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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跟他过年见家长

攻略青楼乐师的那些年 且墨 3686 2024-07-18 15:08:51

我十四岁的最后一天,下着大雪。临近过年,我想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得到压岁钱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这使得我看别人手里的银子时的感觉,和我看着景弦弹琴时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

“如狼似虎,饥渴难耐。”小春燕这样评价我。他说得完全正确,我一点也不想反驳。

所以我决定趁机去找景弦抚慰一下我因拿不到压岁钱而空虚寂寞的心。

他于丑时弹琴,辰时才结束,怎么着地也得给他留一些休息调整的时间以备应付我。

于是,我在花神庙里生捱到将近午时才去找他。心里帮他感慨着如我这般贴心地道的追随者当真不多了。

解语楼因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而显得有些萧索,但其实我私心里觉得萧索的具体原因是那些往日里光顾的嫖客们都回家过年去了。这样说的话更真实一点。

姑娘们的生意惨淡到看见我这样黑不溜秋的乞丐摸进来都十分愿意寒暄几句。诸如:“大过年的又来找景弦啊”、“我看你们这个样子下去是要成啊”、“到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啊”、“恭喜恭喜啊”云云。

不愧是能陪客人的小甜心,都是灵性的人,说的话太好听了。

我往常是不会和她们多说的,生怕多说一句她们又招打手来轰我,但今日实在没有忍住,拱着手回了一句,“同喜同喜……”

今日与我说了好话的我都给她们记在心上了,回去我就添刻在花神庙墙角那处宾客名单里,明明白白地。

尽管小春燕一直说看不懂那块乌七八糟的东西究竟是写的什么鬼画符。

此刻我奔楼而上,迫不及待地想和我的小景弦道一声“新年好”。只可惜临门一脚那步起得太低,门槛挽留我,使我摔了个狗啃泥,“新……嘤。”我捂着鼻头险些哭出声。

“新年好。”景弦平静地接过我的话,然后蹲在我的脑袋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默了片刻道,“礼大了。”

我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捂着鼻子望他,苦巴巴地道,“新年好。”

我抬眼才发现他肩上背着一个青色的小包袱。难得地,他竟没有练琴看书。

“你要出门?”我微睁大双眼,指着他的包袱。

他点头,站起身来,又俯身拉我。我捂着红彤彤的鼻头没有说话,他补了一句,“我去祭拜我的父母。”

这种事情,定要赶在午时之前才好的。我皱起眉催他,“那你还在等什么?怎么的也不早些出门?”

他凝视着我好半晌没有说话。继而露出困扰的神情,“我还缺个会生火的人。”

“我我我!”顾不得鼻头红肿的滑稽模样,更顾不得去想他这么大一个人竟然连火都不会生,我渴盼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大发慈悲,“我最会生火了!”

“好。走罢。”他竟也无片刻犹豫,回应得极其爽快。

料想他的小包袱里已将东西准备得整整齐齐,我搓了搓微微刺痛的鼻头,欣然跟在他身后。

他的父母合葬在一座无名后山上,那里遍地是坟。无论生死之物,但凡是在这片领域内,都被笼得煞气沉沉。

好在近日素雪连绵,煞气被没有尽头的银白截断。

原来他的父母就长眠在这般荒芜寂寥之地,年复一年,只有一块冰冷的墓碑和一树漾枝的红梅看守家门。你看他们睡着冰冷的棺材,紧紧依偎在一起,却谁也不理谁。

唯有那树红梅散发着幽幽暗香,与他们无声交流。

我想起重阳登高,酸秀才文绉绉地同我感慨人世无常时说过的话。

“你瞧这大好河山,鲜活又明快。可谁能想到,如今尽收眼底的一切,最终都不过是一抔黄土,尽入那渔樵闲话。世事无常,唯有珍惜眼前人,眼前人……”

他的眼前人是谁我不知道,反正我的眼前人是正蹲身擦拭烛台的景弦。

景弦垂着眸,将原来惟剩芯子的白烛换下,嵌上崭新的。我想到我来此处的作用,赶忙挽起袖子,想从他的包袱里找出打火石。

却见他亲自拿了一根火折子出来。

我顿觉自己来此一趟着实毫无用处。

瞧了眼我木讷的模样,他问道,“饿了吗?我这里有吃的。”语毕,他递给我一块热乎乎地糖饼。

紧接着,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小袋糕点,整整齐齐地置于碟中后,才摆放在墓碑前。

我想他那些糕点都是冷物,没有我手里的糖饼热乎。于是我立即将糖饼分了分,往碟中搁了大半去。

景弦转头瞧我,些许疑惑。

我认真同他解释道,“从前我挨冻的时候,都想吃热乎的东西。地下那么冷,有一点热乎乎的糖饼,会好许多。”

他凝视着我,久久未言。寒风凛冽,他的眼角被风雪晕得通红。

我赶忙再从手中掰下一半递给他,“你要不要也吃一点?”

他摇了摇头,盘腿坐在雪地里,拿起墓前的酒杯。细雪倾满杯,他伸出手指,将它们抠挖出来,再斟上烈酒,先递与我一杯,又斟满另一杯。

我见他俯身,无声地将酒杯放在墓前一边,我便也学着他,坐在墓前,俯身虔诚地将我的酒杯放在另一边。

我俩几乎同时直起背来。

这让我私心里想到了成亲时冰人高喊的那声“二拜高堂”。

稍侧眸去,我瞧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墓碑上的字。很显然,这又到了体现我文化水平低的时候了,这么好些字,我几乎一个也认不出,只好埋着头默默啃饼。

我的耳畔只传来猎猎风声,穿过山间,打向红梅,登时应了前日里酸秀才教我那句“落红如雪乱”。

“能孕育新生的黄泥,却一寸寸销着他们的骨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神色悲悯,声如梗碳,尾音渐渐销匿。

我不知他此时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底也跟着他不好受,不好受到手里的糖饼都不能使我好一些。

搁置下糖饼子,我拿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臂膀,待他转过头来看我时,我才慢吞吞地捧起地上的细雪掩住自己的脸,又一头嗡进雪地里。

他一把揪起我,抬眼时还可以看见他皱起的眉,“你做什么?”

我抹开糊了我一脸的雪,急急对他说,“你不是想知道是什么滋味吗?”我捧起雪,凑到他面前,“你看,这雪下面就是黄泥了。”

说完,我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把脸钻到雪地里,任由黄泥和细雪凝住我的脸。我恍惚闻到,周遭一片清香。雪下黄泥,是新生的味道。

当我直起身想要告诉景弦时,却见他也正捧起雪,掩住了自己的脸。他的喉结微微滑动,我便也跟着喉头一哽。

我陪他一起,再次嗡进雪地中。那冰雪沁得我原本磕破的鼻尖也没有那么疼了。

茫茫大雪,落红满头。不管是白首红首,我俩都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将我拎出来。我估摸着他是觉得我比他嗡得还要投入,再不拎出来怕是要睡着了去。

我捂住快要冻僵的脸,一边哈赤哈赤呼着气,一边对他道,“景弦,我料想你的父母都睡得很安稳,只是有些冷。你放心,等春天来了就好了。”

他凝视着我,双眸愈渐猩红。我猜他是有些想哭,但碍于我在面前,不好意思哭出声。

就在我打算背过身去给他点缓冲时间的时候,他转过了头。哭是不可能在我面前哭的。

摸到手边没啃完的糖饼,我拿起来,拍掉上边的红梅和细雪,抱着膝盖慢慢咬着。

待风声渐诡,才听他徐徐与我说道,“我生于汜阳,富商之家,年少得意。然家道中落,辗转云安,节俭度日。后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卖艺为生。”

我啃糖饼的动作稍滞,缓缓抬起头来望他。

酸秀才曾对我说,他读书时最恨看书中所写的名人生平简介,概因那么寥寥几字,看似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却诉尽一生,满溢辛酸。

当时我正坐在小板凳上吃李子,不懂他在唉声叹气些什么。而今我明白了,何为寥寥几字,满溢辛酸。

我很心疼他。好在我这些年过得也不是很好,姑且与他打个平手。

“他们去世多年,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父亲永远挺拔的脊梁,他说他只弯腰,从不折腰。”

“五岁那年,他带我上街玩耍,我看中小贩手里一串糖葫芦。可那时我们已不再如从前一般能够任意挥霍钱财。我将那糖葫芦看了许久,因实在想要才问我父亲边哭边讨。小贩不忍,拿了要送我。我刚伸手去接,父亲便给了我一耳光。”

他吐字清晰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听得却心头一紧,“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他说我那样,是在作践自己。”他抿了抿唇,又继续道,“我性子闷,他们又将我看得紧,好不容易才出来玩一趟,不仅没有尽兴,还因讨不到想要的东西被责骂,挨了打,心里很难过。”

我听他讲这些,心里也很难过。须知做我们乞丐的,日日都是出来玩,若不能尽兴,岂不是日日都难过?

“后来呢?”我此时心里难受得连糖饼也啃不下去。

“几年后,父亲去世。临终前便对我说:‘永远不要仰望别人,除非是你的心上人。做一个有骨气的男人,莫要别人轻贱你,你也莫要轻贱了自己。想要的,亲手去夺,哪怕不择手段,也不要等着别人来施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虽犀利深邃,语气却很温柔。也不知是怕这么说会伤着谁。

我默默埋下头,啃了一口糖饼。

“花官,你看清楚,若你有一日窥得我心,发现并非如你初想时那样不染尘埃,你许会心有成见,不再爱慕于我。”他转头凝视着我,又是我看不懂的复杂眼神。

我才懒得猜,咬着糖饼对他大摇其头,“不会啊,你是什么样,我便爱慕什么样。”

他看我的眸色深了几许,轻声对我道,“或许我已不择手段地去做了些事,你看不明白,还当我是很好的。或许,我本就不似你想象中那般的一个人。”

我赶忙搬出前几日酸秀才在话本子上写的词,认真对他道,“或许我也不似你想象中那般的一个人,我其实贤惠能干、勤俭持家,让我们那片地的男孩子都抢着要。”

“……”他默然片刻,忽地勾起唇角笑出了声。转过头去不再看我,叹气道,“花官,我今日对你说的话,你听懂了几成?”

此时我嘴里还叼着糖饼,一门心思分成了两门,至于听懂几成,我也不好意思说我其实压根儿什么都没听懂。

幸好我的脸够厚,能硬着头皮瞎掰出来一些,“嗯……我懂了一些,就是……过年了,你今日带我来见你父母,是、是不是说明,你会娶我?”

对,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这一把反杀打得他措手不及,顺便就解决了我的终身大事。

“你想太多了。”他斜睨着我,勾起唇角轻声道,“不过,姑且当你今日懂了十成。”

姑且……我其实懂的尚不足一成。

还有,我想太多了?我怎么就想太多了?我闷闷不乐地低垂下眉眼。正欲好好想一想,他今日说的那么些富有哲理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见他一边起身,一边掸着衣角的雪。

我三两下吃掉手中的糖饼,帮他拎起包袱,麻溜地起身,“景弦,我们回去了吗?”

“嗯。”他接过我手里的包袱,掏出一个小红布包,“这个给你。”

我拿到手里,摸了摸,预感里面是铜板。心中不解,望向他。

“你今日给我行了大礼,我若不给你压岁钱,好像说是要折寿。”他抬起手,戳了下我的鼻尖,得来我呼痛一声,他眸中生出淡笑,“明年就别再给我拜年了。”

我登时窘迫得不知说什么好,闷声对他道,“你与我同辈,却和我说什么拜年不拜年的……你放心罢,明年我十五,已经不兴给人拜年要压岁钱了。”

此话一出,我恍惚反应过来,今年是我唯一一次收到压岁钱,也是最后一次了。心中难免生出落寞之感。

他漠然,并不顾及我是否落寞,似是随口回我的,“及笄之后,不拜年,就可以拜别的。”

“拜什么?”我睁大眼,追着他问。

他默然,定定瞧了我一眼,转身向前跨了一大步,头也不回地道,“拜神之类的。”

于是,离开他的每一年,我都还是会和容先生去庙中拜神,祈求上苍保佑他,平安顺遂。

那是我认为,离某些我向往的东西,最近的一次。可惜有些东西,若是当时不明白,以后再想去明白,就不会觉得是那么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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