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至,天气渐热。
国公府里的四奶奶郭镜妍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打着青萝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捡着桌上的点心吃。
这是她第二次怀孕,第一胎却是没有保住三个月不到便小产了。因而此次格外的精细小心。
突见大嫂黄婷玉款款而来,急忙起身迎接。
妯娌两个拉着手,互相见礼罢,方才分主宾落座。
黄婷玉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俞家的长子长媳,未来国公府的女主人。
人过三旬,颇有几分雍容稳重的气度。平日里持家有道,敬长爱幼,对几个弟妹也是关爱有加,很有些长嫂的风范。
方才落座,便殷殷问询。
“今日可曾好些了,依旧害口得厉害吗?”
“这胎也不知是哪个天魔星转世,折腾的我几乎一点东西都吃不下。”郭镜妍苦恼的地道,“倒是今日这饼子,还算爽口,略能进个几块。”
黄婷玉看那碧水青天色的碟子上,摆着几个精巧的面点,做出各种花朵的模样,或玲珑剔透,或粉嫩可人,个个小巧玲珑,惹人垂涎。
“瞧着倒是精致,不像是家中做的,料想是四叔心疼你,遣人从外头买的,非是食玉堂便是玖香楼的罢。”
“嫂子此番却没说中。近日西大街新开了一家饼子行,十二月饼铺,这套糕是他们的招牌点心,唤作十二月花神糕。很是难买,每日排队的人一路从西街排到东街口那边。行章一早打发小厮们去,午时方才得回。”郭镜妍推碟子相让,“嫂子也略尝一尝看可是使得。”
黄婷玉听得这话,呛了一口茶水,咳了半天,拿帕子捂住嘴,露出一脸古怪的表情。
“这饼子你自己在屋中吃吃便罢。千万莫要母亲看到了。”
“这却是何意?”
“你原是不晓得。这便是——那个女子做的营生买卖。”
“哪个女子?”郭镜妍愣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伸出五个手指比划了一下,“就是那位?”
黄婷玉顺了顺气,略整仪容,看了她一眼道:“正是,如今母亲正在气头上,晚膳时分你可莫不要触了霉头。”
说毕心中独自琢磨,午后母亲遣三弟妹去那边探个路,现如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这个是件两头不落好的差事,须得警醒些,莫要沾上了,惹得一身腥。
郭镜妍一咋舌:“我省得,多谢嫂嫂提醒。”
拍了拍手上饼沫子,带点不屑道:“五叔那般人物,我以为被一个怎样才貌双绝的女子迷住了。却不想看上了个商户之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来也是蹊跷。”黄婷玉道,“前些日头,燕王爷那般气势汹汹地跟这去了凤翔。我道是能了结此事。岂料打这一回来,整个人就变了风向,反倒帮衬着五叔说起话来了。”
“谁说不是呢。便是二伯和青莲嫂子来信也是话里话外隐隐向着那人。真真不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倒也让人怪好奇的。”
晚膳时分,国公府的餐桌上分外的寂静。
主座上的郭夫人黑着一张脸,任谁都一眼看出太太今日心情不佳。没人想触这个霉头,是以都谨言慎行草草食用完毕,纷纷告退。
只留下三位奶奶随侍婆婆移坐东厢房。
待到众人退去,郭镜妍实在憋不住,开口问道:“三嫂,你今日可见着那位周姑娘了?是不是美艳绝伦,天仙一般的模样?”
国公府的三奶奶柳昕怡道:“并不是那种娇艳的相貌,反倒是……”
柳昕怡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了下午所见得那位女子。心中升起一种道不明的情绪。
“我见她的时候,那位姑娘穿着身男装,倒是风姿飒爽,英气勃勃。倒像是一位少年郎。”
“那不是和男人一般,又有什么看头?”
柳昕怡想起了那双明亮的,是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眼眸。没来由的脸上一红,“正是就和男子一般,我和她说话,都有些……”
“都有些什么!”郭夫人语气不善,“难不成她还敢给你脸子瞧?”
柳昕怡唬了一跳,急忙起身回话,“倒是不曾无礼,这位周姑娘待媳妇却是客客气气的。只是她性格爽利,十分会说话,媳妇有些被她绕得晕了。不曾办妥太太交待之事。”
郭夫人道:“没用的东西,你一个候门出身的大家闺秀,竟说不过一个无知粗妇。平日里见你倒是伶牙俐齿的,原来只是个窝里横。”
柳昕怡涨红了面皮,低头听训,不敢回嘴。
四奶奶郭镜妍乃是郭夫人的内侄女,向来在太太面前多几分脸面,又占着自己怀着身孕,便开口帮腔道:“太太,这事倒也不能全然嗔怪三嫂,那姓周的女子乃是商户之女,日日在市井中摸爬滚打,想必泼辣粗俗,刁钻圆滑。三嫂子是那一等斯文俊秀之人,怎能和那乡野女子一般见识。”
“罢了罢了,要尔等一个个又有何用。可怜我的五郎,自小温顺知礼,聪慧过人,谁人见了不夸。却不曾想被这么一个草莽女子,勾得失了心智,五迷三道起来。”
黄婷玉开口劝道:“母亲且莫要心急,依儿媳之见,不若改日请那姑娘进府一见,母亲好当面训斥于她,料想她也不敢不听。我等也好从旁侧应。”
郭夫人紧皱眉头,沉吟不语。
次日,在西大街新开的十二月饼铺分店内的后堂,周晓晓正和刚赶到的小梅一起核对着账目。
“你过来的时候凤翔那边,都还好把?”周晓晓一面打着算盘,一面问道。
“回娘子的话,凤翔那边总店的生意可红火着呢,吉婶忙不过来,日前刚刚新采买了两个粗使丫头,并新招了两个伙计。这身契和几个月的账目都托我带过来给您过目。”
周晓晓点点头:“师傅师娘一切安好?”
“老爷子和老太太身子骨都好着呢,就只是挂念姑娘,说等翻过年去,就抽空来京都看您呢。”
“到了年底,一切稳定一点,我亲自去接他们二老过来。新店这里你要上点心,若是你自己争气,迟早也能和吉婶一样。”
小梅喜不自胜,深深的福了一福,“多谢娘子爱重,娘子栽培之意,小梅一辈子都忘不了。”
正说着,这边娟子进来,手中拿个一个帖子。
“娘子,有人送了张帖子来。”
周晓晓伸手接过,展开一看。
“国公府前日来的那位少奶奶邀我过去小聚?”
娟子道:“娘子,国公府可去不得,深门大院的,不知道有多少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等着咱们呢。”
周晓晓笑出了声:“什么叫阴谋诡计,我看你是最近听戏听多了。”
小梅从旁劝道:“娘子,娟子话粗理不粗,咱们是不是要知会俞五爷一声,您独自前去终归是不妥。”
周晓晓低头看着帖子,轻轻说道:“能有什么地方不妥呢。国公夫人她也是人,又不是老虎,一个老太太还能吃了我不曾?就算打不过,我总跑得过吧。”
她合上帖子:“你去替我回复来人,明日一早前去拜会。”
次日,国公府内的于嬷嬷奉命领着那位传说中的周娘子向着太太所在的正房走去。
这位周娘子的赫赫大名这几个月来可谓传遍了全府。如今看起来却和想象中的大为不同。
于嬷嬷边走边嘀咕。
她眉目虽然清秀,却不见半点浓艳之态。体态修长,身量匀称。从角门进府,没有软轿相接。走了这许多弯弯绕绕的道路,却依旧脸不红,心不跳,神色温和,不见半分疲累之态。
国公府这泼天的富贵,繁华盛景。她步入其中,怡然自得,并不显半点卑微,也没有刻意倨傲。
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于嬷嬷给周晓晓定了性。
正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不想那提花门内转出俞五爷的身影。
俞行知挡住她们,面色低沉,一把牵上周晓晓的手便走。
那于嬷嬷忙忙拦着:“使不得,使不得,五爷。今日可是太太邀请周姑娘前来一见。”
又跺脚道:“俞桐那些个小猴子都死哪去了,太太今日特特嘱咐过不得惊动五爷的呀。”
俞行知冷冷瞪了她一眼,那一眼中饱含几乎一触即发的怒火。
于嬷嬷不禁退后了两步。
眼睁睁看着俞行知拉着周晓晓走远。
于嬷嬷摸着胸口想:五爷大小起便最是温柔体贴的一个人,如今是怎么了,真是生生的疯魔了呀。
俞行知拉着周晓晓埋头走了一段,方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情绪,转过身来。
他细细地凝望着自己眼前之人,伸出手理了理她鬓边的头发。温和地说:“晓晓,我送你回去吧。你且不必来这里。”
“为什么呢?你不想让我见你母亲吗?”
“自然不是。只是母亲她……她尚且不了解你,我还未曾说服她,我不想让你直面她的怒火,受这份无谓的委屈。”
他牵着周晓晓的手,轻轻摩挲,他的手大且温暖,他的声音和煦而温柔。
周晓晓突然觉得心里很甜,这个男人虽然有很多无奈,但他有心想站在自己身前,替自己挡住前方的风雨。
她已过了那段对爱情充满无边际幻想的少女时期。她心里很清楚现实中跨阶级的恋爱要承受的压力,以及要成就这段感情需付出的艰辛。
她的心跳得很快,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我会尽我所能,处理好一切。等我有这个能力,给你一份安稳和乐的环境之时。我再亲自牵着你的手,带你去见我的母亲,我的家人。好不好。”
这冬泉般的声音还在持续,而周晓晓却有些分心。
他可真是好看。真想亲他一下。
她这样想着咬了一下嘴唇。
忍不住伸出手掠了一下他的额角发丝。
那里有一块淤青的痕迹,就像被什么硬物狠狠砸了一下。
“你母亲很凶吗?”
俞行知愣了一下。
“难道能比燕王殿下还凶吗?”
“母亲自然不是表哥那般喊打喊杀之人。只是……”俞行知露出担忧的神色来。他知道了周晓晓的意思。
“行知,我说过我会等你,”
她昂首看着俞行知,眼中波光粼粼。
“但我的意思不是想站在你身后。等着你为我遮风挡雨。。”
她牵起俞行知的手,和他一起在这林荫小道缓缓前行。
一面走一面说。
“我想和你这样并着肩,携手同行。哪怕沿途风雨,又有何惧,我的肩膀并不只一味柔弱,我愿意和你一起分担一切。”
她突然感觉眼前一片阴影罩了下来。
俞行知低头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