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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胖子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8305 2024-01-08 17:46:19

1

服务员小娜在五爱一些老板眼里是香饽饽,这姑娘人长得透亮,曾经当过模特。腰条也顺,最重要人机灵,很“会”。尤其对付二鬼那样的市场管理人员的扣货行为,很有一套。

如果她所在的档口货被扣,小娜不会通知老板,而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到管理所直接找到头头儿二鬼。二鬼呢借故摸摸手,临走再拍一下屁股,捏一把。这几乎一气呵成的一摸、二拍、三捏具有神奇的功效,被扣的货也就十分顺利地被要了回来。在小娜的手快被二鬼摸秃噜皮时,小娜和二鬼的关系变得奇怪且坚固。一方面二鬼对小娜并没有进一步要求,另一方面二鬼则对外声称:“小娜在我这儿说话好使。”

二鬼的声明使小娜在服务员的圈子里拥有了一定的声誉,这种声誉成为一种变相的激励,就有其他没有靠山又想在五爱站稳脚跟的小姑娘步了小娜的后尘。

“被摸一下手,也不会少块肉。”

这包含隐秘意味的需要避讳的小动作逐渐公开化,成为所有人的见怪不怪。如果没有年轻白皙的手可摸?人民币的触感也可以让二鬼高抬贵手。一包货五十块钱形成行市,被扣货的理由无论有多么离奇,五十一张的人民币都可以搞定所有规则。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破坏任何规则。但忙起来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二鬼和二鬼的手下们这时会像幽灵一样出现,抓你个现形。

所以,要想在五爱生存,要么认识人,黑白两道都可以;要么撒泼打滚,舍得一身剐,谁要想动你,他得先合计合计跟你扯得起扯不起。如果以上两项都不成?那恐怕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弱肉强食嘛,这是世界通行的潜规则,走到天边也没有净土。人们在潜规则面前望而却步。脑筋活一点儿、转得快一些的很快寻到门路——搭上管理所的或者税收所的,再不然街道办、片区派出所的,最直接有效的竟然是那一片儿的黑势力——几乎没有他们摆不平的事儿。为此,那些财大气粗、脑筋活络的老板们愿意从自己的生意收益中分出一杯羹来。当然,供儿不白上,伸手的人也真办实事儿,并且相当有效率。供需双方的一拍即合使这种畸形的市场行为异常繁盛。虽然“不合理、不合法”,但是合乎当时的情况,也就是大环境。大环境促使这样一棵大树在五爱市场里扎下根来,由于供需两旺,所以不见风都长,很快便枝繁叶茂,成了势了。

小买卖人都没有多高的觉悟,不管与之打交道的是什么黑道白道,他们只知道背靠大树好乘凉。于是更多的人拥向这样的市场。由于需大于供,所以倒成了卖方市场。如果你买卖做得不够大,钞票花得不够多,你倒是想攀上这棵大树还不好攀呢。

大树攀不上,但有些事儿还得办。怎么办呢?大树下开始有了分枝,这些枝股就是无数个二鬼和二鬼的手下们。二鬼们手握小小的权力,不能咬死人,但是可以硌硬人,可以巧立名目扣你的货。对于小买卖人来说,那哪里是货呢,那是白花花的银两。钱不能没听见个响动就撂在别人的一亩三分地,所以不能不往回要。卖衣服都有个淡旺季,一包衣服要是扣下了两三个月,这包货就再值不下几个钱了。

没有靠山的人们为了能不被这么硌硬,只好学会低头说软和话。男的递根烟,嘴皮子上狗一样哈哈地巴结着,脸笑成干橘子皮,再塞几个钱,哥长哥短地叫着;女的就走另外一条路子,拍拍打打,摸摸索索,抛几个媚眼,抖一抖奶,对方一高兴,手再欠点儿,上了手摸两把,身上一放松,嘴也就放松了。这样一松口,货也就跟着要回来了。

如果实在不想出血、不想被占便宜,还有另外一个招式——撒泼。但你要有本事可以一战成名,让对方下回看见了你绕道走。如果没有这个本事闹也白闹,到时反而交了钱也不一定能拿回来货,并惹得行里人笑话:“没有那个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儿?”里子面子全都丢掉了。这就叫个自取其辱了。

这种风险不是谁都肯担的,也就是宽姐那样的人能在五爱一战成名。

2

宽姐其人倒不姓宽,大名里也没有一个宽字,但是长得宽。她不是胖,用东北话说那叫奘。横肩膀,人前一站一堵墙,有个厚实劲儿。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前能跑马”,宽姐肩膀阔得恨不能并排跑开两匹大骒马。

黑黑两条卧蚕眉,下面一双豆鼠子小眼睛。眼睛出彩儿,闪着精光,一闭看不见眼睛,一睁全是黑眼仁儿,看不着眼白。柿饼子大脸,生得一脸横生的肉,看起来就不好惹,一瞅就不是什么善茬儿。脸中间一个塌塌鼻子,自山根处开始一直延伸到鼻子头才有起势,于是显得两只鼻孔异常惹人眼。

宽姐家贫立事早,早些年在外头摆过地摊,出过夜市,在小河沿的早市卖过秋刀鱼,干过的营生不少,苦和亏都没少吃,见过的人事儿自然也多,所以啥道都会点儿。

宽姐一开始是在一楼卖中老年服装,物业很快摸清楚宽姐没什么背景。宽姐夫那个人又“面”,好说话。于是开始扣货,第一回扣货宽姐给上炮拿了钱,过些日子又扣了第二次。第三次这些人再来,宽姐坐在档口里像个塔一样的,眼皮没往起抬,看着两个物业的年轻后生往黑袋子里装货。一件、两件、三件……宽姐拿眼睛数着数儿。等装完,袋子口一系,宽姐站了起来,直扑过去,喊声惊得两旁档口的顾客都回头。

宽姐嗓门子大:“杀人啦,强奸啦。”

物业的手台不知道啥时候被掼到了地面上,摔了个稀巴子烂,再不能发出个声。另外一个小子奸,看这架势没敢上前,躲得远远的。事后大家回忆起来,说那小子可能也是被吓傻了。噼里啪啦的嘴巴子声响起来,也分不出是谁打了谁。有人说是宽姐打了物业,也有人说是物业胡噜着了宽姐,有人低声故作神秘地跟大家说,是宽姐自己打自己哩。

等大伙儿都回过神儿来,物业的还愣在当场。衣领子被挒开了,裤鼻子耷拉在腰间,裤门都被薅开了,但是脸上不见伤。宽姐连喊说:“没有王法了,没有王法了,不让老百姓活了呀。”坐地上拍巴打掌地就哭,接着又一鼓身地起来回档口打电话报了警。等宽姐在档口里打完电话报完警,大家这才发现宽姐脸面上有伤啊,怎么刚才没注意呢?老长一道子了,血赤糊拉的,趴在脸蛋子上,跟着肉一股子一股子地颤,宽姐龇牙咧嘴地喊着:“疼呀,迷糊呀,还要吐。”

大家就揣测是不是被打成了脑震荡。别看宽姐体格子壮实,男人真出了手,女人又能有多禁打?

警察很快就过来,宽姐却要求去验伤。这套流程这样熟悉,证明宽姐是个中老手。但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两方人马相继离开五爱街。物业那小子身上没有伤,只能乖乖跟着警察回到所里去做笔录。

短暂的停顿后五爱街又“嗡嗡嗡”地炸开了一样地响,卖货声、讨价还价声、骂人声……有些人买了货跟抢着了货一样,四马汗流地从人窝子里挤出来,一面庆幸自己终于购到心仪的货品,一面咒骂五爱街的地面子是会生人咋的,人就像下雨时的雨点子一样又稠又多,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人和人呼出的气体在空中交织在一起,产生一种混乱的、模糊不清的味道。

那事情过后宽姐正常卖货,物业的所有人绕着宽姐的档口走。若不小心在趟子里碰见,大老远看着了宽姐也要躲着走。实在躲不过了,就背过身去,假装跟其他档口里的人拉点儿闲话。

没有人敢再去惹宽姐。

宽姐的伤情鉴定出来后每日下了行就直奔派出所,到了也不哭也不闹,就坐。宽姐肥大的屁股蛋子都快被派出所的黑椅子给磨出老茧子来了,但她还是不肯离开。天黑下了也不走,说:“不行我就在派出所睡,等到明天上行还能近便点儿。”派出所的人到点儿了吃饭她也跟从着,人家打了两个白馒头,她下手就捞走一个,也不说就着点儿菜。

派出所的人就怕了宽姐,宽姐一露头就有人出来挡驾。宽姐可不管这些,肩膀头子一拱,就把来人给拱开了,说:“我也不闹事怕啥?我就问问有没有地方说理不行吗?咋?要堵老百姓的嘴,没个给老百姓说理的地方吗?打人能白打?”

那人就说:“那哪能啊?”

宽姐就答:“我说不能够嘛。到哪儿人都得讲理。”

最后物业的那小子赔了情又赔了钱这事儿才算了,宽姐由此在五爱街扬名立万,头三脚算是踢开了。

3

但如果没有宽姐的能耐这事儿就不好办了,比如陆芳。陆芳和小刚自鞍山海城来,听说五爱街像个老母鸡,能下金蛋,来了遍地都是钱,只要肯哈下腰随随便便就能拾成个百万富翁。

两个人兴高采烈地租了档口,看了版,去西柳上了料,又去服装厂定了版。开业那天半夜就开始下雨,但不大,雾毛子,针一样地密。没过多一会儿雨却下得大起来,陆芳和小刚都被淋得精湿。但小两口却并不介意,还说这是要发财呀,水就是财嘛,是个好兆头。

两人在档口里忙活,从天上下来的雨到了人的身上也是待不住,又要下去。于是两个人走到哪里,哪里不是湿了脚窝子外缘的一圈,就是有水点子落在地面上。小刚说女人不能着凉,去小百给陆芳买了双拖鞋穿着。陆芳嘴上嫌他不会过日子,但也喜滋滋地把鞋接了过去。

那天也怪了,左右档口都不卖货,就陆芳家走货,零买批货的都不少,把人看得眼睛馋,就在档口外卖呆儿,拿眼一会儿盯陆芳,一会儿盯陆芳家的货。看陆芳甜脸蛋子鼓屁股,胸脯子一颤一颤的。她一低头找货就露出白花花的后腰,一圈肉也嫩嫩的,就是个白呀,皮肤下面的血管都是青颜色的。

货卖得好人就兴奋,2009年那会儿流通的可全都是现金,满眼珠子里全都是花花绿绿的钞票。眼珠子瞅见了眼睫毛都跟着乐,肚子里的心肝儿都跟着那些票子一起颤。小刚数钱时就对陆芳说:“还真是水为财呀,幸亏听你的今天开张。早起下雨我心里还犯嘀咕,寻思咱选这日子不好呢。”

陆芳扭过头,给丈夫小刚一个“瞅你那傻样儿”的眼神儿,小刚的身子骨也就更飘了,小手数钱数得更有劲儿了。

那一夜回去以后两口子或许会有憧憬,像无数来五爱街淘金那些人做过的、后来一部分人实现了的梦一样:发了财了,在沈阳买了房,把父母接过来。再回老家的时候最好能开上辆小车,进村车速就开始放得缓缓的,叫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回来了。车窗须得摇下来,要表现着对自己有了车的不在乎。钱嘛,是个啥?要跟每个人都打招呼,到了家门口一定会有人在大门口跟着攀谈呀,就跟他们说省会城市跟咱这儿哪儿哪儿都不一样,让人听得耳朵也痒痒巴梭的,到最后再啧啧地咂摸着嘴儿,说:“人沈阳到底跟咱这儿不一样,还是得大地方呀。”

可惜,美梦未醒,意外先来了。

第二天下半夜,五爱人顶着星星月亮陆续上行。这一天陆芳两口子第一次被扣货。

扣货的是物业的老潘,五爱市场的老人了。他带了一个手下,年轻后生,新来的,脸生嘛。这人红脸膛,五短的身材,奇在身上所有的零部件都短,五根指头齐齐伸出来,除大拇哥能分得清之外,其他都不能让人分得太清究竟都是哪根指头。寸头,着管理所服装,鞋擦得锃亮,能照见人。

这人是小段。

两人的身影朝趟子这边一晃,有人就低声嘀咕:“没到七月十四啊,咋又缺钱花了?”

听者除小刚夫妻外都心知肚明,笑而不语。也有人接上一句:“兴许家里出大事儿了,得绝症了啥的。”

音量不小,胜在老潘和小段不明就里。两人径直到小刚档口前停下脚步,说:“模特摆出了位了,影响顾客走道。再说了,也影响消防。五爱街里头卖的东西都是易燃品,着火了或者这模特绊谁一下子呢?”

高帽子扣得挺大,问得老板小刚的嘴巴哑了火,目瞪口呆地看着人家装货。等货拿走了小两口才回过神来,小刚低下头用无比震惊的语气说:“强盗呀!这不明抢吗?他们是哪儿的?咋还有这种事儿?”

大家相视笑笑,觉得自己身负普及规则的重任,该以过来人的身份搭救这迷了途的羔羊。于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七嘴八舌,好在小刚也是伶俐人,一听就懂,一点就透。他从腰包抽出一张粉钞来,“噔噔噔”地径直往楼上走。没过一大会儿又抹了身回来,一脸茫然地问大家:“物业在哪儿?”

敢情连庙门朝哪儿开都还不知道呢!但不妨碍他被扣货,也不妨碍他成功把所谓的没有票据的罚款给交了。

回来的小刚有点儿发蔫,大伙儿嘴上没说,心里笑他没见过世面,这点小事儿至于的吗?他还没见过因为追货卸掉对方一条胳膊的呢,这点事儿算啥呀?欺行霸市,吃拿卡要,别说在五爱市场了,哪里没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适者生存,自然界就是这么个道道嘛。

这样想的每个人其实都完成了将这种思维内化的过程,将之变成一种对社会、生活、市场不合理行为的正常理解。千百年来,杜绝过吗?它一直存在着。“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可能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人们会以此自洽,并且说服身边其他人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局面和环境,毕竟逆来顺受可以换得短暂的安宁。但另外一方面,也使其最终成为一种理所应当,变成一种惯例沿袭下来。

凡事一成惯例便是不容挑战的。

这有点像《西游记》里每年要吃童男童女的灵感大王,是不是妖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有那个能量。凡人膜拜能量,可以人妖神不分,可以跟能量进行交易。与魔鬼打交道的人不一定是魔鬼。本质上,魔鬼还是魔鬼,人还是人,似乎一切都没什么改变。但似乎又一直在改变一些什么。改变了什么呢?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改变了规则,改变了玩儿法,改变了人们的生存空间。人和魔鬼一旦暗通了款曲,势必还是会改变一些什么的。跟魔鬼做交易的人,究竟还是人吗?

可大家又都不愿意怪罪自己。

“咱平头老百姓能怎么办呢?也是没办法嘛。”

一听,似乎说的也没什么错误。

4

小刚很懊恼,陆芳也是。大城市在小地方来的人的眼睛里失去了一部分色彩,灰蒙蒙的,罩了一层尘,看起来令人觉得并不真切了,影影绰绰的。但是来了,不能回头呀,总得要混出个人样儿才能回去。什么是人样儿?有钱!财大气粗!在人前抬得起头来。钱是英雄胆,没钱在人面前就矮半截子,说话都没底气。商品经济社会使人们对成功的评价愈加趋向二元化:有钱有权就是成功,没钱没权就是白混了。老婆孩儿、亲娘老子都瞧你不起,张口闭口都是“你看谁家的谁谁谁”。

谁都想成为“谁家的谁谁谁”,谁也不想成为被指着鼻子骂没出息、窝囊废的那个人。为了这点认可,有的人开始铤而走险,也有的人不择手段,还有的人自甘堕落……

凡人的嘴、凡人的眼、凡人的手指头,塑成了一个世界。

然而当凡人遇到了“灵感大王”,又只有臣服的份儿。这是现实世界的“罗生门”。

小刚在确认这种扣货行为只是偶发事件后还是有些惊魂未定,之后一周,却果然风平浪静。众人的经验得到了验证,在小刚和陆芳那里就起了效果。不就是偶尔低个头吗?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都难。头三脚踢开就好了,凡事都得有一个过程。在这样的自我麻痹与催眠中小刚第二次见到二鬼,在陆芳则是头一次打照面。

那天,二鬼带了个人来小刚的档口买衣服,这也是市场里的潜规则:物业的人和物业带来的人买衣服,给来货价,或者不要钱。这是隐性的、大家心照不宣的职业福利,其他行业怕也是如此。默认是一种态度,承认某种形式是合理行为,如同一种同谋,共同策划了事态发展的走向。

小刚不傻,知道不能收钱。对权力只能顶礼,哪怕只是小小的权力。反抗的代价有时会高昂到平民无法全额支付,所以只能忍气吞声。更何况又有“要想人前显贵,须得人后受罪”这句话的加持。这个“罪”含义太多、太深、太广: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折磨,都包含在这个范畴内。那时小刚认为“破财就可以消灾”,没想到二鬼的需求会升级。

小刚跟二鬼说着客气的话,陆芳正低头找货。找了货,抬起头,挺胸,直腰,手握成拳,在后背轻轻地敲了几下,回过头来。二鬼跟陆芳正好打了个照面,于二鬼来说,那是使他惊为天人的一张脸。陆芳那样好看,在他贫乏的语言体系中,“好看”代表了吹弹可破的皮肤,颤巍巍的睫毛,漆点成一样的眼珠子。看了,忍不住,手开始蠢蠢欲动,真想要上去摸一把呀。

摸一把,满足自己怪异的生理或者情感上的需求,在他自己,可能也难以理解自己。

回到办公室后二鬼可能坐立不安,可能也经历过天人交战,知道某些做法有些不上道、说不过去,对良心没有交代。但良心缺岗多日,不上班,所以他很快就通过权衡小刚的斤两而做出了某些决定。

“他能把我咋的?”很多人在事前都曾经做出过这样的评估。事实证明,有时这种权衡之后下的决断并不客观与全面。

不管怎样,时隔不久,小刚被二次扣货。小刚捏着粉色大钞,却并不能把货取回来。规则可以更改,但不能明说,靠对方的悟性去领悟其中的精髓,再去达成共识。这种游戏类似猫和老鼠,掌握绝对主动权的猫,可以决定太多:玩法儿,以及,鼠的命运走向。

鼠有没有选择?很难说。

鼠的领悟力和乖巧程度决定了它们可以在猫的地盘上活多久,能活得有多滋润。

二鬼那点心思不难猜透,或者,手握权柄的男人们的心思,并不难猜透。就那么点事儿嘛,就看当事人豁得出去豁不出去了。陆芳在众人的授意下去取了货,果真顺利地把货给要回来了。这是一个信号。事后证明,小刚曾经做出过努力,忽略这个信号背后的意义。但这个信号却像一根扎进他肉里的刺,哪怕不去想,偶然间不小心碰到,还是会“刺”一下扎得他疼。

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往往就是考验当事人自欺欺人的功力与对疼痛忍受最大阈值的时候了。

小刚变得沉默了,笑容从两个人的脸上都消退了。往前一步是黄昏,往后一步是人生。进还是退?进的代价?退的代价?小刚常躲到消防通道去抽烟,抽烟时紧锁着眉头,似一个哲学家,在思索人类命运最终走向的大课题。

事儿,却像刀子,可着劲儿、撒着欢儿地剜人的心。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怎么办呢?对于陆芳和小刚来说,短期内不再被扣货就是他们最大的诉求。

两口子开始起口角,关注的点变得不一样了。有时忙活起来,模特摆出去一点,小刚像火药桶一样当场就炸了,骂陆芳。陆芳被骂,先是蒙,继而懂得了那骂的含义,货也不卖了,不回嘴,着急忙慌腾出两只手把模特搬进来。也许那时他们不知这世上有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其实对于二鬼来说这是问题吗?没有罪名,可以创造一个罪名加你的脑袋上。说你罪大恶极就罪大恶极,说你其心可诛就其心可诛,说你其情可悯又可以变成其情可悯。

人嘴两层皮,咋说咋有理。

被放大的失去监控的权力,使得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大家所看重的不是自身能力的增长,因为那是一个“说你行就行,说你不行就不行”“不服不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它的游戏规则是只需要你“服”,并不需要你“行”。

要在其中如鱼得水,你只能变得深谙此道。然而深谙此道的人愈多,这个游戏的难度又会升级。

人在这世上之所以活得累,有时可能就是因为看似哪里都有规则,然而实际上哪里也没有规则。这就让很多人感觉无所适从。

没过多久,小刚又被扣货,陆芳再去取。小刚变得困兽一样地焦虑,烟抽得更黏了。他有时默默地看陆芳,眼睛里有问号,嘴却问不出口。没有办法问,出口问了,就不能收回来了。有些话,像泼出去的水一样。再说,也害怕答案。答案会是什么?他应该暗中也揣测过无数回。如果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怎么办?这时烟拯救了他的灵魂,但烟却没有办法拯救他的命运。当然,还有陆芳的命运。

陆芳也明显被事件困扰着。作为女性,天生的对某些情况的敏感使她感知到一定的——不能说是危险,更多的是嫌恶。像吞了个苍蝇,但不能往外吐。其实吐不吐出来都无法改变自己被恶心了的事实。她相当清楚这一点,所以有时故意逗小刚想搞搞气氛,但小刚并不配合,意兴阑珊。因为这种行为反而会增加小刚的困扰——站在男人的角度,他认为妻子可能是在补偿他。然而,为什么需要补偿?有些事不能脑补。可人有时贱就贱在心里明明十分清楚,但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展开联想。人拥有思想干什么呢?不思考,随波逐流,也许就不会那样痛苦。

5

这样煎熬人的日子使小刚寝食难安。退出五爱街?应该也想过,但所有的身家都撂在五爱了,肯定不甘心。再说,回去也无法交代,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于是小刚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天物业又来扣货,那新来的叫小段的小个子一个人来的。从容地把货装完、拎起、拿走,动作一气呵成。陆芳和小刚看着自己的货被拿走没有任何反应。

被扣货的原因?他们似乎并不在意了。

小段出了档口,见五爱的人还是潮一样地厚,感觉立不住脚,前胸贴了前一个人的后背,触手处都汗津津的,复杂的味道充斥着每一个空间。小段拿一只闲出来的手轻轻推了一下前面的人,要求“借过”。但是没有人把路借给他,让他“有能耐就挤过去”,而那人则真的“动不了”了。

小段刚要挤,突然感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哥们儿。”有人低声唤他。他一回头,看见了声音的主人——小刚。这是一张太过熟悉的脸。他刚要问他干啥,就听见一声尖利的惊叫声响起,一个女人捂住张大的嘴巴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这时小刚将胳膊朝回收,一柄带血的尖刀闪着寒光从小段的身体里抽出来。紧接着,他将刀再一次顺利地送进小段的身体。小段手一松,黑袋子落到地上。人群倏然间分开,辟开很大一片空场。小刚看了一眼在地上抽搐的小段,没说话,面色平静,如同无风无浪、波澜不惊的大海。

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个黑袋子,血把装货的口袋给染污了。他似乎是想了想,没有把它重新拎回档口。回身走了几步,小刚回到自己的档口,伸手从门口摘下一件衣服,又把衣服从衣服挂上卸了下来,然后拿那衣服抹了一下刀身,饱饮鲜血的刀身很快恢复光洁、银白,散发出冷芒。他始终未发一言,之后看了看陆芳,说:“我听别人说他们摸你了?还有谁?你给我说。”

陆芳没说话,开始流眼泪,后来推他,让他赶紧跑。

小刚也没说话,只朝陆芳笑笑。

听着信儿的二鬼第一时间将管理所的大门从里面反锁,报了警。

派出所离得近,警察很快就过来了。

小刚没反抗,手铐就被铐上了。走之前,他十分平静地对陆芳说:“我走了以后回海城吧。我不在你身边,你别一个人搁沈阳待着。你一个女人家,待不了。”

走两步,他又停下回身交代:“别等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芳结束档口没多久,新的业户入驻。很多人以为物业会因此而有所收敛,但实际上并没有。二鬼虽然被清除出五爱管理的队伍,但新的二鬼、新的小段又似乎层出不穷。他们信奉的是另外一条人生的铁律:富贵险中求。而且理直气壮:“你们吃肉,还不让我们喝上一口汤?工资太少了嘛。”可是你真觉得少可以不干嘛。

被勒了大脖子、花了冤大头钱的业户恶狠狠地诅咒那群物业“不得好死”,或者期盼能有另外一个小刚出现:“早晚让他们再遇见一个小刚,到时候让他们好看。”

他们需要小刚,但自己却不愿意也不可能当小刚。

物业的管理人员不是不知道小刚的事儿,也不是不怕,但认为那是一个偶发的事件:“哪儿那么倒霉就摊到我身上?”

五爱,像船一样照样往前开。有人觉得这艘船已经破了、烂了,不是人待的地方了,于是出走,寻找更适宜自己生存和发展的地方。他们开始散落于沈阳的各个角落,后来散落于全国各地。之后就有在广州盘下服装厂的前五爱小老板,摇身一变成为服装厂新主人的故事发生。有些留守的业户不理解:撇家在外的,图啥?

“图啥?这边开厂子不用给上炮啊。开了服装厂,不办执照可没有工商、税务、消防来找你麻烦。都是等你站住了脚才上门来收费,而且全都是公开透明的。不用整天求爷爷告奶奶的,见谁自己都是三孙子。”

五爱街由此掀起了小小的出走潮,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认为,人是会动的,又不是草籽。草籽落在石头缝里就只能在石头缝里头长,落在滩涂地上只能在滩涂地上生。可是人有脚,可以动,可以走,可以走到活得不那么没有尊严的地方,走到一个背后没有人、身上也没有人,但也能活、兴许还能活出彩儿的地方。

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呀。

当然,另有一部分人不愿意走。他们固执地认为全世界到哪儿都一个样:“干啥都得有人。没有人,你在沈阳混不明白,在广州也是一个样地寸步难行。”“‘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是生活给的考验,不是人为加诸的苦难。所以,人最重要的是学会适应,而不是试图做出改变。”

说“离开”那条路不好走的人,真的再也没有离开过。而相信这句话的人,也不是信那条路真不好走,而是自己没有勇气朝那条路上踏而已。

后期五爱的没落,有人将原因归结于东北的没落或是电商的冲击,其实所有的没落,都是人的没落。

一个地方太多的精英出走,那个地方势必将迎来自己的末日黄昏。劣币驱除了良币,劣币到最后也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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