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妮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眼前这一幕发表意见。
就好像她不知道布鲁斯·韦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怪拉妮娅疑惑, 在她印象里韦恩总裁应该还是挺忙的,就算他为自己提供了治疗资源, 但也不应该闲到有时间来给半个盟友探病。
说实话她现在还没搞清宴会后期他去了哪里。
看到进来的人是谁后,拉妮娅迅速闭上嘴,坐直身体, 龙尾也“嗖”地藏回身后,力图假装成无事发生。
……然而她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至少布鲁斯·韦恩已经看到他们刚刚的姿势了。
他缓缓转向正在披衬衣的杰森,后者正在对他不怀好意地微笑——不怀好意有点过了,杰森只是正常地和他打招呼,顺便露出八颗牙齿,这个笑容和他招呼他一起吃汉堡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仿佛他现在非常无辜。
……你知道她才十六岁吗。蝙蝠侠痛苦地想。
本州没有“罗密欧与朱丽叶法案”, 所以,杰森·陶德, 假如他不是一个法律意义上的死者, 他现在就该被抓进警局里了。
他再度转向拉妮娅,她正歪头看着他:“别太担心, 只是例行检查。这是莱斯利·汤普金斯医生。”
拉妮娅看了他大概两秒,尔后点了点头。
“好的。”她说。
在医生给拉妮娅检查时,布鲁斯·韦恩全程保持着沉默,而出乎意料,杰森看到这位医生时只是怔了怔, 随后一言不发。
普通人看到自己的体检报告还能这么淡定吗?拉妮娅不太确定。
不过看起来无论是邻居还是队友都这位医生很是熟悉, 拉妮娅也就没有发表意见, 安静地任由对方给自己检查。
不久后,这位银发的女医生检查完毕,直起腰,略带惊奇地得出结论。
“她几乎痊愈了,接下来只需要一段时间的复健,大体上就能够保证基本行动无碍。”她说。
“谢谢你,莱斯利。”布鲁斯说。
他们说话时,拉妮娅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女医生敏感地注意到她的视线,对她温和地笑了笑:“它很可爱,你不用把它藏起来的,拉妮娅——我能叫你拉妮娅吗?”
在她的注视下,拉妮娅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悄悄躲回睡衣里的长尾也重新探出头,缠着拉妮娅的手臂,像是蛇一样,慢悠悠地游走到她的手背上,抬起尾尖,对准面前的女医生,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复健之后我还能用刀吗?”她提出了她最关心的疑问。
莱斯利略显惊讶地看着拉妮娅,只不过拉妮娅看得出来,她的眼神里的意味并不是“女孩子为什么要用刀”,而是……拉妮娅感觉是种很微妙的亲切和叹息,好像在说“果然如此”。
“你想做到什么程度呢?”她放软了语气。
比如能把苹果削成苹果花?拉妮娅想。
但她没有开口。
莱斯利医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拉妮娅也能隐约感受到一些她没说出口的东西。她猜削苹果花可能不太可能,她的身体被摧毁得太彻底,复健也不太可能让她恢复到过去的状态,这种事拉妮娅不是不知道。
她出神地想了会,慢慢握住了钻进她掌心的尾尖。
“或者你还有另一个选择。”就在这时,布鲁斯忽然开口。
一时间,几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韦恩总裁的语调一如既往地低沉温柔:“斯塔克让我给你带一句话,你愿意接受一些来自瓦坎达的医疗援助吗?”
……
拉妮娅进入房间时,感觉阿提拉·海文可能已经等了很久。
——他正在桌面上叠纸牌塔。
纸牌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弯曲,一张张轻飘飘地搭上成型的塔尖,阿提拉专注地看着纸牌塔,手上的动作却很快,纸牌像是雪片一样纷纷落下,几乎是一张刚落下下一张就搭了上去,动作轻盈又迅敏,仿佛这不是个要求耐心和计算能力的游戏。
数据视野其实算是龙血的附带品,理论上来讲,应该随着龙血的消失而消失,但是拉妮娅只是心念一动,熟悉的线条和数字顿时在视野中重现,让她稍微一怔,但随即她就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在看阿提拉搭建的纸牌塔。而和她第一眼感觉到的一样,呈现在眼前的纸牌塔有着近乎完美的数据结构,维持着岌岌可危却又无比稳定的平衡,就像是一条简洁而精致的公式,那种数学上的、无与伦比的美感,足以让任何对数字敏感的人为之沉迷。
拉妮娅发怔的时候,阿提拉已经听到门口的动静,抬起了头。
当他的目光触及她时,他的手指颤了颤,手指间的纸牌撞上了纸牌塔。
只是轻轻一碰,精巧的结构瞬间被破坏,占据了半个桌面的纸牌塔“哗”地坍塌,化作一桌红白的废墟。
纸牌的坍塌没能让阿提拉低头看上哪怕一眼,他随手抛下手中的纸牌,对着拉妮娅笑了下,笑容透着股少年气的腼腆。
“又见面了。”他笑着说,“您感觉还好吗?”
从拉妮娅进入他的视野之中,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她,可是拉妮娅感觉这一次阿提拉·海文的目光和以往不太一样,她说不上来,但是那种感觉的确存在,然而他的眼神又并不热切,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礼,仿佛他没有像个狂热追求者那样连着五天用花海填满病房。
“谢谢。”拉妮娅迅速道谢,“你想和我说什么?”
“不,是我应该向您道谢。”海文说,“我听说了您英勇战斗的事迹,作为被您拯救的普通人,我想我应该尽我所能来回报您的帮助。”
拉妮娅抿了下唇:“包括龙血?”
海文的笑容里多了分歉意:“我恐怕……我的答案会让您失望。”
他的目光投过来,拉妮娅清晰地感觉到缠绕在手腕上的龙尾瑟缩了一下,往衣袖里无声地滑下去了点,仿佛被鹰隼盯住的蛇。
——从进入房间开始,之前活跃的龙尾立刻萎靡了下去,只敢藏在衣服里瑟瑟发抖,连动都不敢动,完全看不出之前四处探看时的张牙舞爪。
……它之前是仗着自己和杰森都不会打它吗?拉妮娅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这是个秘密?”她问。
阿提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他舔了下牙齿,不太好意思地笑笑,随后清晰地说:“不是……是因为那是婚礼。”
“新娘饮下新郎的血液,龙血会改写他们的血统,用血缘的契约代替婚戒,从此相互感知,相互拥有,相互联结,成为彼此的骨中骨,血中血,即为夫妻又为父女……这就是仪式。”他说。
“……”拉妮娅这次是真的沉默了。
她不是没有猜测过,但是她真没想到——这和垃圾吸血鬼小说有什么区别?新娘和新郎大概只是代称,只是用“新郎”来代指拥有龙血的那一方……所谓仪式之后能够承受龙血不被侵蚀大概是真的,但既然限定了是婚礼后,那具体操作起来肯定是——
拉妮娅觉得自己想不下去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无言以对别在脸上显露出来,并且开始怀疑对面的这个男人是不是阿提拉·海文本人。这个房间一定有哪里不对,拉妮娅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门的时候就掉进了另一个世界。
反正龙血已经流空了,这根尾巴也不是不能忍……拉妮娅自我安慰。
然而海文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
“它的本质是寄生者,”他恢复了正常的语调,“就算放空了血液,它也不会从你的身体里彻底离开,寄生者从来不会轻易妥协,时间越长,分离也会越困难。”
刚刚那种奇异的狂热感像是潮水一样尽数褪去,他面带微笑,但是笑容里不带任何情绪,让人分不清刚才是他的伪装还是露出了面具下的一角。
“而且,所有寄生生物都在渴望控制宿主。”他慢慢地说,“你有感觉到吗?”
拉妮娅:“……什么?”
“施虐欲,想要伤害,或者控制,让同类屈服于你,”海文的语速越来越慢,“带给他创伤和疼痛,纵容反抗,然后镇压,从身体和精神上掌控他的一切……总会有这一天的,小姐。”
披着人皮的恶龙微笑着,宛如女巫低语,对拉妮娅吐出恶毒的预言。
“你会伤害你身边的所有人……而且从中获得愉悦。”
在他低柔的声音里,缠在手臂上的龙尾贴着皮肤颤了颤,噤若寒蝉。
……她本来应该想点别的的,对于自己会不会变成海文口中那样之类的,但拉妮娅奇妙地没有多少实感,甚至还走了下神。
“阿佳妮也是这样?”她说。
她的话让海文挑了下眉,似乎不太懂为什么她会问这个,随之而来的是困惑。
他真的在困惑,过了几秒,他才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弯下腰,从纸牌堆里捡起一张,捏在手里翻转:“不,这是我们之间的游戏。”
在海文的示意下,拉妮娅将目光转向了房间里的电视,在她进来之前,电视一直是静音状态,而现在原本被调低的音量渐渐放大:“让我们来看看今年的最佳女演员——”
镜头从席上掠过,忽然切给了席上一位金发美人特写——阿佳妮·海文优雅的侧脸出现在画面里。
她神情宁静而悠然,妆容完美无缺,无论哪个角度都在闪闪发光,看不出任何端倪。
拉妮娅愣了下,转头看向海文。
不久前还被妹妹捅了一刀的兄长看着屏幕里的阿佳妮,神情里居然透着几分欣赏。
注意到拉妮娅的视线,海文做了个不解的手势,莞尔道:“怎么了?”
“……”拉妮娅没说话。
反倒是海文笑了起来。
“作为一个女孩,她付出了很多努力才取得现在的成就,所以让她继续走下去吧。”他感叹地说。
这一次,逆着屏幕的光影,拉妮娅终于看懂了他的眼神。
那是一种……纵容而又宠爱的眼神,就像是主人看待自己的宠物,它取得了任何进步都能让主人开怀,也会毫不吝啬地给予宠爱,然而不管他如何亲切耐心,都无法改变他是个高高在上的施与者的事实。他从不觉得人类能够和他平等,所以不在意阿佳妮的背叛,甚至能在这一切之后还一如既往地对待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之所以她觉得海文看她的眼神和以往不太一样,是因为……之前的每一次,海文看她时看的都只是身上的龙鳞。他在看的是龙血,而作为龙血的宿主,拉妮娅对他来说并不存在。
直到今天,他终于看到了她本人。
柯达剧院里,大屏幕暗了下来,电影片段开始播放。拉妮娅抬起头,看见了屏幕里的角色,或者说,在角色背后的阿佳妮。
画面里,阿佳妮举着枪,微笑着,哭着,劣质的妆容在泪水融化,变成黑色的泪水。对于演员来说,这种激烈的情绪很容易处理,却也因为太过奔放和失控,反而很难触动观众的内心,可阿佳妮不一样。她的笑容并不张扬,只是唇角微微一掀,就传递出了她在笑的信息,她分明在哭泣,可她的眼睛——那双美得不可思议的眼睛却又那么平静,仿佛有一个灵魂正在那潭死水里溺毙。
这个镜头很快结束,转向了下一个女演员,全部片段结束后,奖项颁布。这一届的奥斯卡影后并不是阿佳妮,但摄像机也给了她一个镜头,她微笑着为新任影后鼓掌,表现符合她一贯的定位——自信,从容,古老家族培养出的雍容气质。
然而她的眼睛里只有死寂。
房间里响起了轻轻的掌声。
“她做得很好。”海文一边鼓掌,一边微笑着说。
……
他说,你做得很好。
阿佳妮坐在席上轻轻鼓掌,用完美的微笑武装起自己,思绪却飘到了数天前的晚宴上。
她没有得到任何惩罚,没有被送进监狱,或者背叛者应该待的地方。没有人要她为她的罪行偿还。她以为自己看到了深渊,于是投入深渊的怀抱,用自己的绝望去交换疯狂,然而她怀抱着燃烧自己的决心把自己烧尽,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改变。
深渊早就看到了她,而她拼尽全力,也无法从深渊逃离。
你还在期待什么?阿佳妮问自己。
她已经是足够特殊的那一个了。那么多人渴求过海文的原谅,然后他们都变成了龙炎中的尸骸,只有她,无论她做错了什么,她的哥哥都会原谅。
从他们还是孩子起就这样。因为龙血稀薄,在家里她永远是会被忽视的那个,不会有人记得她的生日,而被选为继承人的阿提拉,无论多忙碌,每年都会送上足以让全世界女孩尖叫的礼物。他满足她的全部渴望,纵容她的全部向往,毫不隐瞒地对她敞开所有秘密,把她从那个抱着玩具熊的小怪物,一手塑造成现在万众瞩目的大屏幕公主。
她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在意?有多少视线在追逐他背影,而她只是其中之一。她看过那么多人渴望站在他身边,而最后留下的却是毫不起眼的阿佳妮。污蔑、诽谤、蜚短流长,阿提拉从来不在意这些,只有她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咀嚼着那些嫉恨和恶意,把它们埋进皮囊之下,塑造成自己抵御世界的甲胄。
只有一次,她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资格,于是她隐晦地告诉他,她最深的渴望从来不是香水和口红,而是那封写着她名字的生日信。
阿佳妮闭上眼睛。
很多年前,小女孩躲在门廊后,看着大人们簇拥在男孩身后经过,她探出头,小心又贪婪地将他的表情镌刻在记忆里,尝试着去模仿出他的神情。
是不是太厌倦了点?是不是太冷漠了点?他看起来并不难以接近,但她总觉得她的哥哥从未把任何人放在心里。
她正玩得开心,忽然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
阿提拉有趣地看着她,然后微笑起来。
“你喜欢表演?”
那一刻,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在如雷的掌声中,年轻的女演员露出了美丽的笑容。
——她终于真的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