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月道,“那大逆不道之言,奴婢简直说不出口。”
“速速道来。”三位奶奶异口同声。
茹月跺了跺脚,“那娘子的意思是,夫人自然是五爷的尊长,只是夫人既然接纳不了她,便是不愿做她的长辈,她也不接着这不敬长辈之罪。”
王婷玉道:“这是什么歪理?莫非太太还须得先认了她做媳妇,才有资格管教她?”
茹月道:“她还说只要夫人能说服五爷先放弃,那她便绝不纠缠。”
郭镜妍:“若不是五叔不听劝,谁耐烦见她这么个开糕饼铺子的。这是戳太太的心窝子,太太岂能不怒?”
“太太气得浑身打战,直言除非是自己死了,否则她休想再跨入国公府。拿起手边的茶碗便砸了过去。”茹月顿了一下,“奇的是那周娘子竟一伸手便接着了,还给稳稳的端回桌上摆着。”
三位奶奶齐齐吸了口气,相顾无言。
“那位娘子临了又说,今日皆是她的不是,请太太不要过于动怒,伤了身子。太太是五爷的母亲,是这国公府的女主人,她心中始终还是敬着太太的,只要太太不同意,她必定不会擅自进这国公府,让太太难受。”
“她……她就这么走了么?”柳昕怡问着。
“却不是太太让她走的,是老太太那边使了春华姐姐来把人带走了。”
郭镜妍摸着胸口:“哎呀我的妈呀,我这一年看的戏加起来都不如今日之多。”
“老太太怎么会掺和这事。”黄婷玉心中想道:“是了,必定是五叔前去搬的救兵,五叔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小孙子,只消在老太太面前使个劲,哪有什么不成的事。”
这边周晓晓跟着一个衣着华美的丫鬟出了郭夫人的正屋。
出到户外,她总算舒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这也算是见过了一面,虽然是不甚好的第一步。
她知道即便是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卑躬屈膝的请求,也是不可能取得俞行知母亲的谅解。
所以不如坦诚自己的心意,摆明自己的态度也就是了。只要二人心意坚定,将来的道路可以一步步的走。
前路漫漫,道且阻长,同志尚需努力啊。她打趣自己道。
那丫鬟领着她,便往东面转弯,穿过几处楼阁庭院,倏然露出一道黄泥筑就的矮墙,内里数间青白瓦房,一道青绿篱笆拦着道,几畦菜地,数个瓜棚,鸡犬相闻,一副农家田园之态,和府内它处的轩昂壮丽完全不同。
周晓晓进得院中,见到俞行知卷着袖子,正在一口土井边上打水,边上有一位满头银发,脊背微屈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坐在一张石头桌子边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见周晓晓来了,俞行知向她招手,介绍道:“晓晓,这是家祖母,太奶奶,这便是晓晓。”
周晓晓上前行礼,口称:“给太奶奶请安。”
那老太太慈眉善目,笑吟吟地冲着周晓晓点头。
周晓晓便放松下来,逐渐又恢复本性活泼了起来。
“行知,我来帮你把。”
她挤在俞行知身边帮忙,俞行知用口型问了句,没事吧?
周晓晓挤了挤眼,示意自己一点事情都没有。
她力气甚大,麻溜的便打上两大桶水,灌在两个铜制的大腹长颈花浇中。
俞行知提起两个花浇,自去那畦田中浇菜。
老太太拉着周晓晓的手,“这些个粗活,让他们男人去做,你是客人,快来奶奶这边坐。”
周晓晓笑道:“太奶奶,这不算什么,我本也是做惯的。”
顺着老太太的意,携手坐在石桌边的圆凳上。
“现在这些娃娃中,也只剩小五肯陪我这个老太婆玩玩啦。”老太太眯着眼,看着她田间忙碌的小孙子。
周晓晓道:“老太太不嫌弃的话,以后有机会,我也常陪你玩儿。”
“好好好,这敢情好。”老太太指着桌上摆着的点心道,“这些都是你做的罢,小五近日时常带回来给我吃。你真是有心了,这手也巧,模样也俊,做得饼子好克化得紧。”
她摸着周晓晓的手,仔细来回打量,不住的点头,“不错不错,是个好娃子,圆圆的脸儿,一双能干活的手。是副好生养的样子。”
周晓晓笑起来:“老太太莫要打趣我,我可是要害羞了。”
“害什么羞,我就喜欢你这样爽朗性子的孩子。方才太太那边给你气受了吧?”
“并没有呢,太太只是略微严肃了些,不曾像老太太这般慈和。”
“你还替她说话,我还不了解她那副性子。你莫要怕她,不怕告诉你,我们俞家本也算不上什么世家大族。小五他老子原也是庄汉出身,原名只叫做狗蛋。打战立了功,皇帝他老人家给赏了爵位,才改了这个假斯文的名字。娶了个高门大户的媳妇儿,把这国公府的威风倒抖了起来。”
周晓晓噗呲笑了一声,心道,果然这婆媳之间就是一代吐槽一代么。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我那媳妇儿啊,见天的板着一张脸,处处都要讲规矩。讨来几个孙媳妇,个个都是尖尖的下巴,柳絮一般的身子,路也走不了几步,风一吹就倒。我都不怎么喜欢。还是小五的眼光好,找的你。”
周晓晓看着菜田中,卷着袖子忙碌的俞行知,眉眼弯弯的笑将起来。
……
是夜。
在俞行知的小院。
花间树下摆着一壶酒,数碟小菜。
俞行知和程时照两兄弟对坐共饮。
程时照哈哈大笑:“竟然想和你并肩齐行,简直是大言不惭。”
他和俞行知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
又低声笑道:“是了,此女子素来胆大妄为,有什么事是她不敢想,不敢做的。”
俞行知举杯就唇,似独沉吟:“并肩齐行,共承风雨。我纵然不能为她遮风避雨,也至少不能总是躲于她的身后,受她照料。”
“所以,你这次执意和我一同出征。”程时照探过身来,“姨母那边只怕不会妥协。”
“我意已决,昨日已在父帅面前禀知此事,幸得父帅首肯。”
“你本有经天纬地之才。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只待来年春闱,下场取士。那徐徐缓行的阳光大道你不走。为了一个女人,弃文从武,拿着性命去拼一个捷径。可真的值得?”
俞行知愣愣的看着杯中之酒,酒中之月,想起周晓晓浅笑轻言的面孔。
“我已然欠她良多,不能再徒然虚耗她的昭华。若是走仕途之路,即便一路顺畅,少说也得一二十年之功方才管用。唯有武勋,是我唯一快速晋升,分府独立的捷径。此次远征南越,实乃大好时机,吾自当放手一搏。”
“也罢,”程时照道:“你我兄弟同往,相互照应,我必不叫你有失便是。”
……
晋元十六年,南蛮犯境,击边邑,祸百姓。
帝震怒,发兵十万,遣卫国公恢出豫章,皇六子出会稽,击南蛮王。
话说出征那日,主帅祭旗,辞驾登程。
众将帅披挂上马,擂鼓震天出京师,旗帜招摇征敌寇。
只见那龙文剑掣,精兵强将,一路驰骋威风。
沿途百姓,引颈相送不知何几。
周晓晓于店铺阁楼,挑开悬窗,翘首张望。
寻找着队伍中俞行知的身影。
只见那帅旗之后,有一白袍小将。
点钢枪,挂宝弓,腰悬雁翎刀。
玉马雕鞍,眉目俊朗。
途经窗下之时,他昂起头,目光粘连于周晓晓之身,久久不断。
周晓晓做出欢喜的样子,极力向他挥手。
待那玉面还转,朱颜不见,她又忍不住的想掉金豆子。
小梅劝道:“娘子,你既如此不舍,为何不劝着五爷休去。”
周晓晓抹了一把脸,叹息一声:“虽然他与我相知,但我们彼此敬重,相互扶持,方是相处之道。我又岂能肆意欺夺他人之志。”
……
过得一二日,柳昕怡来访。
周晓晓将她请入花厅共饮香茗。
她再三看周晓晓几眼,欲言又止。
于是周晓晓先开了话头:“行知和国公爷出征在外,太太想必十分挂念。”
柳昕怡抬眼瞧了她片刻,“可不是么,五爷弃文从武,执意去那南蛮湿瘴之地,太太连哭了好些日子,近日更是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周晓晓叹了一口气:“这却是我和行知之过。”
“太太放出话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进国公府的大门。”柳昕怡捻了一下帕子,“难道你就真的……愿意这样没名没份的等着?”
“行知因我弃文从武。他既能为我至此,我当也能以此心相报。”
周晓晓低眉浅笑,抬手添茶。
她今日着皂衣,素白交领,挽个简洁的锥髻,做男子打扮。
这爽朗一笑,潇洒俊逸,神采不凡。
看得柳昕怡晃了眼,她觉得心中没来由的跳了两拍。
她摸摸胸口,想道,相处久了,看这位周娘子却是别具风采,莫道五叔那样的人都要被她折服。
……
时光如水,白驹过隙。
繁华京都的百姓很快淡忘了边境的战火硝烟。
周晓晓的日子有条不紊的度过,偶尔在街头巷子尾听些许关于战事吃紧,或者捷报传来的小道消息。
有时九殿下程时琪微服驾临,会给她带来一封半封行知的鸿信。
她总是泡上一壶好茶,就着小点,喜滋滋的反复翻看。
……
转眼暑气消,秋风至。
一日周晓晓闲坐在店内小院,随手品阅一本《随园食单》。
突见一人身着铠甲,满身煞气,踏风而来。
周晓晓抬眼一看,却是许久不曾见到的燕王程时照。
“王爷?你怎么回来了?”
程时照一撩下摆,在周晓晓身边的交椅上坐下,神色桀戾,身上隐隐残留着血腥气。
他沉默的看着周晓晓,双眼赤红,半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