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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陆敏春花四人重聚

攻略青楼乐师的那些年 且墨 4299 2024-07-18 15:08:51

她眸中如有璀璨星河,瞬间满溢,待讶然轻笑时,一颗星子从眼眶跌落。

岁月只在她眉间凿下不深不浅的刻痕,她一定常蹙眉。挽起妇人髻的敏敏,她的丈夫体贴温柔,女儿活泼可爱,她过得幸福美满,但常蹙眉。

她应该是要来牵我的手,似我幼时那般,不过怀里抱着一个小缠人精,只好哭笑不得地蹙起眉。

哭笑不得,我注意到了,分别这么六年,大家都心有灵犀地学会了哭笑不得。这是个默契的巧合,以后我有空了要让酸秀才写进话本子的。

敏敏深吸了一口气,又浅浅呼出。偏头笑道,“你回来了?”她的问好竟有些生硬。

我估摸着是因为分别太久,她处不来现在这个温柔娴静的我。看来我不作个自我介绍是不行了。

我握住她女儿咕咕的小手,咕咕没有闹,朝我傻笑。一如当年,我朝着敏敏傻笑。若我不说,谁知道我现在就是在作自我介绍。

“是,我回来了。”当年那些人齐聚一堂,其中也包括我。

敏敏辨我眉目,又稍侧眸去辨景弦眉目,忽垂眸一笑。恰似当年年少。我也不晓得她笑什么,只隐约听见她半嗔痴半呢喃,她呢喃道,“还能纠缠着,多好呀。”

那声太轻,我不确信是否真的听得明明白白。

但见她抬眸时揉了揉咕咕的小手,笑逗着咕咕,满眸溢彩,“你说是不是?”

咕咕十分配合,“是!”纵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娘亲说了什么。毕竟我也不知道。

“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酝酿起来的悲伤是否去得太快,敏敏搅乱了我的心绪,却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她笑得太过明媚,仿佛方才消沉呢喃的人不是她,“对了,你回来做什么的?来找景弦?”

我赶忙摇头,“不是,不是来找他的。”一顿,我稍侧眸觑景弦一眼,他神色应是无常,我才接着道,“我回来当陈府两个小童的教习先生。年末才能回去。”

敏敏颔首,看向景弦。她像是想问景弦些什么,却最终碍于我在,没有问出口。你看,我都看得出来,她碍于我在,才没有问出口。是否太伤人了些?他们什么时候还能有我不得听的事情了?

我正纳闷,唯见敏敏狡黠一笑,我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她果然就在下一刻将我的预感坐实,“你四年前给我寄信的时候,不是说你的好友,那个叫蕊官的,给你介绍什么夫君吗?你的夫君没有陪你来云安吗?”

万幸我还没有吃上糖饼,我此时被口水噎得满脸通红的模样想必十分滑稽。

我不明白她为何将我们信上那般丢脸的内容搬到台面上来说。不,准确说是,当着景弦的面说。

“吹、吹了……不是,其实不是,蕊官她逗我玩的。”我急忙解释,“那是她的文友,和我们一起听戏吃饭,蕊官她逗我才说撮合我们的。”

敏敏笑,满眸期待地轻问,“那为什么吹了?为何没有撮合成?”

我如实答道,“那个人,好像嫌我太傻。以为是个痴呆……”

“噗。”我确信,这声笑是从我身侧传来的。

我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景弦。脸颊发起烫来。他什么意思?是否先礼貌地憋一下,等看不着我的时候再笑?

“转眼就不见你人了,原是跑来这里。”

我听见有个沉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再转回头看去时,一男子正好走到面前。他穿着黛蓝色的夹袄,抱着包袱。原先在桥头上的人群逐渐散开。

“我遇见故人,闲聊几句。夫君,这是我常和你提起的,我的妹妹花官。”敏敏笑着回头,将咕咕送到男子手中,“这一个是……”

她说的是景弦。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

男子笑问,“莫非是妹夫?”

“不是的。”我摇头,十分淡定,“是很多年的老朋友。”

在我的话音落下不久,身侧的人亦拱手道,“景弦。”

男子讶然一瞬,很快敛起神色。想必他从敏敏姐姐的口中听过这个名字。稍作一顿,他轻笑道,“敏敏,想必你还有好些话要同他们说,我先带咕咕回客栈。”

敏敏点头,叮嘱道,“晚上我兴许不回来吃夜饭,咕咕要吃鸡蛋的话,你记得像我那样,把煮好的蛋黄和蛋清挑在碗里剁稀了,掺点热水再喂给她,别让她梗着了。晚上莫给她读话本太晚,明日还要早起。”

我想,许是敏敏伴随这两个词太久,鸡蛋和话本子,她往后余生一样都脱不掉干系。是咕咕要吃鸡蛋、听话本,还是她愿意给咕咕喂、讲给咕咕听?我不太清楚。

我望着男子离开的背影,心底默定他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我的要求也不高,以后就按照善解人意的找就好了。倘若我能忘掉景弦这个不善解人意的男人的话。

“花官,今晚有空吗?我们找个地方聚一聚罢。”敏敏温柔地笑,眉头竟微蹙起来,“我做排骨汤,请你们喝。有肉有酒才好,让小春燕带上他们家的好酒。最好……再请个人来给我们讲故事。你说呢?”

她眸光坦然。如她信中那般“往事随风”的模样。她或许只是执着于填补四年前的遗憾。或许罢。

我很明白她的意思。就看景弦明不明白了,他若是稍微善解人意一些,就通融通融,将小春燕借我。一个晚上又做不成什么通敌造反的事情。

“嗯。”他答应了我。我亦点头。

敏敏姐蹙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她抬眸看向我,又看向景弦,气氛谜一样地沉默了。我能感受到,敏敏有许多私房话想和我说。

“我去找小少爷他们,时辰差不多,该带他们回去了。你们聊罢。”他果真善解人意。

敏敏姐亦如是认为。

周遭流风溯雪,白茫茫一片。我好像听见她轻咳的声音。

我俩倚着枯枝的柳树,相对无言。不知她想到了什么,亦或是有冷风打过,她忽然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眼角猩红,样子很难受。我轻拍着她的背,皱起眉。以为喃声问出来,就不会被听到,“落下的病根,好不了了对吗?你们卖治疗风寒的良药,你却还在这里咳嗽。有时候我也不是太傻。敏敏姐姐……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只是回忆起来……”她揪紧心口,直起背,“还会有些许疼痛。”

“些许?”我认为自己这个小衰蛋疼痛得不止些许,“我以后也会努力和你一样,些许就好。”

她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欲言时又埋头咳嗽,咳得双目通红,还固执地对我道,“不,不一样,不要和我一样。花官,你听我说,他来找过你,就在你走之后……你能想象,他为了知道你的下落,找过我、找过陆大哥、找过小春燕,每个人都告诉他你走了,你不要他了。他就像死了一样,在大雨里躺了两个时辰,直到天黑……”

“敏敏姐,”我发现自己竟淡定得出奇,冷静打断她,又木讷地看着她,放空了自己,我大概有些惶惑,又大概是看得很明白,“我能想象。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想必他那时躺在雨中,心里想的都是从前的花官,是六年前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花官。你明白吗?”

她皱起眉,如我一般惶惑。

“我能感觉到他在弥补我,所以我明白若我当年不走,许是能和他成得明明白白。我刻在花神庙里的婚宴名单也或许就能有用武之地。可是,走了就是走了,纵然我已走了九十九步,还差一步修成正果,可我终究是走了啊。况且你知道的,当年那般境地,我不走的话,也活不下去。”

我觉得我此时同她讲道理的模样像个偷穿大人鞋子的小屁孩儿。她应当想不到,我这般傻得会被人觉得是个痴呆的人,竟能讲出这些话。

她怅惘地叹了口气,“可你们重逢了,有什么不能释怀掉,重新开始?最后一步你现在走,不也一样吗?”

“啊,你说得也对。有点可惜的是,他好像有妻子。当然,我说的是好像。他对我种种的好,我也不确定他有没有,我现在脸皮这般薄,没勇气去问他。我甚至不敢让他知道,我还在乎他。我还是好喜欢他。还是会脸红心跳。看见他,还是在心底笑得很傻。”我拈着枯枝,装模作样地叹气。

她咳起来,想说什么。我料她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后,不知如何对我说。

稍觑她一眼,我又拍着她的背,淡然道,“我今年二十三,已不喜欢蹦蹦跳跳地走路,不喜欢吃饭吃得十一分饱,不喜欢写歪七八扭的字,不敢随时向他表明爱意,不敢在他耳边闹腾,不敢跟他奢求什么,太多啦。最重要的是,我不知自己还有无精力为他赴汤蹈火,奋不顾身。”

“他当时躺在雨中想的,和他现在念在情分上照顾的、挂念的都是已经死去的花官。从前我那样,他说不喜欢,现在我不再那样,他又喜欢那样的我了。你看他这个人,就不能喜欢一下他面前的我吗?因为他可能并不喜欢面前的我,所以,最后一步我就不走了罢。”

“我有时候还是很生气,八成是因为他没有喜欢我,而我又受了天大的委屈。反正很想有人为我出气,或者我能气一气他,让他心里也如我一般难受。”

“想必你也有过这样的感受:自己一个人单方面喜欢着喜欢着,一颗心就魔鬼了。”

我真是个人才,怕不是跟小春燕混得太久,这么哲学的话都说得出来。如小春燕所说,他们搞思想研究的要领就是:仔细想那些话不会觉得错,但说出来又实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嗯,我今日就有这个境界了。

晚间夜饭时,我将这件事告诉了姗姗来迟的小春燕。他夸我的确得了他几分真传。

原以为他来得足够晚,没成想待菜上齐整了酸秀才还没来。

“你真的有告诉陆大哥吗?”我一边盛饭,一边问小春燕。

他默然点头。看了眼同样沉默的敏敏姐姐。

我们在一家小酒楼里,被三爷他豪气地包场。稍显冷清。

他俩都闷声不响地,我也不好意思说自己饿。望向门口,昏黄烛灯的映衬下,微有影动。

不会是陆大哥罢。那人的背挺得那样直。

“吱嘎——”

木门摇曳成声,我觑见敏敏姐姐的手臂颤了下。而后低声咳嗽起来,头也埋了下去。我重复下午的动作,为她拍背。

“我来晚了。抱歉。”

简单的几个字,轻哑不可闻。我最近的耳朵是越来越好了。

竟真的是陆大哥。我最近的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了。

可我瞧得清楚,他今日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青丝束得齐齐整整,就连束带也是深沉的新色。

“陆大哥快坐罢,就等你了。”小春燕起身,笑着招呼他,“我今日带了上等陈酿,家中轻易不拿出来的。”

四方桌,酸秀才坐在我对面,敏敏姐姐的右手边。如“伴君幽独”那晚一模一样的方位。

“是吗?”酸秀才也笑,“我今日可以喝酒?你不是管着我,让我别喝吗?”

我不懂他为何不看一眼敏敏,但我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喑哑。也不懂敏敏为何埋着头不看一眼酸秀才,但我感受到她咳得浑身俱颤。

“今日我们四人能重聚,高兴喝就喝,管不得那么多了。”小春燕挥手批准,豪气地倒酒,“来来,一人一碗,杯子太俗。”

我拦下敏敏的那碗,“姐姐染了风寒,便不喝了罢。”脱口之后,我又忽笑。记忆中那晚的我们,与今夜的我们,尽数颠倒。

“没关系,六年了,我们能聚齐多不容易。”敏敏咳嗽稍缓,直起身来,浅笑说,“管不得那么多了。”

距她话落,竟无人应和。不知这话触动了我们哪根心弦。

我不舍得让重聚的时光浪费在沉默中,慢吞吞地举起酒碗:

“为我们……今夜再聚,”逝去的青春;

“为我们故地重逢,”埋汰的岁月;

“为我们情谊不变,”错过的一切;

“为我们有酒有肉有故人,”那年那夜那时雪,“干了。”

我想,那些脱口不得的话外之音,就让它们消融在酒里,印刻在心里罢。

岁月堆叠在一起,窗外大雪也堆叠在一起,屋内昏黄的烛火、我们四人斑驳的影、浸入身心的冷意统统堆叠在一起。入了酒中。

一碗喝罢。我们竟都默契地没有说话,纷纷挺直背脊坐着。

我默然打量着大家。大家的眼泪花儿都包在了眼眶里,我若不包一包似乎就显得不合群。当我决定包一包时,发现周遭一切都模糊起来了。眨下眼才能清明。

敏敏姐姐忽然利落地抹了泪,起身抬手盛汤,“这是我傍晚煮的排骨汤,你们尝尝看我这些年在金岭厨艺有没有退步。”

她将第一碗汤递给酸秀才,对他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尝一尝,还是当年的味道么。”

酸秀才点头,却迟迟没有接。我想,他那双干枯的手,怎么好意思伸得出去。好半晌,他终于伸手接住了汤碗,抬眼看向敏敏,“……谢谢。”

待我和小春燕接汤碗时,敏敏姐姐已没有气力亲自打汤。好罢,事实是,拢共就四个人,她就只给酸秀才打了汤。

小春燕盛汤递给我,“你多吃点肉,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

瘦啊,是吃得太少才瘦吗?我摇头。是心苦才瘦。大家都挺瘦的。

后来我隐约记得,我喝得太多,趴在桌上,一声声唤,“小春燕,小春燕……你给我们念诗背词罢。要背那种,有点格调的。不要打油诗。然后我们来玩飞花令!今年、今年我可以比过你们了!我学了好多好多诗词,没在怕的。来,小春燕你先来,然后就到我!”

静默半晌,我睁开一只快要睡蒙过去的眼,看向他。他醉醺醺地笑,舔着嘴角同样趴在桌上,慢悠悠地念,“待、待浮花、浪蕊都尽,伴、伴君幽独……”

太狠了。

我默了片刻,十分无辜地嚎啕大哭。

许是我学艺不精,“独”这个字起不了头。这首词也起不了头。孤独更起不了余生的头。总归都是一句话,“坚强一点。”

大家都醉了。睡眼迷蒙之中,我隐约看到有人敲响了酒楼的门。是下午那个鳏夫,不对,现在是敏敏的夫君了。

他来接敏敏,半哄半抱。接走时,小春燕推醒了醉得好似糜烂了的酸秀才,因为敏敏姐有话和他说。

只有这一句,她最想说的。能支撑她将意识残留到而今的。也是她在信中与我打了整篇幌子,却藏在末尾的那句,“我只是路过这里罢了。明早就乘船离开,你若是有空的话,便来送一送我罢。”

我听不见酸秀才的回答,亦不知他有没有回答。恍惚看见敏敏姐姐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怀中。

我睡了过去。沉入梦中,或是沉入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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