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哗啦。
阿佳妮冲干净手上的酒液, 酒水混着水流流下去,卷起细小的白沫。
她抬起头,注视着镜子里的女人,用目光描摹着她黯淡的眉眼。她对自己笑了下, 又蹙起眉, 千百般风情被她敛在浓密的睫毛下, 镜前的壁灯洒下光来,像是湖水在她的眼眸里漫涨。
一个优秀的演员每一次上戏,都能让自己成为另一个人,就像是把灵魂装入他人的皮囊, 用那个人的鼻子呼吸, 用那个人的舌头说话,用那个人的眼睛观察世界, 却又能从截然不同的皮囊里,散发出属于自己的独特魅力,令人心醉神迷。
她把自己装进“阿佳妮·海文”的皮囊,惟妙惟肖地扮演着那个风情万种的女演员,逼迫自己成为能够站在阿提拉身边的人。久而久之, 她连呼吸都像是沾染了淡淡的香水气息, 精致, 昂贵,让她想起当年那个抱着玩具熊的小女孩, 想起她盯着屏幕上的广告写满渴望的眼神, 想起每年圣诞节她从床上满怀期待地醒来, 枕边的礼物盒上写着她的名字,英文拉出的弧线飘逸中透着漫不经心。
无数个圣诞夜,她蹲在黑暗里,听着一墙之隔的八卦嚼舌。那些人说海文只是出于同情,才总是带着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妹妹,然后他们开始发笑,说听说在海文家族内部,所有人都要称呼族长为“papa”,就算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他们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窃窃私语着,笑着,猜测那个小女孩在床上时是不是也这么喊她的哥哥。
水波一样的目光落下去,融入一声苍白的叹息。
身后响起脚步声,阿佳妮深深吸了口气,重新挺直腰腹,仿佛将盔甲吸进了身体里。她又变回了阿佳妮·海文,闪闪发光,炙手可热,看不出半点刚才溺水般的绝望。
今晚的重点是宾客。她想。他也会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这个局面完全是靠着各种心理推测建立起来的。没人会蠢到在纽黑文对阿提拉·海文动手,他们垂涎龙血的力量,却又畏惧恶龙的残暴,所以想要将所有可能的敌人引出来……必须制造一个机会,制造出一个将自己陷入弱势的局面,让人觉得他露出了破绽,能够被设计,那些贪婪又怯懦的虫豸才敢露出獠牙,前赴后继地扑上来,撕扯巨龙的鳞片,舔舐他的血肉。
所以阿提拉才把战场选在里哥谭,他带她来到哥谭,仿佛没有察觉一样频频出入社交场,将自己暴露在被众多陌生人环绕的环境下,却又保持适度的警觉,等待那些阴影里的生物克制不住贪欲,对他出手。
他不在意最后面对的是谁,只是看着群狼互相厮杀,无论是勾心斗角还是不择手段都无所谓,他不关心。在阿提拉·海文的心里,最终获胜的头狼才有资格向他挑战,而他也会给那个胜利者布局的时间……丝毫不担心自己有可能死于他目空一切的傲慢。
尽管布鲁斯·韦恩和那个女孩都很在意今晚的宴会,时刻关注他们的动向,但阿佳妮知道,阿提拉·海文并不那么在意今晚可能的危险。
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很多被称为龙的生物,但以海文们的观点,那些“龙”只是血脉衰退后的混血,甚至鲜少拥有智慧,根本无法和曾经翱翔天际的巨龙相提并论。龙血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就阿佳妮所知,海文家族背地里一直在试图研究龙血的奥秘,近百年来每年都给相关实的验室投入巨额资金,然而直到现在,他们依旧没办法解析出龙血的秘密。这种神秘的血液似乎只能在他们的身体里蛰伏,一旦被抽取剥离出来,就会像是拥有自我意识那样,衍生出狂暴的特性。在没有血清的情况下,它会在一瞬间点燃一个人体内的全部血液,而不是像传说里一样,能够带给沐浴龙血的英雄刀枪不入的身体。
对于阿提拉来说,今晚会发生什么是已知的答案,而他只是在好奇解题步骤。
——但凡亡灵法师想要对他做什么,他都必须先压制住龙血的暴动,然而就算没有办法龙化,以他的体质也很难有人能够近他的身。
不曾拥有龙血的人,永远没办法理解他们所能看到的世界。
所以你在期待什么呢?阿佳妮想。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一个足以让粉丝心碎的微笑。
她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阿佳妮警觉地回过头,烟水晶般的瞳孔瞬间收缩成竖线。
金焰溶化进浅蓝,荡漾起水波般的紫芒。
她身后,空间不知何时被涌动的黑雾占据,黑雾里包裹着一个漆黑枯瘦的影子。
雾流的触须攀了上来。
……
“你打算自己处理?”收回视线,布鲁斯问。
拉妮娅咬着玻璃杯边缘,出神地盯着地面,闻言回过神:“……没有什么。”
一支舞的时间足够她调整好情绪了,掌声响起来的时候,拉妮娅才发现自己做了些头脑发热的事……至少这不是她的本意。
她用牙齿轻轻磕着玻璃,心想她果然做得还不太好。
“我想某位先生不觉得没有什么。”布鲁斯说。
他意有所指地抬起下巴,拉妮娅顺势望去,看到托尼·斯塔克向这边走来。
……不知为什么,这次他的目光钉在了韦恩总裁脸上,半点没分给拉妮娅。
拉妮娅:“……”
她下意识转过头,发现邻居也用一种奇妙的……甚至有几分严厉的目光看着钢铁侠。
两个人眼神交汇,难分难舍,中间隔着的人像是全部被他们忽略过去,半点不影响他们对视,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胶着起来,牵引出一道道电火花。
他们的身高都比拉妮娅要高,就算踩着高跟鞋她都得仰头看他们,此刻拉妮娅只觉得自己是夹在两座冰山之间的破冰船,正要赶在被冰山挤碎之前冲出去,可惜她的存在感太弱,根本不在冰山的视线范围里。
她正在犹豫自己该做些什么,视线里忽然多出了阻碍。
布鲁斯微微侧身,仿佛不经意地拦在了她身前,正好挡在托尼前进的轨迹上。
“他是来找我的。”他平静地看着钢铁侠,“能暂时替我看着点海文吗?”
拉妮娅:“……”
这句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她看看钢铁侠,再看看邻居,想想可能藏在会场某处的蝙蝠侠。
……………………应该不是她的错觉吧。
想到这里,拉妮娅默默按下心底的惊涛骇浪,点点头:“好的。”
她又看了眼神交锋的两位总裁一眼,后退一步,自觉贴心地为他们让出谈话的空间,转头去寻找阿提拉·海文。
海文总裁并不难找。
宴会位于克莱文塔的顶层,四周都是玻璃幕墙,可以透过玻璃欣赏夜色,俯瞰整座城市的欢乐和悲伤。
拉妮娅很快在窗边看到了阿提拉。
不知何时,他摆脱了被人环绕的局面,站在窗边,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转着盛了一半枫糖水的玻璃杯,俯瞰着城市夜景。
在第一次面对龙化的怪物时,拉妮娅就体会过龙血带来的威压——只要她想,普通人都会不自觉地避开她,就像是被真空环绕。而比起她,阿提拉显然更清楚如何利用这种威压感,之前在美术馆时,他就借此在公众场合里开辟出了谈话的私人空间。
现在也一样。拉妮娅想。
她抿了口香槟,忽然看到窗边的青年转过头,望向她的方向,准确地捕捉住她的目光。
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映着吊灯的灯光,折射出迷离的紫意,他似乎在好奇地打量着她,眼神干净得如同少年,却又像是无声的邀请。
拉妮娅不太确定她有没有理解错那个眼神的意思,正在思索,对方却对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证实了她的猜测。
他们以酒会的喧嚣为背景对视。
几秒后,拉妮娅才终于向他走去。
“这个位置,”阿提拉似乎心情不错,向着玻璃的方向探头看了眼,直回身体,语气带着点惊奇,“如果炸碎玻璃,光是风压就能让人飞出去。”
听到他的话,拉妮娅下意识算了下风压,得出的结论让她很赞同阿提拉的说法:“所以你应该离玻璃远点。”
这句话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对他的能力的不信任,换任何人大概都要皱眉,可阿提拉只是看了她一眼,莞尔道:“好。”
他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向着拉妮娅的方向。
他们站的位置靠近角落,但也不是站不下两个人,然而随着阿提拉退后,浓重的阴影打下来,空间忽然显得有些逼仄。
无形的诡谲气氛环绕在他们身边,将角落和会场分隔开,喧嚣声一下低落下去,遥远得像是隔着深海。
拉妮娅有点不太舒服。阿提拉其实并没有靠得很近,只是踩在安全距离的边缘,在这个距离下,身高优势带来的压力也没有那么明显,可是别的东西——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的站姿,所有的一切,都在诠释着强势和压迫。
“如果——”她想打破这种让她不舒服的气氛。
然而在那之前,阿提拉轻声道:“等一等。”
他的目光落在拉妮娅的颈侧,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于是微笑起来。
某种隐晦的恶意在他的笑容下蠢蠢欲动。
“你把鳞片一片片拔下来时,”阿提拉问,“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