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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慕尼黑,一九〇五年

魔术师 科尔姆·托宾 10561 2024-01-07 15:50:32

订婚宣布后,普林斯海姆家邀请茱莉娅·曼、她的女儿卢拉、女婿约瑟夫·勒尔去参加晚宴。这是托马斯在他们家首次参加正式晚宴。走进阿尔西斯特拉斯的房子的主客厅时,勒尔感叹道:“我得说这一切都花费不菲。”卡提娅转头朝托马斯一笑,像是在说他妹夫庸俗得无可救药。他希望卡拉没去参加巡回演出,否则她的演技能在这一场合发挥作用。

他们受到了卡提娅父母的热情招待。她的母亲让人用隆重的礼仪奉上饮品,她的父亲对勒尔评论了当日新闻,勒尔也回应得体。当他们被请去餐厅时,托马斯的母亲已经逛进了最里面的一间接待厅,他看到她在细看一套沙发椅的材质。他让她跟他去餐厅。餐食送上来时,她依然沉默,托马斯觉得她是想表现得像一个端庄娴雅的孀妇。

餐桌上每套餐具旁都摆着一个插着兰花的玻璃花瓶。托马斯觉得玻璃器皿和餐具都是古董,但他不确定是何年代。烛台看着是现代的。他们周围的墙上都挂着现代画。托马斯知道,如果这是在吕贝克,他母亲一定会熟悉这栋房子,她会是常客。她能够与卡提娅的父亲随意聊起他的邻居和同事。她会用熟稔的口吻揶揄他的装修技术和艺术品位。她会发现她与他的妻子有共同朋友。

可是在普林斯海姆家,茱莉娅·曼就不在行了。阿尔弗雷德·普林斯海姆不是一个商人。他没有商店、仓房,也不出口任何货物。他只是一个数学教授,从他投资煤矿和铁路的父亲手中继承了财产。尽管坐守金山,他喜欢说自己对赚钱一窍不通。他补充说,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花钱。他建了这栋房子,因为他需要地方住,他买了这些油画,因为他们夫妻俩欣赏油画。

“可是您怎么理财呢,我能否问一句?”勒尔问。

“哦,我一直说我只是照顾我的家,”阿尔弗雷德说,“贝特曼斯照顾我。”

“这就说得通了,”勒尔回应,“贝特曼斯公司。这是一家老公司。犹太人的。”

“与犹太人无关,”阿尔弗雷德说,“如果我觉得巴伐利亚的天主教徒擅长此道,我也会让他们来理财。”

“哦,如果您打算换银行的话,我会把您介绍给最合适的人。我是说,那些消息最灵通的投资银行家,他们对风向十分敏锐。”

卡提娅瞟了一眼托马斯,眼中满是讽刺。

“过度考虑金钱的人是穷人,”阿尔弗雷德说,“这是我的座右铭。”

他喝了一口葡萄酒,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

“我想会不会有一天,银行会不存在,钱也不复存在。”他说。

勒尔眼神锐利地看着他。

“同时,”普林斯海姆又说,“每天早晨醒来看到我的床单是丝绸做的,我就有点欣喜。对于一个不在乎钱的男人来说,这可真奇怪!”

托马斯注意到母亲正在环顾这间客厅,她仔细地看那些油画和雕塑,然后把视线转向雕花天花板,仰起脖子去看横梁之间精巧繁复的图案。

卡提娅的母亲黑德维希·普林斯海姆确保每个人面前的餐食饮品都不会短缺,同时她数次示意丈夫,他应该让别人也说说话,但她自己完全没有加入谈话。她的沉默似乎是一种对自重的巧妙表达。

由于克劳斯·普林斯海姆去了维也纳,这个傍晚更为松弛。卡提娅没有旁人可以分享她的乐趣。她的哥哥海因茨学物理,非常循规蹈矩,他坐在桌边就像一个要去从军的青年。当他的脸安静下来时,托马斯发觉他比克劳斯更漂亮,皮肤更光滑,头发更有光泽,嘴唇更饱满。

当托马斯听到卡提娅试图与他妹妹交谈,说她家喜欢瓦格纳的音乐,近年来还喜欢马勒,他越发感到,他的家庭与他即将联姻的家庭之间差距巨大。

“我们不喜欢两者之外的任何人,”卡提娅说,“这方面我母亲比我父亲更专一。”

“她也喜欢马勒吗?”卢拉问。

“古斯塔夫·马勒是她的一个老朋友,”卡提娅露出纯真的笑容,“他经常说,如果我母亲能去维也纳住,维也纳就完美了。他非常仰慕她。但她不能住在维也纳,因为我父亲在这里工作。”

“可是你父亲不在意他这么说吗?”

“幸运的是,我父亲不听任何人说话。他只听音乐。也许那已经足够。所以他不知道马勒说了什么。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思考数学。有几条定理是以他命名的。”

托马斯看得出卢拉不知道何为定理。

“住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真是太棒了。”卢拉说。

“托米说你们家以前在吕贝克的房子也很漂亮。”卡提娅说。

“但也没这么漂亮!”

“我想慕尼黑有更好的房子,”卡提娅说,“可我们的房子就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

“那就好好享受吧。”卢拉说。

“哦,我快要和你哥哥结婚,享受不了多久了。”

结婚前几周,托马斯有几次亲吻了卡提娅,但她的双胞胎哥哥总是在周围晃悠,让他感觉不自在。卡提娅一方面示意他应该谨慎行事,一方面又明确表示,觉得强加于她身上的限制几乎是个笑话。

当克劳斯留下他俩单独在房间,不久他会再次进来,面露诡秘的笑。他经常直接走向妹妹,挠她痒痒,让她扭来扭去咯咯直笑。托马斯希望克劳斯能把更多时间投入到音乐上,最好让他哥哥彼得出面,以更端庄的方式代表这个家庭。

由于卡提娅花很多时间在她房中做出门准备,克劳斯就和托马斯坐在外面,闲聊艺术、音乐,或是询问他的生活。

“我没去过吕贝克,”一天当卡提娅在楼上时,他说,“我认识的人都没去过汉堡,更不用说吕贝克。你一定觉得慕尼黑很奇怪。我在这里觉得自由。比在柏林、法兰克福甚至维也纳都更自由。比如说,在慕尼黑如果你想要亲吻一个男孩,没人会在意的。你能想象这种事发生在吕贝克会引起多大轰动吗?”

托马斯淡淡一笑,装作没把克劳斯的话听进去。如果克劳斯继续,他会另起一个话题,确保他们不再聊这个。

“当然,这得看那个男孩愿不愿意被吻,”克劳斯说,“我觉得大多数男孩愿意。”

“马勒赚的钱很多吗?”托马斯问。

他知道马勒这个话题会让克劳斯很感兴趣。

“他生活优裕,”克劳斯说,“但他对一切都忧心忡忡。他的性格如此。在一场大型交响乐中间,他担心他为藏在最后面的那个可怜的小短笛手写的几个音符。”

“马勒的妻子呢?”

“她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她爱他的名声。她那样子仿佛他是世上唯一一个男人。她很美。她迷住了我。”

“谁迷住了你?”卡提娅说着走进房间。

“是你,我的双胞胎妹妹,我的分身,我的快乐,只有你。”

卡提娅双手变成爪子挠他的脸。她装出一声兽类的吼叫。

“是谁定的规矩,双胞胎兄妹不能结婚?”克劳斯问。他把这个问题问得很严肃。

托马斯望着这对双胞胎中他即将迎娶的那个,意识到他永远无法完全融入他俩创造的小世界。

当阿尔弗雷德·普林斯海姆没有过问他和卡提娅的意见就装修了他们的公寓,他们没有怨言。这是在弗兰兹·约瑟夫街一栋楼房里的三层楼,有七间卧室,两间洗手间,从屋内还看得见利奥波德王子宫的花园景色。阿尔弗雷德为他们装了一部电话、一架小三角钢琴。

托马斯没想到阿尔弗雷德还决定了他的书房装修。这在他心目中属于私人领域,因此当他看到已经买好了书桌,做好了书橱 ── 还是阿尔弗雷德亲手设计的,他感到吃惊。他再三感谢岳父,心里却暗喜阿尔弗雷德并未觉察他要摆脱普林斯海姆家的决心,如非必要,他再也不去坐在他们家餐桌旁。

他的母亲对婚礼没在教堂进行而惊诧。

“他们是什么人?”她问,“如果他们是犹太教徒,何不直接承认呢?”

“卡提娅的母亲那边已经是新教徒了。”

“他父亲呢?”

“他不信宗教。”

“我觉得,他对婚姻没有敬畏之心。你的小舅子说,他还在自己的起居室里接待过他的演员情妇。我相信我们不会在婚礼上见到她。”

托马斯觉得,民事结婚仪式之后的宴席松松垮垮,如果有一位女演员在场,想必场面会大有改观。卡提娅的家人无法掩饰对失去女儿的伤感。托马斯觉得克劳斯太过关注茱莉娅,让她有机会表达对吕贝克那些大事件的回忆和憎恨。克劳斯不时地瞟一眼卡提娅,表示他觉得她的新婆婆很有趣。只有托马斯十四岁的小弟维克托,那天似乎玩得很尽兴。

卡提娅和托马斯坐火车先去苏黎世,再去洛桑。普林斯海姆家为他们预定了苏黎世巴尔拉克酒店最好的套房。他们穿起晚宴装去餐厅时,托马斯明白他们是怎样一幅画面,一个未满三十岁的名作家偕着他出身富豪的年轻新娘,她是少数几位在慕尼黑上过大学的女性之一,语气自信而矜持,穿着低调而华贵。

吃饭时,他一直想着卡提娅的胴体,她白皙的皮肤,饱满的唇,小小的胸脯,强壮的腿。她说话声音低沉,他觉得她都可以当个男孩。

那天晚上,卡提娅来到他身边,他就兴奋起来。他不相信自己能够触摸她,能够把手放在她身上任何地方。她张大嘴,用舌吻他。她毫无畏惧。但当他听到她的呼吸变得沉重,意识到她想要他,他就犹豫起来,几乎有点害怕。但他继续探索她,让她转过身来,好让自己和她面对面,她的乳尖碰到他胸口,他的双手落到她臀上,他的唇探入她嘴中。

他感兴趣的是卡提娅的说话方式,她对她正在读的书,听到的音乐,对他们去参观的美术馆的看法。言谈间,她总能找到一个论点,顺着从一开始就确定的逻辑走下去。她不关心观点。她关心的是讨论的过程,以及得出结论的依据。

她把她的思维运用到家常琐事上,比如公寓的主客厅的矮桌上是否需要放几本艺术书,是否需要增添一盏灯,她就这些事列出肯定与否定的种种理由。她用同样的精神检查他的合同、银行账户,了解他的财务情况。她以看似毫不费力的方式开始打理他的事务。

她与他的两个妹妹和母亲都截然不同。他希望海因里希会从意大利回来,与她认识,因为他只能对海因里希分享他对她的兴趣,而这似乎出自她身上的犹太人特质。他屡次想让她说说她的传统,但她坚决表示不想谈。

“在我家最荒唐的讨论中,我们都不谈这个,”她说,“你看,我们对这不感兴趣。我的父母喜欢音乐、书籍、油画和聪明幽默的朋友,我的哥哥们也是,我也是。你不能把这归结为一种我们甚至都不信仰的宗教。这种想法是荒谬的。”

他们结婚数月后,去柏林住在卡提娅的姑妈埃尔斯·罗森贝格和她丈夫家。托马斯喜欢他们在蒂尔加滕的豪华房子,也因为罗森贝格夫妇熟悉《布登勃洛克一家》而高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们能随口聊起自己的犹太人身份,提到这话题时,卡提娅也毫不介意。他发现,罗森贝格夫妇不去犹太会堂,甚至都不记得至圣日 (注:"犹太教的新年,在犹太历的提施利月,是重大的宗教和民族节日。") 是哪天,但他们却经常开玩笑自贬说是犹太人。他们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

和普林斯海姆家一样,罗森贝格夫妇也爱好瓦格纳。一天傍晚,他们在餐后坐在大客厅里时,卡提娅的姑父找到了《女武神》第二幕的钢琴谱。埃尔斯问他能否找到布仑希尔德、齐格蒙德和齐格琳德的那一场,他找了一番,找到了,然后读了一会儿说,这太难了,没法演奏。于是他用轻快的男高音唱起了布仑希尔德的台词,又压低了声音唱齐格蒙德的词,那段是齐格蒙德问布仑希尔德,他的双胞胎妹妹,亦即他所爱的女人,是否会和他们一起去瓦尔哈拉。

他中途迟疑了几次,但他记得所有歌词。

最后他停下来,放下乐谱。

“还有比这更美的吗?”他问,“是我把它唱坏了。”

“他们的爱很伟大,”他妻子说,“每次听到这我总是流泪。”

那一瞬间,托马斯想到了他的父母,他想象着他们听到这对双胞胎兄妹发现彼此深爱对方的故事。他知道茱莉娅和议员曾经去看过这些歌剧,他寻思父亲对兄妹恋会有何看法。

罗森贝格夫妇和卡提娅讨论着演过瓦格纳歌剧的众多歌手。托马斯在一边听着,自觉像是从德国偏远农村来到了一个大都会的家庭。他们说的歌手,他一个都不知道。

他的目光被墙上一幅褪色的挂毯吸引了。一开始他看不出那是什么,接着他辨认出了画面,那是望着水面、沉迷于自己倒影的纳西索斯。身边的聊天还在继续,他却开始想象如何去写一篇小说,故事中的一对双胞胎因为其中一人即将结婚而不得不分离。这就好比纳西索斯与自身倒影的分离。

他可以为他们取名齐格蒙德和齐格琳德,但将他们置于当代世界的背景中。托马斯和卡提娅回到慕尼黑后,他有了更清晰的小说轮廓,但他立刻意识到危险所在。他想把小说的背景设在罗森贝格家,或是类似的柏林富豪家,可是餐桌上的一家人是卡提娅的家人。闯进来要把齐格琳德带去结婚的那个人,将以他自己为原型。他的角色不是一个作家,而是某个政府官员,一个与齐格琳德高朋满座的家格格不入的无趣的人。

他给这篇小说取名《瓦尔松之血》。令他感到兴奋的是,在他创作此篇的大部分时间,卡提娅都在隔壁房间。有时当他需要集中精力,他就关上自己书房的门,但他经常把门开着。他很高兴一边听到卡提娅在居室里走动,一边创作她的小说形象,那是一个一直与她的双胞胎哥哥手拉手的女孩。他写道,他们长得很像,有同样的鹰钩鼻,同样饱满的嘴唇,同样的高颧骨,还有同样明亮的黑眼睛。

他的分身名叫贝克拉特。他身材矮小,胡髭短硬,黄皮肤。他在礼节上一丝不苟。他说每句话前都会快速吸一口气,这个细节他是从约瑟夫·勒尔身上观察到的。

他写道,双胞胎的母亲奥伦霍尔德夫人,矮个子,外貌显老。她说一口方言。她的丈夫把钱投资到煤矿中。小说中有一点很清楚,与她女儿结婚的贝克拉特是新教徒,而奥伦霍尔德一家是犹太教徒。

小说中间的那顿午餐显示出贝克拉特在这家人面前越来越不自在。当这家的儿子齐格蒙德训斥一个熟人,说他不知道宴会装和正餐装的区别,贝克拉特羞愧地发现,他自己也不知道。

很快,当话题转向艺术时,贝克拉特越发丧失信心。

当他们朝菠萝切片上撒糖时,齐格蒙德说他与妹妹请求贝克拉特的同意,他们要去观看当晚的《女武神》。贝克拉特同意了,他又说他也可以去,但他被告知不行,这对双胞胎想在婚礼前最后一次独处。

小说中,歌剧结束后,齐格蒙德知道家里没人,他回到自己房间,确信妹妹也会跟来。当她进入他的卧室,他对她说,因为她和他一样,她与那个人的结婚经历也将是他的经历。她吻了他垂落的眼睑。他吻了她的脖颈。他们吻了彼此的手。他们忘情地抚摸对方,进入狂乱的激情之中。

托马斯飞快地写完了小说的最后几页,他知道如果他停下来思考,一定会顾虑卡提娅和她的家人。他没告诉卡提娅他在写什么。当写完最后一个句子,他把稿子搁置一旁,好几天没再去看。他很清楚普林斯海姆一家不喜欢被归类,他知道他们看到小说开头把这家人写成犹太人,就会不高兴。

最终他修改了几处后,交给卡提娅看,他意外地发现她反应平静。

“我觉得很好。我很喜欢你对音乐的描写。”

“但这个主题呢?”

“主题很适合瓦格纳。谁能抱怨你这么用呢?”

她笑了笑。他想,她一定发觉了小说与奥伦霍尔德一家以及她自己的联系!但她似乎并未觉得内容有何不妥。

数日后她对他说,她已经告诉了母亲和克劳斯,他新写了一篇小说,于是他们请他去家里,晚餐后读给他们听。

他想这是不是卡提娅对他的警告,或者她希望他想到要把小说读给她母亲和哥哥听时,就会放弃这篇小说。但他既然已打算把小说寄给杂志,先读给他们听听也好。

当他在阿尔西斯特拉斯的房子客厅里看他的小说时,克劳斯和卡提娅从外面进来,也过来听,他们彼此挨着坐下了,而他们母亲坐在另一处。

他清了清嗓子,喝了口水,开始了。他觉得克劳斯虽然说过亲吻男孩这种事,却是个内心纯真的人。托马斯满足地想到,等到朗读结束,他就会变得不那么纯真了。然而他预感到这位母亲会发出厌恶的尖叫,一边奔出客厅,叫来她丈夫或仆人或她母亲。

这三位听众都很熟悉《女武神》,当他们听到双胞胎的名字时,都发出了满意的声音,接着当读到双胞胎要去看这出歌剧,他们又都表示赞赏。

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仆人们进进出出,托马斯仔细念着那些不太会引发不适的片段。虽然他早已下定决心,他还是没有足够勇气来读会让他们感到不安的部分。他跳过了几段,然后飞速略过双胞胎在最后幸福地依偎在一起的部分,省略了好些词。他读完时,相信他们没听懂小说的主旨。

“写得太好了,读得也很美。”卡提娅的母亲说。

“你指点过他歌剧的事吗?”克劳斯问他妹妹。

不久他把《瓦尔松之血》寄给《新评论》杂志,该杂志很快同意把小说发表在一月号上。然后他就忘了此事,这时卡提娅即将分娩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他没有料到卡提娅分娩时经历了一整夜的痛苦。孩子出生后,他松了口气,但也知道卡提娅会对此刻骨铭心。他想,她由此得到的新知识将会伴随着她。

这是个女孩,后来取名埃丽卡。托马斯想要的是男孩,但他致信海因里希说,也许看着一个女孩长大将能令他更接近另一种性别,对此他身为丈夫却仍然知之甚少。

女儿出生的头几个月中,托马斯经常见到妻子的父母,他们对孩子的疼爱让他决定撤回这篇关于双胞胎的小说,尽管当时小说已经排版,他担心一旦付印,他们看出这写的其实是他们家,难免会恼怒。然而当他遇到一位年轻的编辑时,他还是担心起来。这位编辑已经看了小说,还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别人也看了。

“我们觉得这真有勇气,你写了一篇关于双胞胎的小说,而你自己娶了其中一位!”这位编辑说,“我有个朋友说,不知你是想象力太丰富,还是因为和慕尼黑那家人联姻了。”

一天下午,卡提娅带着孩子从娘家回来,说她父亲雷霆震怒,他要立刻见托马斯。

他从未进过岳父的书房。一面墙的书架从地面到天花板都装满艺术书,另一面墙都是皮面精装书。每一面墙都有梯子。书桌后面的墙上摆满意大利锡釉彩陶器件。托马斯正在端详瓷砖,他的岳父问他写那篇小说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关于小说的谣言满天飞。我相信内容一定很恶心。”

“小说已经撤回了。”托马斯说。

“这不是关键。有些人已经看过了。假如我们早知你有这种观念,你绝不会被允许进这家门。”

“什么观念?”

“反犹太人的观念。”

“我没有反犹太人的观念。”

“其实我们不在乎你有没有。但我们在乎我们的隐私被一个装作是女婿的人侵犯。”

“我没有装。”

“你是个低等生物。克劳斯一看到你就会揍你。”

那一刻,托马斯想提起阿尔弗雷德的情妇。

“你能否向我保证,这篇问题小说绝不会出现在任何报刊上?”阿尔弗雷德·普林斯海姆问他。

托马斯朝他看了一眼,耸耸肩。

他送托马斯到客厅,他们发现卡提娅把孩子交给保姆,自己过来了。她和双胞胎哥哥站在一起,他们的母亲坐在旁边的沙发椅上。卡提娅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朝他笑。

“克劳斯非常遗憾这篇小说不会发表。这会让他一举成名。他说他还没出过名呢。是这样吗,我的小双胞胎哥哥?每个人都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你。”

克劳斯开始挠她痒痒。

“我听说你要揍我?”托马斯问克劳斯。

“我说这话只为了讨好爸爸。”

“可怜的爸爸,”普林斯海姆夫人说,“他怪我没有在你读过小说后向他报告可怕的内容。我说我听的只是节奏。它就像诗一样。我真不知道写了什么。我还以为内容很美好呢。”

“我每个字都听了,”克劳斯说,“它确实很美。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但或许你只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阿尔弗雷德一直无奈地站在门口,此刻终于严肃地开口。

“我对你的建议是,”他手指托马斯说,“你还是写历史题材吧,或者写吕贝克的商贸生活。”

他说到“吕贝克的商贸”时,仿佛在说某个偏远地区的庸俗不堪的事。

来公寓最勤的人是克劳斯·普林斯海姆,他问埃丽卡是否真的需要睡午觉。

“小女孩的人生目的就是逗她可怜的舅舅开心,”他说,“当他来看她的时候。”

“让她睡吧。”卡提娅说。

“你的丈夫还要写关于我们的小说吗?”克劳斯问得好像托马斯不是刚刚走进这间屋子。

一瞬间,托马斯发觉卡提娅犹豫了一下。自从埃丽卡出生后,她就变得正经起来。但克劳斯还想让她陪自己调笑。

“或许写一部长篇?”克劳斯继续说,“那么我们都可以出名了。”

“我的丈夫有更实际的事要做。”卡提娅说。

克劳斯往后一靠,抱起胳膊端详她。

“我的公主怎么不开心了?”他问,“结了婚,当了母亲,她被摧残了吗?”

托马斯心想能否插进去换个话题。

“我真是来和孩子玩的。”克劳斯说。

“我都不确定埃丽卡是不是喜欢你。”卡提娅对克劳斯说。

“为什么不喜欢?”

“她喜欢不那么轻浮的男人。我想她欣赏稳重的人。”

“她喜欢她父亲吗?”克劳斯问,“他可稳重了。”

“是的,她喜欢她父亲。”托马斯说。

“她是他的小情人吗?”克劳斯问。

托马斯觉得这时他应该回他的书房了。

他的母亲离开慕尼黑,在南方一个名叫波林的村子安居下来。约瑟夫·勒尔在婚前就认识的熟人施魏格加特夫妇,在村郊有一座农场,他们自己住在一所老本笃会修道院的房子里。马克斯和卡塔琳娜·施魏格加特在夏天把房屋租给寄宿者。茱莉娅和维克托来时,卡塔琳娜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答应把修道院场地里的一栋房子租给他们整年使用,还答应把茱莉娅介绍给附近的贵人。她对她说,波林的空气和宁静的社交氛围比慕尼黑适合她和她的儿子。

村子远离尘嚣。大多数南下的火车都不在村站停靠。当托马斯第一次来探望他们时,他被卡塔琳娜拉到一边。

“我不太明白你是干什么的,”她说,“我认识勒尔先生和卢拉。我见过一次卡拉,她是演员。但我吃不准你和你哥哥是干什么的。你们都是作家?你们就靠这个谋生?”

“对。”

卡塔琳娜满意地笑了。

“两兄弟当作家这种事我还是头一回知道。夏季常有画家来我们这边住,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全职在做这些严肃的事。”

她停顿片刻。

“我指的不是钱,也不是谋生方式。我指的是生活中的黑暗面、麻烦和困顿。我想,作家理解这个,而理解能力也许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能培养出两个作家,那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家庭。”

她说到生活黑暗面的口气,仿佛它如同一年四季或一天二十四小时那么寻常。

为了装点场地上那栋朴素的房子,他的母亲把慕尼黑最好的家具和地毯都运来了,还有吕贝克的几件家什。托马斯讶异地看到它们被安放在新居,它们犹如幽灵,告知人们旧世界还没有忘记它们。

母亲很快就适应了波林的生活。她自己做午餐,但很乐意把晚餐交给卡塔琳娜或她女儿去做,维克托也喜欢与马克斯·施魏格加特父子一起在田野里待着。

不久,茱莉娅开始在房子里招待客人。她的举止行为一如吕贝克旧日,她款待最普通的人,仿佛他们来自一个异域世界。如果有人骑车来,她便要求看看自行车,并感叹说它是多么实用。她开始在波林变得家喻户晓,人称议员夫人。

托马斯有了第二个孩子克劳斯后,过了三年,又有了戈洛。两个大孩子变得日渐吵闹和多事,戈洛开始动辄竭声尖叫,这时托马斯发现去波林探望母亲成了轻松的休闲之旅。

但最令他感兴趣的是房子本身,以及堆房、谷仓、果树、牲口圈、猪舍、蜂巢,一整个平静的田园氛围。他希望能更好地了解巴伐利亚,以便在将来能够写一部以某个村子为背景的小说。

他喜欢在庭院里散步,然后去老修道院楼上空荡荡的走廊上走走。这成了他的日常习惯。他觉得楼上有一间屋子一定是某个修道士住过的。小窗外有一棵榆树,摇晃的枝叶在粉墙上落下影子。托马斯喜欢关上房门,享受寂静和变化的光线。他愉快地想到,这里曾是一个祈祷、冥想、克己之所,是一个孤身灵魂的避世之地。楼下有一间大房间,是院长室,他喜欢坐在那里阅读。

他会和母亲一起用午餐,聊聊家常,包括她对卡拉的担忧。当演员的卡拉接到的角色越来越少,或是角色不合她的远大理想。

“她当不好演员,”茱莉娅说,“以前不行,以后也不行。但你不能对她直说!卢拉曾坦率说她演技不行,她就不再和姐姐说话了。海因里希当然鼓励她,但她太依赖他了。我觉得她应该找个丈夫,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但她只跟演员约会,而演员们都不这么做。”

托马斯记得曾在杜塞尔多夫的一家小剧院里看过卡拉演的一个小喜剧。舞台上她一直是个悲悲戚戚的女主角,哪怕在几场台词滑稽的戏里也是如此演出。结束后用餐时,他发现妹妹心神不定。她一直问他觉得她的表演如何。她喝了点酒后,他觉得她像他们母亲。

卡拉极少提到托马斯的妻子孩子。每当他说起他们,她总是飞快地切换话题。后来说到结婚时,她说卢拉是婚姻最不幸的一个,虽然她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她问,你能想象吗,嫁给约瑟夫·勒尔,每天晚上和他一起睡觉?托马斯只能说他无法想象。他俩都笑了起来。

海因里希写信告诉他,卡拉有了未婚夫。他叫阿图尔·吉博,是米卢斯的工业家。他与剧院毫无关系,希望卡拉放弃职业,专心持家。卡拉则看中了米卢斯是法语区,她告诉母亲,她想要将来的孩子说法语。

“她著名的波希米亚主义怎么了?”托马斯问。

“再过一年她就三十了。”他母亲说。

“阿图尔看过她演戏吗?”

“我听到这消息太宽慰了,”他母亲说,“我什么都没问她,叫卢拉也别问。但我理解吉博家里更希望阿图尔娶一个没有舞台经历的人。”

当托马斯在波林见到卡拉时,觉得她看起来老了。他厌烦她不停地问起海因里希,问他何时会来。他和她一样,对海因里希的想法了解甚少。当他告诉她,卡提娅怀上了第四个孩子,她流露出一脸不耐烦。

“是啊,那足够了。”她说。

他耸耸肩。

“我相信卡提娅过得很开心,”她说,“她运气好。我们几个中间,你是最稳的。”

他问她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她接着说,“你以为海因里希比你更务实,但他不是。你以为卢拉比你更稳定,但她不是。而我呢?我想要两种东西,但它们背道而驰。我要舞台名声、周游世界、刺激的人生。我也要一个家庭,静好的岁月。但我不能两者都要。而你,你只要你已经拥有的东西。你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这样的。”

他从未听卡拉这样说话,她说得那么严肃认真,不像是以往那个万事不关心的她。他想这是否因为她即将嫁为人妇。

用午餐时,母亲兴致勃勃地说着卡拉的结婚计划。

“我知道波林不是个时尚的地方,吉博一家远道而来也挺辛苦,但应该有人告诉他们,新娘的母亲希望婚礼在这里的可爱的村教堂里举行,宴会在院长室里举办。我想不出还有更好的结婚场所。勒尔的小孩和埃丽卡可以当伴娘和花童。”

托马斯看到卡拉退缩了。

“如果海因里希不来,我饶不了他。可怜的卡拉,议员过世后,他几乎可以算你的父亲了。你那些小问题和小秘密都和他分享。我从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记不记得你曾经把一个骷髅放在梳妆台上?女孩子怎么有这种东西!只有海因里希理解你。我们应该都写信给海因里希,说我们等着他那天来。”

那年夏天,莫妮卡出生后,托马斯、卡提娅带着孩子们去伊萨尔河畔的巴特特尔茨度假,那是慕尼黑市民常去消夏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建了一栋房子。他喜欢变幻不定的天空把各种不同的光线洒入屋内。小孩们喜欢和朋友一起玩,他们在女家庭教师的看管下到处闲逛。

在盛夏的一天,他和卡提娅请客人来吃午饭,花园里装满孩子们的吵闹声,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大人们在阳台上用餐,喝着他储藏的白葡萄酒。客人走后,女仆把三个大孩子带去河边,卡提娅去照顾未满两个月的莫妮卡。

托马斯正想去睡个午觉,电话铃响了。是波林的牧师打来的。

“我是来告诉您坏消息的。”

“是我母亲出事了吗?”

“不是。”

“那是?”

“您家中还有别人吗?”

“能否告诉我是什么事?”

“您的妹妹死了。”

“哪个妹妹?”

“当演员的。”

“她在哪死的?”

“在波林。就在刚才。今天下午。”

“她怎么死的?”

“这个不该我来说。”

“她出意外了吗?”

“不是。”

“我母亲在那吗?”

“她目前状况下无法说话。”

“请告诉她,我会尽快赶过去。”

托马斯搁下电话,走到厨房。他记得有一瓶葡萄酒喝了一半,应该重新塞上软木塞。他用力地塞回软木塞。然后他喝了点水,站在那里盯着厨房里的东西,好像其中哪一样会告诉他应该作何感受。

他想他能否给卡提娅留张纸条,说他去波林见母亲了。但这样不够。他必须得写上妹妹死了,但他不忍把这些字写到便条上。接着他意识到卡提娅就在楼上。

她劝他等到次日早晨再开车去波林。

他在中午前赶到。他在施魏格加特家的高屋顶的客厅里找到母亲。卡塔琳娜正在安慰她。

“遗体被运走了,”她说,“他们问我们要不要在盖棺之前再看她一眼,我说我们不要。她脸上都是斑点。”

“为什么有斑点?”他问。

“氰化物,”母亲说,“她服了氰化物。她随身带着。”

接下来几小时,托马斯得知了这桩秘事。妹妹和一个医生有了风流韵事,医生去她演戏的地方,住在同一家酒店中。此人已有家室,他对他妻子说,他是去其他城市给病人看病。卡拉对她母亲说,他为强烈而无端的嫉妒所苦。他听说卡拉订婚后,要求与她继续保持关系。她拒绝后,他威胁说要写信给阿图尔·吉博和他家人,告诉他们她不是一个配得上与体面男人缔结婚姻的女人。卡拉屈服了,但医生利用完她后,还是写信给她未婚夫及其家人。

卡拉写了一封信给意大利的海因里希,请他出面告诉吉博家,医生的信是一派谎言。

可是海因里希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阿图尔已经追到了波林,卡拉已先一步逃去了那里。在花园中的某处,她面对他说出了真相。他跪下来求她不要再见那个医生,起码几天后他是这样告诉她母亲的。她答应了。他离开后,卡拉从她母亲身边跑过去,去了自己房间。几秒钟后,母亲听到她在喊,接着是漱口的声音,卡拉想要止住喉咙里的灼热。母亲想开门,但门反锁了。

茱莉娅跑出房子去找施魏格加特夫妇。马克斯立刻赶来,他无法开锁,就砸开了门,发现卡拉躺在躺椅上,手上脸上都是黑斑。她已经死了。

托马斯致信海因里希,他知道母亲已经告诉他卡拉死了。

“在母亲面前,我还能保持平静,”他说,“但我一个人时,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如果卡拉来找我们,我们一定会帮她。我想跟卢拉打电话说说话,但她伤心欲绝。”

卡拉葬礼过后数日,托马斯带着母亲和维克托回到巴特特尔茨。

海因里希没有出席葬礼。他来了之后,在慕尼黑见了托马斯,他俩一起去波林。海因里希想在卡拉去世的房间里待一会儿。

他们来到她的卧室。有些东西在她死后立刻被拿走了。看不到她装水漱口的玻璃杯。看不到任何衣服首饰。床重新铺过了。床边桌上放着一本莎士比亚的《爱的徒劳》。托马斯想,卡拉一定曾计划参与演出这部剧的某出戏。他注意到她的箱子放在房间一角。海因里希打开衣橱,卡拉的衣服挂在里面。

他感觉她随时会走进房间,问两个哥哥在干什么。

“这张躺椅原来是在吕贝克的。”海因里希抚摸着褪色的条纹椅面。

托马斯不记得了。

“这是她躺过的那把椅子。”海因里希似乎在自言自语。

他问托马斯,卡拉咽气前,他是否听到她的喊声。托马斯不得不解释说当时他不在波林,他在巴特特尔茨。他以为海因里希是知道的。事实上,他很确定那天早晨他又对海因里希说过一遍。

“我知道。但你听到卡拉的喊声了吗?”

“我怎能听到?”

“我听到了。就在她服下氰化物的那一刻。我当时在外散步。我停下来看周围。那声音很清晰,就是她的声音。她非常痛苦。她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等着,听着,直到她安静了。我当时就知道她死了。我就等着消息。我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你是知道我多么讨厌谈论鬼魂或亡灵。可是这事发生了。别怀疑我,这是真的。”

他走到房间那头,把门关紧。

“别怀疑,这是真的。”他又说了一遍,茫然地看着弟弟。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直到托马斯离开他,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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