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卿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定有一块地方坏了,这封信看到一半,每个字她都认识,连在一起什么意思,她读不明白了。
她的目光冻在了中间某几行上,来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看得脑子里一片空荡荡,只剩下太阳穴上动脉“突突”地跳,随时准备刺穿她的颅骨。
喻兰川见她脸色不对:“怎么了?”
甘卿慢半拍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喻兰川:“真的是那个杀手卫欢写的信吗?给谁的?上面说了什么?”
甘卿眉心略微一蹙,然后她眯起眼,看着喻兰川,又像是穿过了他,落到了更遥远之处。
“小喻爷,”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问你个事儿。”
喻兰川:“嗯?”
“你喜欢我什么?”
“……”喻兰川猝不及防地被她切换了频道,很直男地没跟上节奏,往后一仰,“什么鬼,你脑子短路了吗?”
甘卿就朝他笑了一下,跟平时正经不了三句就逗他玩的神态一样,逗完了,她又把目光重新投回信纸上,喻兰川却忽然有种很不对的感觉,脱口说:“最开始想认识你,是因为小时候你救过我。你把我丢在垃圾填埋场,转身引走了那些人,那个……咳,那个背影我记挂了好多年。”
甘卿弯起眼睛,不以为意:“这故事听着耳熟,小时候看《新白娘子传奇》里好像有这段。”
喻兰川习惯性地给了她一脚。可他没想到,每次都踢空的脚这回居然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甘卿的胫骨上,她那条腿猛地往后一飞,人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喻兰川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抢她手上的信:“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甘卿把信纸往手心一拢,连人带椅子撤开了三十公分:“没什么重要的,你接着说啊,没听够呢——上次有好看的男孩子跟我表白,我还在隔壁上学呢,不过他没说完就哭了,啧,把画面弄得跟恶霸逼良为娼似的。”
喻兰川搭在桌边的手指蜷了蜷,他不知道甘卿看见了什么,但隐约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要回答的可能是一道送命题。
空气一时凝固了。
喜欢一个人什么呢?
要非得拿这道题的分数,解题思路其实无外乎三个方向:皮相、内涵、分量——“皮相”是年轻漂亮,“内涵”是真诚有趣、人格健全,“分量”更复杂一点,当然不能说是物质条件和身份学历,只能说是“有钱有权有地位带来的风度气质”,或者“修养学识烘托的光芒万丈”。
“你长得符合我审美,”喻兰川斟词酌句地说,“这是前提,不然咱俩现在就是结拜兄弟了,你性格很好相处……对我来说,性格能合得来的女的还挺不常见的。”
甘卿诚恳地说:“我觉得那应该是你的问题。”
“确实是我的问题,”喻兰川坦然一点头,“但是到了这个年纪,与其改变自己去迎合别人,我还是宁可等一个合得来的,哪怕不太好找。还有就是由于遗传因素,我比较容易被一些强大神秘的东西吸引,虽然这可能意味着麻烦——你们万木春刚好符合这一点。”
甘卿:“说服我了,这么合适,看来是缘分啊!”
喻兰川却并没有跟着她笑,他严肃地说:“但是皮囊会老,像你这样不加节制的吃货,我觉得以后可能不光会老,弄不好还会胖。”
甘卿:“……”
“性格也会变,人的人格其实还不如春天的河冰坚固,要是能随便穿越时空,很多人都会跟十年前的自己打起来。至于其他的东西,那就更都是虚幻了,跟寄居蟹的壳没什么区别。”喻兰川缓缓地说,“而我,只是因为被这些东西迷了眼,机缘巧合地追着你走了一段,恰好追出了感情而已。我现在也不知道喜欢你什么,可能就像别人家的赛级名猫再好,你也还是会喜欢你家门口的土猫一样。”
“你有……”甘卿愣了好半天,捂住脸,无奈地笑,“你有毒吧?”
喻兰川不吭声,静静地坐在破旧的小餐桌对面,目光真诚得近乎热烈,他伸长了胳膊,把手按在甘卿头顶:“哎,土猫,你笑得比哭还难看,谁欺负你了?”
甘卿轻轻地说:“我不知道啊。”
她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个悲壮与沧桑并存的剧情片,她是逆风而行的落拓浪子,现在却发现只是个粗制滥造的黑色喜剧,她是个不知道往哪卖力的慌张小丑。
喻兰川的手顺着她的头顶滑下来,掠过她干燥的眼角和皮肤,最后捏住了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把卫欢那封信抽了出来。
只看了两眼,他震惊地抬起头:“等等!悄悄说过,她爸追查灭门案的时候,在外面有个神秘朋友帮他,难道就是卫欢?”
“美珍姐说,那天晚上,行脚帮的人绑走了几个丐帮长老的家属,看守睡着了,几个喝醉的小混混丢烟头玩,‘意外’点着了厂房。绑票的也好,点火的也好,后来都因为过失被判刑了,最长的判了七年,都是行脚帮参与绑架的。至于丢烟头引起火灾的那几位,本来就只是喝多了路过,基本没他们什么事,进去转了一圈就出来了。好多年以后,被判刑的几位陆续出狱了,朱聪也长大了,意难平,重新回燕宁调查当年的事,发现那几个看似是‘意外’的混混都隐姓埋名,跑了。他在燕宁没有别人可以信任,所以找到了卫欢帮他。”甘卿盯着信纸泛黄的边缘,“这几个放火的人动机是什么,信里没写……无外乎那几种吧,要么是别人许之以利,要么是自己有什么小辫子落在了别人手上,被苦主翻出来的时候,肯定也会为自己辩解……”
喻兰川接话:“他们只让我扔个烟头,我不知道厂房会着火,里面还有人。”
这句话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来的。
甘卿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卫欢以一块钱开始,开了杀戒,就此拔出萝卜带出泥,他俩一路找,一路报仇,其中……其中有一个人姓甘,杀他的时候惊动了他的妻子,她受了刺激,从那以后就疯疯癫癫的,留下了一个小女孩,被追查着不孝徒弟来的卫骁领走养大……因为他觉得卫欢作的案,都是他的债。”
“甘卿……”
“你知道卫欢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我输了,我去自首吧,小师妹,你别杀我’。”
卫欢是个不起眼的男人,长得不如他师父周正,很黑很瘦,走路低着头,随便找个工地,他就能混进去搬砖。当年还不到四十岁,已经露出了苍苍老态,说这话的时候,带了点可怜相。
“我以为他是怕死求饶。我想这人怎么这么恶心?”甘卿的肩头突然塌了,“我……”
她千辛万苦才把卫欢钓出来,为了这,逃学混迹各种地下场所,混出了一身的戾气,认定他是贪生怕死,想借机逃走,哪肯收手?
卫欢发现了,最后几乎是鱼死网破的打法,把她弄得遍体鳞伤,几乎是爬回了家。
可是那些可怕的伤并没有留下一点后遗症,反倒是她自己挑的一刀,让她至今只有一只手能提重物。
当时,卫欢是真的力不从心,没法伤到她的要害吗?
还是只是尽了最后的努力,让这件事看起来像一场不公平的斗殴、甚至未成年少女正当防卫……拼命把她从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往回推?
要怎么样才能度过平安幸福的一生呢?
首先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得有好多钱,不然一场大病就能把人逼得走投无路。其次还得注意维护自己的社会关系,关键时候能说话、说出来的话有人听,不然挨了欺负没地方说理去。
还须得管理好自己的期望与欲望,甚至于管好别人对自己的期望,不然稍不注意,就会怨怼丛生。
以及……要有一颗强大的心,不管外界纷纷扰扰,我自岿然不动,选好自己的路,刀山火海也绝不回头。
做到了这一切,人事已尽,只剩天命。
天命说,好吧,过。
这算险象环生地留下一条狗命。
天命说,慢着,你等一等。
那么这小半辈子,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流过的血,自以为烈火锻造的灵魂……就全成了泡影。
甘卿想,下一次,如果再有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瞪着猫头鹰似的大眼,迷茫地问:“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
她绝对不敢再一笑而过了。
小饭店一角,被烫伤的傻孩子“嘤嘤嗡嗡”地小声啜泣,老板摸出一把钢镚哄他:“好了,吹口气就好了啊,别哭啦,咱家还有客人呢。爷爷给你钱,你自己出去买冰激凌吃。”
少年撅着嘴,含糊地吼:“我不要!”
“怎么呢?你不是爱吃吗?”老板问他,“就那个巧克力味的……”
“我不——不要!”少年抬高了嗓门,一把推开老板的手。
他哪有轻重,一把年纪的老板没站住,被他推了个趔趄,钢镚洒了一地。
“哎哟,”老板两只手风车似的在空中倒腾半天,惊险地抓住了桌沿,一屁股跌坐在小凳上,“你再摔死我!”
少年惊恐得把七窍都张开了。
老板按着“突突”直哆嗦的心口,吓唬他:“摔死我,没人养活你了!你就得睡大街、要饭去!”
少年听完,真给吓住了,大嘴一撇,他放开嗓门,哭了个肝肠寸断,好像此时此刻,全世界的伤心事都由他代言。
喻兰川却心惊胆战地看着甘卿,因为甘卿被哭声惊动,侧过脸听了一会,竟然笑了。
然后她站起来走到少年面前,帮着老板捡起散落一地的硬币:“您别骂他了,准是有十三中的小流氓欺负过他——嘿,看这。”
甘卿捏起手指,在少年面前打了两个指响,一枚硬币从她的小指缝打着滚地翻到拇指尖上,跳舞似的在她的拇指尖转了几圈,被甘卿一把攥进手心。
少年被这小花招吸引了,打着哭嗝探出脖子,好奇地翻开甘卿的手。
甘卿顺势把硬币倒进他手心:“我带你去买冰激凌怎么样?没人敢欺负你。”
少年抬头看了看她,给点阳光就灿烂,脸上顷刻间暴雨转晴,笑了一脸鼻涕泡,又被哭嗝噎得原地一蹦。
甘卿拎起他的肩膀:“走喽!”
喻兰川说不清甘卿现在是什么精神状态,唯恐她出什么事,赶紧跟上:“老板,给我们留着桌!”
少年有了这二位保镖,快乐得把两条腿蹦跶出了四蹄的效果,在前面一弹一跳的。
没来得及把人间照透的夕阳西沉,即将离场,街角冷饮店的墙上,已经被画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少年离着老远就开始喊:“我要——要巧、巧力!”
他话音没落,旁边就传来一阵哄笑,原来天气一天长似一天,路边烧烤出了摊,不学好的青少年们又多一处消遣的地方。这帮小崽子穷极无聊,笑点都长在脚心,这辈子可能也没什么高级趣味了,听见智障少年的声音,就像闻见臭味的苍蝇,一窝蜂地跟着高潮起来。
“哎,那大野驴又来啦!”
“你们驴也吃‘巧巧力’啊?”
有学少年说话的:“我要、要巧巧力。”
还有人捏着嗓子在旁边学驴叫。
少年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融化了,冷饮店里只有个年轻女店员,不敢出头,只敢小声嘀咕了一句:“有病啊。”
一边起哄,这几个小流氓一边站起来,围在冷饮店门口:“小驴,买去呀,买完我们喂你。”
这时,街角传来一个声音:“你听见了吗?”
小流氓们随声转过头去,看见甘卿和喻兰川慢悠悠地走过来。
喻兰川:“听见什么?”
“居然有狗学驴叫。”甘卿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真稀奇。”
方才学驴叫的那位认为自己无端遭到人身攻击,愤怒地站了出来,预备发射污言秽语:“你这……”
他身后一个同伴却一把拉住了他——说来也巧,这位头顶染成铜绿色的,正是下午骑着共享单车打群架的一位“骑兵”。
绿毛骑兵见甘卿如见鬼,惊悚地叫了一声:“三刀六洞!”
“嗯?”甘卿一歪头,把手探进怀里,“我什么时候改了个这么长的日本花名?”
绿毛骑兵以为她要掏刀,猛地往后蹿了一大步:“姐姐,我们错了!”
他的恐惧会传染,周围几个找事的小流氓都夹起尾巴,一边做出不服的肢体语言,一边顺着墙根溜了。
“啧,跑得倒快。”甘卿这才掏出了怀里的东西——一个零钱包,扔给喻兰川,“晚饭老板请了,我请你吃冰激凌吧。”
智障少年心里不存愁,美滋滋地让巧克力冰激凌糊了一脸,滴汤挂水地回家了。
喻兰川举着两个冰激凌从冷饮店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甘卿斜倚在马路对面的一根电线杆上,正望着十三中的方向发呆,她衬衫太厚,没法塞进裤腰里,于是后摆垂着,像是晾在个空荡荡的衣架上,里面兜着野鬼孤魂。
喻兰川看着她修长的侧影,忽然一阵喘不上气来,大步朝她走过去。
甘卿被他的脚步声惊动,一转头,又朝他挂起不动声色的微笑:“吃了姐姐的东西,不说句谢谢姐姐?小喻爷,你还不如方才那位头顶草原的少年郎有礼貌啊。”
喻兰川:“……你是谁姐姐?”
甘卿伸手接过一支冰激凌:“你小时候追着我叫了一宿的姐姐?怎么,长大就不认账……”
喻兰川腾出来的手猛地一推她肩膀,只有左臂能动的甘卿被他按在了电线杆上,怕奶油抹在小喻爷那一看就很贵的外套上,仓促间,她只能把冰激凌往旁边撤,就像展开了怀抱一样。
一点残留的薄荷味倏地涌进她领口,然后,又冰冷又炽热的吻落在了她模型一样的微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