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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美好的一天-

雪粒镇 尸姐 4131 2024-08-16 10:04:56

纪寒灯的人生目标,是活着。

三岁那年,他便在纪晖的指导下成功偷了一包烟。

纪晖叼着烟,欣慰地摸了摸纪寒灯的脑袋:“不错,孺子可教。”

到了七岁时,纪寒灯已经可以熟练地从小卖部顺走一瓶啤酒。

纪晖却不太满意:“一瓶怎么够喝?”

金晓慧则甜甜地亲了他一口:“下次帮妈妈偷条金项链好不好?”

不久后,纪晖和金晓慧因偷盗双双入狱。

孩子必须依附于大人才能生存下去。于是,七岁的纪寒灯不得不从一个陌生人家搬去又一个陌生人家,如同一只破皮球,被大人们不耐烦地踢来踢去,短短一年时间,他换了数个寄养家庭。

尽管纪寒灯已经竭尽所能地降低他的存在感,吃最少的饭,干最多的活儿,晚上就裹条毯子乖乖蜷缩在角落,从不敢占用床铺,可还是免不了遭到白眼和嫌弃。因为,他是小偷的孩子。

他们会在开饭时故意使唤纪寒灯干活儿,等他干完回来,桌上的饭菜早已被清空;会在下雨天故意把纪寒灯的书包扔出去,淋湿他的所有课本;会趁纪寒灯在屋外时故意反锁住大门,无视他的敲门和呼喊,任由他在门口蹲一整夜。

一年后,再没有任何一户人家愿意收留他。

最终站出来领走纪寒灯的,是许茕茕的母亲。

赵静文和金晓慧是白鹤村的同乡,兼邻居,兼老同学。

金晓慧口中的版本是:她和赵静文从小一起长大,互相扶持,形影不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童年的一切美好回忆都与对方有关,赵静文喜欢山茶花,金晓慧就摘了好多山茶花送给她,赵静文被人冤枉,也是金晓慧义无反顾地站在她那一边,坚定维护她,虽然长大后她们分散两地,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从未疏远,永远都是一生一世好姐妹。

赵静文口中的版本是:金晓慧从小就讨人嫌,村里没一个小孩愿意跟她玩,所以她赖上了赵静文这个老实人,天天蹭她的盒饭,偷她的东西,她送给赵静文的那些花都是跑去别人家院子里偷摘的,正是她害得赵静文被误会成小偷,差点酿出童年阴影,长大后各自离开了村子,金晓慧便迅速把赵静文抛诸脑后,只有结婚生子的时候才会联系她去随份子。

得知再也没有人愿意抚养纪寒灯后,纪晖摆摆手:“那就让他上街乞讨好了,我纪晖的儿子,靠自己也能活!”

而金晓慧尚存一丝母性,在牢里给熟人亲戚一一打去求助电话,被一个接着一个挂断,最终,她将最后一个电话名额打给了赵静文,接通之后,哭得撕心裂肺。

一般人碰上这种情况,必定是断然拒绝,关系再好也不可能白白帮对方养娃,何况她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七八年前,根本算不上什么闺密。许家三口人自己也还挤在又小又破的老屋里,哪里还容得下一个多余的孩子。

然而,许茕茕的父母不是一般人,他们是又穷又心善的老好人。

正是因为这种老好人性格,才会让他们不断被骗,被坑,最终只能全家定居贫民窟。

“晓慧,放心。我会携全家一起照顾好灯灯的,等你和你老公改造完出来,保证还你们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赵静文在电话里如此承诺。

十四岁的许茕茕将半块发硬的馒头泡进热稀饭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穷人帮助穷人,最终结果只能是双双饿死。

她试图撺掇亲爹一起谴责她妈的圣母行为,却发现许江正沉痛地叹气:“可怜的灯灯,怎么就摊上了那么一对不靠谱的爹妈!如今能护着他的也只有我们了,老婆说得对,咱们一定要好好养他长大!”

许茕茕:?

所以,整个家只有她不是圣母。

于是,刚满八岁的纪寒灯,就这么搬去了雪粒镇知名的圣母之家。

之所以知名,当然是因为,他们许家是最穷最影响镇容的困难户。

当其他居民已经在翻新盖楼时,许茕茕一家还在用脸盆接屋顶漏的雨,三口人挤在狭小又破旧的老屋里,吃饭和睡觉都在同一个区域,仅用几块布帘作为遮挡,卫生间仅能冲澡,院子里平时备着夜壶,出门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会在尽头看到镇上唯一一间免费公厕,以及一片小树林。

第一次进许家的门,纪寒灯跟在赵静文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目光正好撞上许茕茕。

许茕茕道:“嫌我们家条件差就滚。”

不用猜也知道这小子晚上肯定跟她睡,她的床已经够小了,再多个人会挤死。

父母同时瞪向她:“茕茕!怎么跟弟弟说话的?有点姐姐的样子!”

纪寒灯立刻走到许茕茕面前,小脸微微仰起,冲她露出纯真乖巧的笑容:“姐姐好!”

作为一个习惯了寄人篱下的野孩子,这是纪寒灯的招牌必备笑容。

在此之前,每被送到一户新家庭,他都会第一时间认准脸色最阴沉的那个人,想方设法讨对方开心,只有先把最难搞的角色搞定了,他往后的日子才能好过点。

而许茕茕,自然便是许家最难搞的那个角色。

许茕茕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纪寒灯,在他刚出生那年,赵静文曾经带她去过一次外省的纪家,坐了七个多小时的长途火车,只为吃他的满月酒。

那时纪晖和金晓慧忙着收份子钱,随手将摇篮扔在了里屋的角落,完全没听见婴儿正在啼哭。

只有许茕茕注意到了微弱的哭声,放下碗筷,小跑到里屋,踮起脚尖,扒着摇篮看过去,一个又皱又黄、如瘦猴般的婴儿,在襁褓里用力扭来扭去,瘆人又滑稽。

她噗嗤一笑。

听见许茕茕的笑声后,小小的婴儿像是终于安下心来,停止啼哭,炯炯凝视着她,黑亮的瞳仁中满是好奇。

那时的许茕茕皱起眉,感叹世上竟有如此之丑的小孩,默默忧虑起这个陌生婴儿的未来,并不知道,他的未来将与她息息相关。

如今,十四岁的许茕茕再度皱起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怀疑当年那个丑婴儿被人掉包了。

凑近之后,许茕茕惊愕地发现纪寒灯头上竟然有不少白发,可他今年才八岁。她顿时脑补了一场厉鬼夺舍的恐怖戏码,迅速退后与他保持距离。

赵静文出声打破她的幻想:“灯灯那是少白头,营养不良以及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这孩子太可怜了,小小年纪就受了那么多苦。”

确实很可怜。

可是就算他再可怜,许茕茕也无法接受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屁孩突然从天而降,住她的家,吃她的饭,睡她的床。

所以,必须赶走他。

她当晚就塞了一只死老鼠在纪寒灯的书包里。

穷孩子不敢有叛逆期,大部分情况下,许茕茕都是个懂事的好女儿,前提是,家里没有外来者。

发现死老鼠的存在后,纪寒灯并没有露出许茕茕期望中的惊恐表情,而是安安静静地拉上拉链,将死老鼠留在了书包里。

一留就是三天。

幸好现在不是夏天,否则他的书包缝隙会爬出密密麻麻的蛆虫。

最终,许茕茕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夺过他的书包,掏出那只已经发出臭味的死老鼠,狠狠摔进路边的垃圾桶。

“为什么要扔掉它?”纪寒灯似乎很困惑。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许茕茕震惊。

“那是姐姐送我的礼物呀。”纪寒灯笑得纯真又乖巧。

这小子不简单。

许茕茕意识到自己碰上硬茬了。

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狼子野心,将来定是个狠角色。

把这种心机男童留在家里实在太危险了。

就在她苦思冥想下一步用什么法子整他时,却在放学路上亲眼目睹纪寒灯光着身子被同班男生踹进了臭水沟。周围男孩积极地参与进去,嬉笑着:“那个穷鬼本来还在反抗,后来我们说踹一次给他一毛,他立刻乖乖配合了。”

好强的商业头脑。许茕茕又惊了。

才八岁就知道靠劳力赚钱了。

踹一次一毛,踹十次可就是一块。

积少成多,说不定有一天能够攒到五十,一百。

之所以光着身子,也是纪寒灯主动要求的,因为臭水沟会弄脏衣服,不如等他们踹个尽兴后,再把自己冲洗干净,重新穿戴整齐。

轻轻松松就将霸凌变成生意。

许茕茕暗叹他的聪明睿智,停下脚步,视线落向躺在臭水沟里的纪寒灯。

他瘦小如骷髅,每一寸肌肤都沾满了黑色液体,散发出刺鼻的恶臭,岸上的人嫌恶地皱眉捂鼻,他却像是什么都闻不到,一声不吭地从臭水沟爬上来,在岸边站直立定,任由同学嬉笑着将他又一次踹下去。

不知反复了几次,男生们终于玩腻了,拎起书包作势要散去。纪寒灯拖着一身的泥泞,冲他们摊开手掌:“给钱。”

领头的小胖子笑得直不起腰:“你还真以为我们会给钱啊?”

许茕茕一脚就踹了上去。

小胖子毫无防备地飞出去摔趴在地,这下真的直不起腰了。

纪寒灯一怔,转头看向许茕茕,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许茕茕抬脚踩在小胖子的背上,扯开他的书包,将里面的书本文具统统倒在地上,从中挑出九枚一角硬币,道:“你刚才踹了纪寒灯十次,减去我踹你的一次,所以一共收你九毛,没问题吧?”

纵然是再嚣张的小学生,到了更加年长的初中生面前,也只能认怂。何况这个初中生力气还比他们大。小胖子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眼底噙着泪,一句话也不敢说。

许茕茕又看向其他几个吓傻了的男生,神色平静:“那个戴黑帽子的,踹了五次。那个穿蓝外套的,踹了三次。那个小平头,踹了一次。现在,立刻,一分都不许少,排队交钱。”

纪寒灯从不相信世上有神明。

否则祂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穷人受苦、坏人作恶、奸人享乐呢?

如果把一切都归结为命,那他这样的贱命,有什么出生的必要?

纪寒灯并不喜欢许茕茕。

他无视她的挑衅,一次次冲她笑,甜甜地唤她姐姐,无非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在许家长久住下去而已。

他习惯了每时每刻去讨好别人,用笑容包裹住倦怠麻木的心。

这种讨好,不代表喜欢。

他不喜欢任何人。

哪怕是圣母赵静文夫妇,纪寒灯考虑更多的,也是随时提防着他们总有一天会厌倦他,抛弃他。连亲戚都弃他如敝屣,何况是没有血亲关系的外人。纵然是再善良的老好人,当家里只剩下半块馒头时,他们也只会优先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是人之常情。

他从来不指望许家人会收留他多久。

可是当许茕茕毫不嫌弃他满身的污泥,握住他的手,坚定地,大大方方地从人群中穿过时,纪寒灯忽然觉得,这位看上去脾气很差的姐姐,或许,比神明更值得信赖。

那天,纪寒灯净赚一块八。

其中五毛被许茕茕拿去买了辣条。

“这是本人应得的保护费。”她说。

“嗯。”纪寒灯没有异议。

“所以说,对待有些人,就应该以暴制暴。”

许茕茕嘴里叼了根辣条,怀里抱着纪寒灯的衣服。

“嗯。”纪寒灯蹲在水池边,仔细冲洗身上的污泥。

必须把自己洗干净了才能回去,不然会让赵阿姨和许叔叔担心。

冷水浇在身上有点冷,纪寒灯背对着许茕茕,一直在打哆嗦。

等纪寒灯冲完晾干,许茕茕习惯性地走过去要帮他穿衣服。

“我自己可以的。”纪寒灯低下头,眼神躲闪。

一想到自己全程都光着身子,滑稽又狼狈的模样被许茕茕看了个遍,他攥紧拳头,两耳滚烫。

八岁的孩子,早已有了羞耻心。

许茕茕直接将衣服往他头上套,嗤笑:“害什么臊?晚上咱俩还要一起睡呢。”

还好这小子每天晚上都会把自己缩到最边上,连片衣角都不会碰到她,倒也不怎么占用她的空间。

纪寒灯的脸更红了。

“下次挨打的时候记得还手。”许茕茕理了理他的衣领,“比起受气包穷鬼,还是做脾气差的穷鬼更划算一些。”

纪寒灯轻轻点头:“好。”

回家路上,许茕茕抽出一根辣条,递到纪寒灯嘴边。

“赏你的。”她说。

纪寒灯乖乖张嘴,吃下辣条。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辣条。

有点辣,又有点甜。

充分地咀嚼,用力地咽下。

被踹了近二十下、造成大片淤红、连骨头都泛着疼的后背,因为她喂的这口辣条,变得没那么痛了。

纪寒灯并不知道,那也是许茕茕第一次吃辣条。

她从小学一直馋到初中,每次课间碰到同学在吃的时候,都会一边低头假装看书,一边悄悄去嗅空气中飘过来的味道。

那是杂货铺里最便宜、最受学生欢迎的零食,可惜,连最便宜的她也吃不起。

许家的家训,是不要浪费一分钱在没用的东西上。

辣条自然也包括在内。

当世上其他孩子在记录自己第一次去游乐场、动物园、汉堡店的经历时,许茕茕和纪寒灯正在严肃地、认真地、虔诚地分享同一袋辣条。

走到家门口时正好剩下最后一根。

“姐姐吃吧。”纪寒灯懂事地开口。

许茕茕咬下半根,将余下半根塞进纪寒灯嘴里。

“千万别让我爸妈知道我带你吃辣条了。”

她先是自己擦了擦嘴,然后不放心地又给纪寒灯擦了擦嘴。

“好。”纪寒灯笑起来,“这是专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到死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那倒也不至于。”许茕茕说。

纪寒灯还是在笑。

笑得露出了牙齿。

不再是讨好般的假笑。

就只是因为,开心而已。

没有游乐场,没有动物园,没有汉堡店。

但对他来说,那是无比,无比美好的一天。

雪粒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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