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连你这么一点大的小孩都不放过?太丧心病狂了,真是败类中的败类,”趁甘卿在厨房,刘仲齐悄悄拉住韩周问,“喂,她骗过你零花钱吗?骗了多少?”
这小子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但甘卿隔着一堵墙,听得一个字不漏。
她一边翻着平底锅里的培根卷,一边在“滋滋”声里数着刘仲齐说了她多少句坏话。
韩周听完,立刻从书包里摸出自己的卡通钱包,预备上交:“我的零花钱都在这了,够吗?”
刘仲齐:“……”
韩周说:“我爸说,钱是身外之物,要是能让大家都开心就最好了,有钱就花,没有拉倒。反正我爸的工资都上交,每月从我妈那领三百块零花钱。”
刘仲齐听完以后,觉得匪夷所思,他实在想象不出来,一个大人,每月拿三百块钱可怎么活。但这大半年来,他先后经历了失恋、出走、绑架与升高二,还是比以前成熟了一点,没有贸然评价,问韩周:“这么晚了,你跑这来干什么?专程给大骗子送零花钱?”
韩周小朋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伸长了脖子,确定甘卿还在厨房,这才趴在刘仲齐耳边说:“哥哥,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一个人?”刘仲齐奇怪地问,“你爸妈呢?”
韩周小声说:“找我姥爷去了。”
“你姥爷去哪了?”
“不知道,”韩周摇摇头,“丢了。”
刘仲齐听说过丢钱丢手机丢钥匙的,第一次听说还有人丢姥爷。
“每天晚上我放学的时候,我姥爷都已经买菜回来准备做饭了,今天他不知道跑哪去了,楼底下邻居也都说没看见他,还让我妈打电话上派出所我问问。我妈听见派出所,就差点跟人打起来,被我爸拉回家等。我们一直等到该吃晚饭的时间,姥爷还没回来,打他电话也打不通,他们就一起出去找了。”
这时,他俩身后突然有人出声:“给你妈打电话,告诉她你在我这,别一会老头找着了,你又丢了。”
甘卿走路悄无声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刘仲齐刚说完她坏话,吓得哆嗦了一下,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
甘卿要笑不笑地看了刘仲齐一眼:“洗手吃饭。”
刘仲齐矜持地摆摆手:“谢谢,这就不用了。”
“了”字话音没落,他的肚子就丢人地响了一声。
甘卿看着他直乐,感觉这兄弟俩虽然长得不算很像,但行为举止完全是一个模式,小的还更好逗一点。
十来岁的男孩好像永远吃不饱,每天这时候他也该补一顿夜宵了,刘仲齐脸色青了又红,屈服在了强大的生物钟下,忍辱负重地加入了夜宵局。
因为有小孩在,怕晚上吃多了不消化,甘卿没弄很油腻的零食,她把打回来的两碗南瓜粥倒在一起,用热牛奶搀兑后重新下锅煮,放了点玉米粒,煮出了三碗玉米南瓜羹;又将培根卷和烤肉沥油,用平底锅干烤加热,与生菜、面包干和碎干酪搅成一道中西合璧的沙拉。最后切了甜橙和苹果。
不到十分钟做完,五颜六色,配上很洋气的原木餐具,随便加个滤镜就能发朋友圈。
餐具和香料都是张美珍买的,这个老太太平时什么事也没有,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生活”上,把日子过得精致异常。
甘卿虽然是个蹲在路边啃小龙虾的泥腿子,但也并不拒绝好东西,跟这位房东过久了,她近朱者赤,学了一手好摆盘。
韩周小朋友不吭声,也不接甘卿递给他的手机。
刘仲齐以为他不记得家长电话号码,就说:“不打电话也可以,反正就在楼下,要不然,一会我去你家门口贴个便条也行……”
“我不想回家,他们总吵架。”韩周闷闷地说。
小男孩抬头看向四周,第一感觉就是这个家很漂亮。
甘卿卫生打扫得很勤,花瓶里连一片败叶都没有。而张美珍又是个充满了少女心的女士,喜欢把哪都弄得香喷喷的,什么时髦就往家里买什么。一个买,一个维护,尽管两人作息时间完全对不上,但居然能在互不相扰的情况下合作无间。
这个家只有几十平米大,但一尘不染,陈设讲究,布置精心,几乎像有专业设计师和保洁团队精心打理出来的,居住环境堪称“豪华”。
不像韩周的家,臭袜子和皱巴巴的衣服乱飞,下水道口永远塞着头发,冰箱里到处都是剩饭。四个人用一个厕所,打扫又不及时,马桶上就总是留着小便的污渍,稍一返潮,就会泛起臊味,平时只能关着卫生间的门,这样一来,空气更不流通,味道恶性循环,什么时候韩周他妈忍无可忍了,会一边抱怨,一边用酸把卫生间里外冲一遍……那就是另一种“生化武器”了。
韩周伸手抠了抠漂亮的餐盘,羡慕地说,“姐姐,我今天能住这吗?”
甘卿眼皮也不眨地回绝道:“不能。”
“我折了一瓶纸鹤,送你。”
“那也不能,这里是女生宿舍。”
刘仲齐:“……”
这两位“女生”,年纪加在一起,没有一个世纪也差不多了。
韩周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捧起南瓜羹,小口地喝:“我要是女生就好了,可以住女生宿舍,我妈也不会老骂我——她说男人都是猪。”
甘卿:“所以你不好好上学,到处找女朋友?”
“我是真心喜欢女生,不像我以前学校里那些人,”韩周一耸肩,报出几个小男孩的名字,“他们泡妞就是为了酷,唉,一点也不真心。”
甘卿:“……”
现在的小学生都要上天了吗!这是什么破学校,怪不得父母吃糠咽菜也让他转学。
高中生刘仲齐听小屁孩学大人说话,在旁边憋笑憋得脸都红了,甘卿觉得他纯属是五十步笑百步——好像跟女同学过家家一样搞早恋的那货不是他一样。
“我姥爷今天闯大祸了,我妈要出去找他的时候都快疯了,晚上回来准得撒泼,我今天数学考了四分,肯定也得吃挂落。”韩周央求她说,“姐姐,你就收留我吧。”
“怎么说你妈呢?”甘卿在他头上按了一下,又问,“数学四分?满分几分,五分?十分?”
五分还可以,十分就有点少了。
韩周用“哎呀,漂亮女孩都是小傻瓜”的宠溺眼神看了她一眼:“当然是一百啦。”
“噗……”刘仲齐差点把烤肉呛出来,连忙灌了一大口南瓜羹,烫得热泪盈眶。
甘卿一辈子都是让别人心累的角色,没料到今日败北熊孩子,自己也品尝了一回“心累”的滋味。
“您二位先吃着,我去留便条。”她无言以对地站起来,“吃完把餐具放在水池里,自己写作业。”
一大一小两个男孩风卷残云,没剩下一粒粮食。张美珍家太干净,干净到让熊孩子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俩人还掏出纸巾,仔细地把桌子擦了。
韩周看着大哥哥居然真的老老实实地拿起书,非常惊讶。他以前学校里的大男孩——也就是五六年级的那帮——因为自小不学好,长到十来岁,都已经很有社会气息了,别说自觉念书,他们在学校里有老师看着,还要想方设法地兴风作浪呢。
韩周敬畏地看了一眼刘仲齐的英语作业:“哥哥,你学习好吗?”
刘仲齐矜持地回答:“一般。”
韩周:“我们以前学校的老大最鄙视学习好的,因为我转学到这边,他们都跟我绝交了。他们说这学校都是‘学习好’的,我转学就是叛变……我又不是故意当叛徒的,我妈非得让我转。”
“你妈是为你好。”刘仲齐头也不抬地说,跟小学生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可成熟了,“学习好的人选择多,你长大了就懂了。”
韩周觉得这腔调学校老师一模一样,就撇了撇嘴。
刘仲齐余光瞥见小屁孩的眼神,就把笔一搁,人五人六地说:“我们就像是生活在河里的鱼,上游的水下来的时候,可能很和缓,也可能很急,偶尔也会非常狂暴……这都不一定,看它自己心情。在和缓的水流里,你可以游得很舒服,但是它要是狂暴起来,不管大鱼还是小鱼,就都会被冲下去,卷到泥沙里,有的鱼从此再也爬不出来,有的鱼会再挣扎着游一次,你现在不用自己游,有你父母带着,这是新手保护时间。等你长大了,就会被放下来,如果你在新手村里没有准备好,将来就会比别的鱼弱,遇上风暴,你会被冲到更远的地方,也会比别的鱼更难爬回来。”
这是刘仲齐以前一个初中老师上课时候说过的话,超出了小学生的理解水平,韩周听完,觉得喘不上气来:“我离长大还远着呢,我才不想长大。反正我妈说,等我长大了,肯定跟我爸一样。”
甘卿来到八楼的时候,正好碰见韩东升,韩东升回家查看周老先生是不是已经自己回来了,结果发现不但老丈人不在,连孩子都没影了,急得脸色都变了。
“韩先生,”甘卿叫住他,“韩周在十楼玩,我下来跟您说一声,别着急,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上去接就好了。”
“那就好,实在不好意思……谢谢您!”韩东升大喘了几口气,连忙说了一堆感激的话。
他脑门上的汗好像总也擦不干净,因为胖,连气息都很急促的样子,整个人已经变了形,厚实的手背上有一排水肿的坑。
甘卿不动声色地让过他,目光打量着韩东升的背影——她以前见过这个人,二十多年前的事,那会,她还是个吃手的小女孩,浮梁月的后人已经是初长成的少年了。
她跟着师父来拜访喻怀德老人,师父不想惹麻烦,没在武林大会上露面,只在喻家坐了一会,她却趁大人们寒暄的时候,偷偷跑出去看热闹。
有人起哄让“浮梁月”露一手,那腼腆的少年先是脸红推拒,实在推不过,就打了一套表演性质的掌法,以甘卿当时的年纪,看不出这套掌法里有什么玄机,只记得少年人的身形翩若游龙,说不出的圆融洒脱。
她羡慕极了,觉得这比自家那些枯燥的功夫好看多了。
二十年,就已经够把一个人挫骨扬灰、变得面目全非了吗?
甘卿觉得有点疲倦,生物钟提醒她该睡觉了。她摇摇头,回到楼上,还得哈欠连天地盯着两只熊孩子写作业,等着他们家长来领。
刚和小朋友装过大尾巴狼的刘仲齐,“改错专题训练”题目又错了一半,甘卿在旁边撑着头看了一会,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你这个主谓语人称和数量不一致啊亲。”
刘仲齐仔细一看:“哦……对。”
“这个‘suggested’后面不是‘to do’,应该跟‘ing’吧。”
刘仲齐:“……”
“第三行主语前面缺冠词。”
韩周充满同情地抬头看了刘仲齐一眼,心想:“你还真是学习一般啊。”
刘仲齐脸酸,在小朋友面前挂不住了,把笔一摔:“你这么有本事,干嘛还坑蒙拐骗的,怎么不去联合国当翻译?”
“不行不行,”甘卿谦虚地摆摆手,“我是考试选手,看美剧都得靠字幕。”
刘仲齐挑衅道:“那你考上哪个大学了?”
甘卿面不改色道:“加州里尔顿斯科大学,荣誉毕业生。”
“……你还是个留学生?”刘仲齐愣了愣,“那怎么混成这样了?”
甘卿笑眯眯地补充道:“简称‘家里蹲’。”
刘仲齐:“……”
挠死她!
甘卿顺手替他收拾起摊了一地的书本:“都是英语啊,早这么用功,也不至于学成这样。”
刘仲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要你管!”
“因为你哥不肯教你功夫吧?”甘卿冲他挤挤眼,“我猜猜,他是不是说,英语及格了才教你打拳?”
“才没有!”刘仲齐炸毛道,“我英语本来就……本来就偶尔能及格!他说的是要上一百二。”
甘卿笑出了声,誓死捍卫“一百二”尊严的刘仲齐恼羞成怒。
“学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时,她忽然说,“就算没机会了也不要紧,反正学了也没什么用。相比起来,你哥觉得还是高考重要吧。”
刘仲齐愣了一下,甘卿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正经的笑容忽地消散了,露出了一点说不出的沉敛来。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满脑子坑,”甘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自己不对,狠狠地用了好几年功,想把浪费的时间补回来。”
刘仲齐愣愣地看着她:“然后呢?”
“没有然后,”甘卿在他头上按了一下,“时间是补不回来的——你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