴卧的身躯。
从倒下那瞬间到此刻,赵昂再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似乎也没有动过。
她死死咬住后槽牙,握紧手中的水连珠,对准岸边某处。
那里有位跌坐在地的女子以身护着怀中哇哇大哭的稚子,她的背后有一名带着半面鬼巫面具的人,正挥舞着弯月小刀砍向她绝望而无助的后脑勺。
“砰——”地一声闷响,小小铜弹似挟风雷之音,精准无误地奔向那挥刀人的额心。
赵荞眼中血红,脑中空白,拉栓退壳如行云流水,所有动作根本没有经过思考,那水连珠就仿佛天生是她的一部分。
没有恐惧,没有犹豫,耳畔只有一个声音在说:滚吧,滚回你们祖宗的棺材板下卖鸭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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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两盏茶时间,驻防在半山上负责护卫太上皇的一支北军前哨小队赶到时,这场突如其来的短兵相接已近尾声。
将扫尾清剿之事交代下去后,满面血污的贺渊飞奔至“水陌朱楼”下。
一直尽责守在门口的内卫孙青衣袖抹去面上血渍,指指楼上。
贺渊与他一道仰头看上去。
抱着水连珠靠在阑干上的赵荞面色苍白,眼底无波无澜地回望下来。
孙青咧嘴笑出满口大白牙,向她竖起了个大拇指。贺渊的口形看起来像是在问她有没有受伤。
赵荞想告诉贺渊“没有受伤”,想回给孙青一个笑。但她脸上很僵,嘴角扯不动,周身的力气似被什么东西迅速抽离。
她慢慢靠在阑干上,缓缓滑下去跌坐在地。懵懵愣怔好半晌后,才以虚软的两手无力撑着地,一点点挪到侧身趴卧的赵昂身旁。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眼泪倒是扑簌簌落下。
最终,只能伸手捏住他的衣角扯了扯,像小时候那样。轻轻的。
好不容易上到小楼第五层的贺渊看着眼前这一幕,硬撑了许久的头疼彻底炸开锅,眼前似有金星四溅。
他脚步略微虚浮地走过去蹲下,一手将赵荞揽到怀中,一手推了推地上的赵昂。
“阿荞,”贺渊闭了闭眼,眼前金花与白点重重叠叠,“成王殿下他……”
赵荞靠在他怀里,泪流不止,呜咽如激斗过后受伤回窝的小野兽。
她很想对贺渊哭诉,她的五哥哥死了。
可是,仿佛有一团棉花堵在喉间,吸饱了她血液里所有的悲伤,变得潮湿而沉重,死死挡住了声音的出口。
片刻后,孙青等几名内卫也赶了上来,面露惊恐之色,急忙奔向赵昂身畔。
就在此时,那个倒下去就没动过的赵昂却突然发出一声含糊嘶痛之音。
在赵荞茫然又惊讶的泪目注视下,他捂着左脸颊,搭着孙青的手臂缓缓坐起来,尴尬开口:“阿荞你哭什么?也受伤了?”
“也?”贺渊扭头看他,目光却有点飘忽,落不准似的。
“赵二姑娘无事,”孙青忙道,“成王殿下,您伤到何处,能走动么?”
“破相而已。”赵昂讪讪放下捂脸的手,露出左脸颊上一道渗着血的伤痕。
孙青小心端详几眼,确定伤得不太深,这才松了口大气,扭头以目光请示贺渊。
“这么点伤,你就趴地上躺尸?!”贺渊闭上眼,将怀中的愣怔的赵荞拥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克制住不腾出手去当场将赵昂捏个粉碎。
“你以为我想?”赵昂尴尬地猛翻白眼,“躲太急,倒下时磕着头,晕了。”
说出来之后,整件事就显得更丢脸了。
“不许告诉你们林大人!”
孙青为难挠头,小声道:“到时结案卷宗是贺大人执笔,您最好还是……贺大人!”
“贺渊!”略有些嘶哑的惊呼声终于冲过赵荞喉中那团棉花。
但她周身还是无力,软绵绵的手臂根本环不住贺渊摇摇欲坠的身躯。
满眼惊骇的孙青才腾出手,还没来得及扶,贺渊已斜身倒了下来。
堪堪砸在赵昂身上,疼得他一声闷哼,面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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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郊送暑”本就是整个六月京中街头巷尾热议的大事,才第二日就出了这样震撼的事,消息自是很快蔓延开来,城门还没下钥,京中就已近乎人尽皆知。
“大司农府籍田令樊承业一家,一个时辰前被内卫林大人抓起来了!”
“一家老小、家仆全都没漏下,听说是与中午的南郊刺杀案有关。”
“据说贺大人在南郊受伤昏倒了?”
“可不?有人瞧见贺大人是躺在马车里送回来的,听说陛下又派了太医去他府上诊治。”
“贺大人也真够背的。这回又像半年前在邻水时那样重伤昏迷?!”
“好像肩上中了一刀,还被人肘击了头,这才昏倒的。不过听说没有邻水那回严重,只是人昏睡着,性命似乎无碍。”
“当场游园百姓、金云内卫、十二队皇城司卫戍全都有伤无亡,击杀刺客八十余,生擒十三!这是何等威风?贺大人果然了不起!”
“又不是贺大人一人之功,十二队皇城司卫戍也很厉害啊!”
“争什么啊?贺大人带的内卫与皇城司卫戍都有功,总归就得了这天大的好结果。”
消息灵通的好事者平下众人争议,开始透露自己得到的诸多秘辛。
“你们听说了吗?还有一件更了不起的事:击杀的八十几个刺客里,有十一个是被信王府那个赵二姑娘独自用水连珠干掉的!就站在‘水陌朱楼’最顶层!”
“谁?!信王府二姑娘?不、不能吧?骗人的吧?”
毕竟这些年赵荞在京中的名声毁誉参半,一时有人不信她能如此神武倒也是人之常情。
“是真的!我邻居的小舅子的同窗就在当场,亲眼瞧见的!”
有人更是提起半年前的旧事据理力争:“那怎么不能?难道你们忘了年初陛下在尚林苑接待茶梅国使团那回,赵二姑娘用水连珠在外邦使团面前大张国威之事?”
好事者们议论纷纷,在街头巷尾七嘴八舌议论至天黑,热闹得很。
贺渊、赵荞、金云内卫、十二队皇城司卫戍,甚至最后赶来帮着收了尾的那队北军前哨全被轮番夸出了花来。
唯独成王殿下,在众人的热议中毫无立锥之地,仿佛他在事发时根本没出现在南郊。
成王殿下本人对此表示,他很满意。
他是发自肺腑地、极其诚恳地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在南郊刺杀案中那半点威风都没有的尴尬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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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郊被送回城时,赵荞自己的情形也不太好。
毕竟活生生十一条人命,虽说都不是好人,但她到底不是武官武将,第一次出手就干了票这么大的,那冲击也不小。
回城时她整个人后知后觉地恍惚着,听不清旁人说什么,就发懵。
这般情形叫人心惊,自是立刻被送回信王府。
用“水连珠”打猎,与用它杀人,对赵荞来说终究是不一样的。事发当时手比脑子快,等到事情结束,某种复杂到言语难以描述的压抑与无措慢慢将她包裹,这使她五感迟钝,仿佛木雕的傀儡娃娃。
被送回信王府后,府中家医为她诊脉,判断并无大碍,便开了安神汤药给她服下。
她嫂子和两个妹妹在床榻前陪到中夜。
之后两日都醒醒睡睡地持续懵着,多亏有兄嫂与弟弟妹妹们寸步不离在旁陪着哄着,直到六月十四这日她才从那种发懵的呆滞中清醒过来。
清醒是清醒了,心绪却还是不太稳。
吃过午饭,兄长赵澈告诉她:“贺渊昏睡到今日都还没醒,你若觉精神好些,便过去瞧瞧吧。”
赵澈正是看出她仍旧有些不对劲,怕她总在府中闷着又会想起自己一气儿干掉十一个刺客的事,给她寻点事分散注意,免她当真憋出什么古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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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赵荞就在阮结香的陪同下赶到贺渊宅邸。
一下马车,她就急匆匆向出来迎客的中庆发问。
“他醒了吗?眼下伤势如何?韩太医怎么说的?”边说边往里走。
中庆细细回道:“六月十一那日送回来后,半夜醒了一回,迷迷糊糊问了几句,知道您已被安全送回王府,便又睡了过去。之后没真正醒过,只时不时会干呕。韩太医说是因为再次伤及头部的缘故。”
赵荞听得心急如焚,脚步愈发快了。
“六月十一傍晚回来时,肩上那道伤有些红肿,引发了高热反复。这几日前后换了好多次药方,今早天亮前似乎稳住了。这会儿韩太医正在房中替他行针,说他……”
中庆忽然吞吞吐吐,让赵荞惊骇驻足,紧紧捏住阮结香的手臂,险些站立不稳。
见赵荞被惊得说不出话来,阮结香着急催促中庆:“话别说一半呀!”
中庆清了清嗓子,垂眸避开赵荞的目光,小声道:“韩太医说,待七爷醒来,或许有两种可能。”
“什么……两种可能?”
赵荞面色惨白,话尾隐隐打颤。
“韩太医说,七爷这回若醒来,最好的情况是会想起之前所有事。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是,”中庆有些不安地掀起眼皮觑向赵荞,声若蚊蝇,“前面的事没想起来,又将去年冬从邻水回来之后到昨日的这茬给忘了。”
之前出京查“希夷神巫门”的那两个月里,赵荞见识过好几次韩灵的“乌鸦嘴”。
韩灵韩灵,好的不灵坏的灵。
赵荞闭上眼,一阵眩晕。向来无所畏惧的赵二姑娘,竟猝不及防就怂了。
忽然不想进去了。因为很怕又看到贺渊冷漠疏离又防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