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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剩余价值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10761 2024-01-08 17:46:19

1

我在二楼的消防通道碰到了张姐,她正讲电话,说话有哭音,问对方医生怎么说,还问有没有生命危险。见到我,跟我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接着背过身去继续讲电话。

不知道她家里谁病了,应该很重。又够这两口子喝一壶的了。

我叹口气,只想逃回热火朝天的五爱街。那里不由分说的喧嚣与热闹、哗哗流淌而入的钞票和写在人们脸上的赤裸裸的欲望反而使人生变得简单,会让人暂时忘记人间疾苦。

我手还没碰到消防通道的门,后面便响起张姐略带嘶哑的声音:“老妹儿,等会儿,你是不是认识大夫?”

我停下来,家里确实有亲属在医院任职,于是转身面对张姐:“刚才听你打电话像谁有病了,咋的了?”

“我妈。”张姐一屁股坐在消防通道的台阶上,两个胳膊肘支着膝盖,两手无力而软弱地耷拉下来。

“癌。”张姐双眼失神,目光呆滞,蓦地从眼中流淌出两汪泪来。要强要惯了的她似乎不愿意面对充满了无助与沮丧的自己,于是顺势将前额抵在叠起的小臂上。我便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听见她吸鼻涕的声音极大却又极其克制:“想进医大,但是没床位,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人安排个主任给她做手术?咱也不认识好的主刀啊。”

这事儿有些难办。医院是个庞大的人际关系网,不要说我认识的人不在医大本院,就算是在同一个医院,里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他并不是所有科室都能说得上话,别人也不一定都会给面子,更何况还是外院?

但我还是问:“什么癌?我问问,看能不能帮上忙。”

“肺癌,还有子宫肌瘤。”

“子宫肌瘤可以先忽略不计,肺癌得归胸外管吧?我没拿电话,回档口打电话问问看他怎么说。”

到档口我拿了电话又重新回到防火通道,打电话却没人接。我对张姐说,一般这种情况他可能是上台去做手术了,等下行我再打,联络上会第一时间给她回复。

不等下行,亲属给我回了电话,我把张姐母亲的情况跟他说了。他说如果非想在医大做可以帮着联系安排一下床位;还有一种方案是住进他们医院,再走正常程序请医大的教授过去会诊。这样能省一些钱。再说本院好照应,病房也好安排。

得了好消息我忙给张姐回电话,张姐很激动也很高兴,经家人商议决定采用后一个方案。

一切安排停当,手术定于一周后进行。没想到胸腔打开,医生发现张姐母亲的癌症已经“飞了”,这种情况下,切除原病灶会让癌细胞扩散得更加迅速。手术意义不大。所以胸腔被打开后又被缝合,张姐母亲被转入科室重症监护室。

没两天,老太太陷入半昏迷状态。大夫说也就是三两天的事儿了。家属都是明白人,知道再高明的医生也是治病治不了命,内心便已接受这个事实。

但女人们还是难免哭天抹泪,男人们则沉默地在医院的吸烟区抽烟。张姐的老父亲日夜不肯离老伴病床左右。老人家已经六十多,满头华发,那几天在医院也熬得够呛,人看起来眯眼不睁、十分憔悴,但对老伴儿表现得忠心耿耿,树枝般干枯的老手紧紧握住结发妻子的手指天誓日:“你走了我决不再找,我就个人过。你放心吧,我没事儿不麻烦儿女,他们也不容易。过两年到寿路了我上那头找你去,咱俩还是夫妻。”

老太太去世后张姐哭得最伤心。她虽为家中长女,但懂事儿懂得晚,从小就叛逆难管,十五六岁就跟社会小青年混在一起,逃学、早恋、未婚同居、奉子成婚。在她的少年乃至青年时代,张姐每一步都踩在父母所能承受的最高限度都不止。打,骂,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狠话飙出来时,已经不像是一个母亲在责骂自己的女儿:“不要脸”“贱货”“让人白玩儿”“死外边也别回来”……

看着母亲痛苦到扭曲的脸,张姐自己脸上则现出蔑视与鄙夷:难道要活得像你吗?

这个“你”原先到底活成什么样呢?

透过张姐在母亲葬礼上的哭诉,我们大致可以梳理出那个年老女性的半生图谱。

丈夫不着调,吃喝嫖赌什么都干过,还曾经把相好的领到家里头来。

一言不合,就会被丈夫拳打脚踢。那时张姐妈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即使这样她仍旧不离不弃,勤俭持家,吃苦耐劳。“家里拣一块大豆腐也得先尽着我爷、我爸和孩子们吃,到她上桌基本上什么也不剩了。”

“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挨打受累,隐忍半生,一辈子没享过福。”

这样的一生听起来就让人心凉胆寒,那是人过的日子吗?然而老太太的骨灰此际正安静地躺在拥有旺盛哺育能力的东北黑土地里,时间已经为她画上一个完整而不无遗憾的句点。亲人们偾张而出的悲伤洒向大地,长埋地底的老妇在号恸崩摧的哭声中得到了最后一点儿满足:至少,在儿女们心中,母亲是隐忍而伟大的。然而,作为一个普通家庭妇女,被人发自内心地赞颂伟大就是一种成功吗?那些失去自我的牺牲与成全就显得有价值、有意义了吗?

当然这属于我自己的疑惑,目睹一场一个普通女人死亡的疑惑。

葬礼结束,张姐仍旧不能释怀。死亡使回忆变得清晰具体,往事的枝节纤毫毕现。

当年离家出走后,张姐住进男友家,之后怀了孕,因为没到法定年龄只好打胎,到结婚的岁数后再一次怀孕,男方家里才不紧不慢地张罗着结婚。当时张姐无业,张姐夫眼高手低,今天有收入,明天没收入,玩心也大,不肯主动负担起家庭责任来。年轻的小两口只能靠两公婆接济度日。但生产是笔大费用,婆家不肯出,张姐夫又不着家。

是张姐妈得着消息第一时间赶来,拎的挂面、鸡蛋、小米,给她掏了住院费,白天还留在她的婆家伺候月子。老太太事儿不多,话更少,有活儿就跟她的婆婆抢着干,低眉顺眼,伏低做小,婆婆说的话再不中听她都忍耐着。

张姐从没因母亲的打骂流过一滴泪,但坐月子时她不由得鼻酸,心里恨自己:如果她肯上进一点、争气一点、自重一点,她母亲的腰板儿或许就不必弯成那样。

初尝人世艰难的张姐是在生产后开始理解自己的妈的,尤其张姐的女儿竟跟她年轻时一样不让大人省心。小丫头刚上高中,正处于狂躁的青春期,也在学校里谈起了恋爱。张姐因为有自己的前车之鉴,所以对她管教得相当严苛,于是这对母女间出现了与当年她和她妈几乎一模一样的战争。只不过张姐的角色发生了转变,变成了被嫌弃和被鄙夷的那一个。

张姐没想到自己拼尽全力,那样努力挣扎,到底还是活成了她妈的翻版。

究竟是为什么呢?张姐找不到答案,最终将这些归结为命运的极端形态——报应。

2

为了排遣张姐的悲伤,那些日子下了行我们就去张姐家陪她。我们出耳朵,她出嘴巴和眼泪。这一天,张姐的自我反省大会开场没多久却有人敲门,张姐拿手背抹了眼泪,走到门口哑着嗓子问是谁,原来是她爸。开了门,她爸似乎没想到女儿家这么多客,反局促起来,我们只得就此起身告辞。

下了楼,这帮老娘儿们才贼一般重聚在一起。王姐说:“老头儿今天来肯定没好事,要么为钱,要么为女人。男人一生就这两件事儿。”

她还说,她公公去年死的老伴儿,不出一个月新老伴儿就走马上任了。

“如果我死你姐夫前头,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像他爹那样猴急。”

王姐的哀伤被另一个姐妹的玩笑打断:“你对姐夫也太没有信心了,有几个老爷们儿会老实巴交地在那儿等你寿终正寝?他们一般在你没蹬腿儿的时候就找好下家了,有的还不止一个呢!”

气得王姐直骂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然而王姐猜得没错,老爷子当真要再娶。张姐当时坐在客厅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张姐夫给老丈人递过来一支香烟。爷儿俩都点上,烟雾袅袅盘旋向上。张姐夫轻咳一声先表了态,说,应该,应该,找。

张姐虎躯一震,伸出两条肥壮的臂膀,一把将客厅里那张钢化玻璃茶几给掀翻了。

“我妈才过完头七。”

“才过完头七咋的?人死不能复生!早晚都是娶,晚娶不如早娶,早娶你爹还能早受益。你爹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享受几天?”

一时间,张姐竟找不到话来反驳自己的父亲。

所以老太坟头土未干,张姐老爹就把后老伴儿领到家里来了。老头儿相当满意,瞅着后老伴儿眉开眼笑。后续的老伴儿比张姐爹小十一岁,是个慈眉善目的农村老太太,只面皮略黑,其他一切都看得过去眼。老太太话很少,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出阁。儿子在小北手机市场卖手机,没搞对象。之前娘儿俩在小北租的房,跟张姐她爹搞了对象后,老太太便火速把行李卷儿搬到了老头儿家。

那时老太太还不知道那房子的产权不属于老张头。那房是张姐做买卖挣钱后用自己女儿的名字买下的:一来为女儿储些不动产,二来为父母改善居住环境。老两口原先那套平房冬天烧炉子,夏天齁老热,离她婆家的房子还不近。厕所是公厕兼旱厕,尤其冬天,没人收拾,秽物冻上了又叠一层,再冻上,再叠一层。上个大号只能弯腰屈膝扎马步,不敢全蹲。所以张姐经济上稍一宽裕,就给老两口买下了这套房。

但不敢落父母名下,怕婆家不乐意,于是用女儿的名字买。到了冬天她让父母直接搬了进去,只说去猫个冬。女婿当然不好说啥,倒是婆婆不阴不阳地提过两句。当时张姐夫也在旁听着,张姐想丈夫应该能在这时候站出来替自己说两句公道话吧,毕竟做买卖主力是自己。

哪一天不是张姐不等闹铃响就爬起来,悄没声儿地起早上行?上西柳上料是张姐,上南方上货也是张姐。从前火车票紧张,上哪儿去买坐票?都是站票。上车前,张姐跟个爷们儿一样将票用嘴一叼,肩膀上扛个比她大好几个号的大包,一身臭汗挤上去,饿虎扑食般去抢占所谓的有利地形。到了晚间,张姐钻进塞货的火车座位底下一睡就是一宿,火车底下飕飕来风,轰隆隆的车声震得她耳根子疼……

江山是她打下来的,钱是她靠自己辛苦挣下的,难道就因为她结了婚,自己挣的钱就不能跟她的姓,只能跟婆家的姓?难道这些钱不能归她自由支配,如果她支配了就算是倒贴娘家?更何况房子写的还是张姐夫他们家后代子孙的姓儿,他们怕个啥?有啥吃亏的?

但是张姐夫两只眼全神贯注于电视,像根本没听出这婆媳两个之间的火药味儿。张姐气不打一处来,直接㨃了婆婆一句:“那钱是我挣的,我乐意咋花就咋花。法律上还有我一半呢吧。再说了,那房写的是我姑娘的名儿,慌什么?我爸我妈也不是孙悟空,他们活不了五百年!”

婆婆转过头来云淡风轻地对自己孙女说:“你瞅你妈,挣两毛半钱神气得不得了。这家已经装不下她了,跟长辈这么说话。你们说说,我倒是说啥了?话都不让我说了吗?别说是亲家,就是两旁不相干的,瞅着人家为难走窄了咱还得伸把手帮帮呢,我说啥了?”

说完就开始掉眼泪。

张姐本来还想要替自己争一争:什么叫为难走窄?像你们家生活条件多好似的。当初不跟我娘家一样穷?这几年要不是我拼死拼活地干,恐怕咱一家大小还挤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单间里。再说了,啥叫帮?她那是正常的长大成人的女儿孝敬自己爹妈,咋能叫帮?说得像她娘家人活不下去靠他们老张家人接济了似的。

但张姐知道,在她和婆婆之间,只要婆婆的眼泪一掉下来,她这个当儿媳妇儿的就算是有天大的理也没了理。如果不想战火扩大,她只能选择息事宁人。

这样的生活让张姐觉得迷茫,不是绝望,也不是无望,而是迷茫。她找不到婚姻的意义和价值。为什么结婚呢?从前的女性讲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因为在经济上受制于人,所以在婚姻里处于从属地位。可现在是新时代了,很多女人都靠自己解决了穿衣吃饭的问题,所以那个千百年来女性嫁人的重要原因变得无足轻重了。那究竟为什么结婚?单纯在情感上有个依靠?在精神上有个寄托?可结婚后有太多男性游离于家庭之外,他们不参与婆媳矛盾、子女教育、家务劳动……主动边缘化,模糊处理自己的家庭角色,更不会体谅、理解、爱护自己的妻子。如果妻子抱怨,他们甚至会反向指责:“一天就那点破事儿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小心眼儿。”“我妈都那么大岁数了,你跟她一般计较个啥?”“带会儿孩子你这当妈的还功功劳劳的,谁不当妈?”“擦个地能把人累死吗?”……

这种情况又哪里谈得上谁成为谁的依靠或者寄托呢?

张姐没想到,母亲在婚姻里的境遇会被自己完全复刻。她们是两个时代的人啊,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呢?根本不是时代的原因!她觉得结了婚以后自己活得有些畜生不如——毕竟生产队的驴遇见个好掌鞭的还知道心疼它呢,但自打她结婚为人妻、为人媳后,婆家第一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应该应分的,第二永远认为她做得不够。

这让她十分疲惫,对婚姻生出无穷的厌倦来,甚至想过离婚,母亲生前她还跟母亲提过。年迈的母亲听了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拍拍她的手,告诉她:身为女人,你要先学会认命。

认命……

女人是什么命?

用她妈的话来说,劳碌命?

这个命是谁给定下来的?天吗,还是人?她的命是在她作为女孩儿降生到这世界上那一刻就已经被注定了吗?

命运的凝视与压迫使她喘不过气来。

然而她更加好奇,又是谁制造了所谓的女性命运?命运背后到底有着一双怎样的翻云覆雨的手?

3

张姐在档口里数着钱,数着数着走了神,想到了父亲娶的后老伴儿,不知道老爹跟她过得怎么样。听闻所有续弦的老太都包藏祸心,她有些担心,甚至后悔大包大揽地发送了母亲——她当初那样做是想给父亲多留下点儿钱来养老,没想到这有可能便宜了外人。另一个层面,她深深为母亲不值。母亲辛苦半世,却叫个外人捡了个大漏。如果她知道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钱都被丈夫用来再婚了,内心会作何感想?这不公平。然而还有最糟糕的情况,到最后很可能还得由她这个长女来当她爹的接盘侠。

这怎么能行呢?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哪怕什么也不会改变,但,至少,尽力了。

这样一想她就再也坐不住了,当下从腰包掏出手机给丈夫打电话说了自己的担忧,并让丈夫帮着拿个大主意。丈夫用还没睡醒的口吻大大咧咧地对张姐说:“你家那点破事儿我参与好吗?掺和多了该说我是为了钱,老头儿那几个钱我还真没看上。”

张姐深吸口气吞下一句脏话,一面站起来解下腰包,一面在电话里要求丈夫“撒冷起来赶紧上行盯着点儿买卖”,说完不等对方答应就挂断了电话。这也是张姐跟丈夫过日子总结出来的作战经验——只下达指令,不听他申辩。不然两口子光磕哒牙就能嗑哒到晌午头子,到那时候啥事也办不成。

“不让干活儿屁事没有,一让干点活儿,不是脑袋疼就是屁股疼,浑身没一处好地方。看个档口,给家里挣钱,钱挣来了大家花,倒像是我求着他。都给我干呢!真是上辈子的孽!”

张姐回到娘家时,见老爹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活,挺卖力气,忙得一头油汗。但红光满面,精神头健旺,一点儿也不像刚死了老伴儿。张姐看了脸色就变了。也难怪,她亲妈活着的时候,饭好了都是张姐妈给丈夫盛好端上桌,慢一点儿老头儿都会开骂。

现在倒好,他倒屁颠屁颠地伺候起人家来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后老太太面子上的事儿还做得过去,见张姐登门,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张姐并不领情,上厨房一把夺下老爹的锅铲,“咣当”一声摔在地上,眼泪也跟着下来了:“我妈伺候你一辈子,你跟个大爷似的,横草不拿竖草不动,啥也不管。现在却狗儿似的伺候人家,你不说找个老太太是为了伺候你的吗?”

老头儿挂不住脸,骂女儿不孝,问她凭啥上来就破马张飞、横踢乱卷的。

“咋叫孝?给你娶三妻四妾?要一丁点儿脸不?我妈哪儿对不起你?你晚上搂新老太太能睡得着觉吗?这就是我妈跟你受苦挨累一辈子的下场吗?”

老头儿气得嘴唇直哆嗦,手指一路指到张姐鼻尖子上:“我找个老伴儿犯哪朝王法了?哪朝哪代不让找后老伴儿?”

张姐一跤摔坐在地,手掌拍得大腿噼啪作响开始哭号:“我的个妈啊!你咋死得这么早啊?你咋不把你苦命的闺女也给带走了啊,让我过这不省心的日子。我还不如死了好哇。妈呀,我的妈呀!你一辈子图个啥呀!”

哭声一声高一声低,扯人心肝。那老太太自然沉得住气,一转身回屋了,根本不搭理张姐那茬儿。老张头看看没趣,竟也尾随着老太回屋跟着赔小心去了。

张姐自觉继续哭下去实在没意思,只好又自己起来。

泪眼模糊中,她四下打量那间老屋,想起从前隔三岔五地回来,每一次只要进了院儿就能看见母亲在阳台上探出脖子来瞅她,母亲总是见到她人影儿闪进来才开始炒菜,就怕她吃不上一口热乎的。

那时的娘家可真是娘家呀!

现在?

她叹了口气,抹干了眼泪,推门进了卧室,对亲爹说:“爸,这房你知道,你外孙女的名儿。如果你执意再娶我也不能拦着,但是我不能再用人家婆家的房子养你了,婆家不答应。你有退休金,再加上卖平房的钱也够你租房子养老了,你们得赶紧找房子搬出去。”

老太太一听这话终于沉不住气了,一蹦多老高,对着老头儿直接就破口开骂,说他爹是个老王八羔子、老骗子!

张姐冷笑一声下了楼,但想到上边正被陌生老太骂得狗血淋头的父亲,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走出小区她没有直接回家,坐马路牙子上看着车来车往。西下的日头将树影映得斑驳,长夏虽将尽,但余威尚存。时近黄昏空气还是既闷且热,再加上经过一天的炙烤,这世界所有的水分似乎都被蒸腾殆尽了,愈加燥得令她心焦。她用两只胖手交替着抹额上的密汗,脚底下几只蚂蚁来来往往,正不辞劳苦地奔忙着。

张姐看着这些细小的生物不由得悲从中来,觉得自己活得真还不如个蚁呢。

4

次日,老张头来跟女儿张姐要房了。

老张头也怪没出息的,跟女儿玩埋汰的,一哭二闹,骂骂吵吵,搅得四邻不得安生。此外老头儿还去拜访了刚刚脑出血后出院的亲家,想从亲家嘴里掏出一句“永远不赶他们走”、甚至“把房子过到他名下”的承诺来。

刚刚出院的公公半躺在轮椅上勉强支应,婆婆的电话早偷偷给张姐打了过去,让张姐撒冷回去,说:“你爸刚出院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们老张家人没完!”

张姐气极,厉声跟婆婆说让她打110,还让婆婆去告自己的父亲私闯民宅,并且嘱咐婆婆如果她爸再来就别给他开门。

说完张姐又立马摘下腰包往婆家赶,她人还没到婆婆的电话又追了过来,说公公突然间头一歪开始淌哈喇子,呜啦呜啦地又不会说话了。婆婆声儿都变了,张姐汗也下来了,说那赶紧打120啊,千万别碰他。婆婆“啊啊啊”六神无主地挂断了电话。等张姐赶到时救护车也已经到了。救护人员正往下抬人,急救担架后头跟着慌了神儿的婆婆,大夫正问谁是家属。

婆婆往前凑了凑,张姐挺身拦在婆婆前头,说,我是他儿媳妇儿,我能做主。

张姐让婆婆回家等信儿,但婆婆不放心,也要跟着。急救车的后门关上,张姐看见那几个围观的、交头接耳的邻居中有父亲孤单的、刻意想将自己隐藏起来的身影。那身影在张姐眼中便无限地落寞。父亲背已有些佝偻了,因为闯了祸,又自知理亏,表情讪讪的。想上前,又不敢。他不时朝女儿瞥一眼,但一旦目光跟女儿接触上,旋即又迅速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急救车呼啸着开出,张姐一扭头,落下了泪。她竟不知这泪是为此刻躺在车中的公公流,还是为车外在风中徘徊的亲生父亲流。那一刻张姐突然间决定,以后不再提撵父亲和他那后老伴儿走的事儿了,愿意娶就娶吧,愿意住就住吧,愿意把钱都给老太太就给吧,愿意狗儿似的伺候人家就伺候吧。那么大岁数了,还能再折腾几年?何苦让他为一个房子舍皮赖脸地吵上门来?

可是她的妈——

思及此,泪竟然止不住了。

公公情况紧急,到院就进了抢救室。家人相继赶来,小叔子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刚出院又住了进来。婆婆不是压事儿的主儿,哭哭啼啼地把事情前前后后跟大伙儿说了一遍。这一说不打紧,夫家人把张姐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淹人,那目光,也恨不能把她给生吞活剥了似的。

张姐不作声,认为那是她亲爹闯下的大祸,理应由她这个女儿来扛。所以不管婆家人怎么骂,她都只能低下头听着,一句也不回嘴。

公公的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术后,公公被推入普通病房。可没多久老爷子血氧眼瞅着直线下降,90、85、80……老头儿又被送进了ICU,这回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每个人脸上重新现出焦躁与不安来,张姐独个儿坐在一张候诊椅上,她不敢往婆家人那堆儿里凑。婆家人也没有人过来接近她,仿佛他们原本不是一家人。

普通病房又来了通知,说是如果人在ICU,那么普通病房就得给腾出来,所以东西需要外撤。婆婆年迈,早支撑不住。于是几个人商量着搬东西的搬东西,回家的回家。转眼间,医院只落得她一个人独守。

公公会怎么样呢?张姐焦虑不安。一定要挺过来呀。如果挺不过来,她就成那个家的千古罪人了。可后来又一想,怕成为千古罪人吗?她早就是了,无论是在娘家还是在婆家。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自己做得还不够多吗?还是——做得太多了?

坐到半夜,终是有些困了。她和衣偎在椅子上打了个盹,没一刻又醒来,加上有些冷,反而精神了,睡不着。有几个门诊打吊瓶的患者上来,坐她不远处安静地输液。隔没多久,一个十七岁出了车祸的女孩儿被通知不治。那孩子的母亲这几天一直守在ICU门口,听到消息腿一软,哭倒在门口,声儿都不是好声儿,听得她头发恨不能一根根奓起。

更睡不着了,没有一丝困意。因为是夜,哭号就显得异常清晰。那哭声揪人的心,使张姐不由自主想起同样躺在ICU的公公。公公会闯过这一关吗?她不敢往下想。

第二天一大早,主治医生来给出了新的治疗方案。头引。气切。问张姐的意见,张姐说,切,切。

声音有些抖。

情况是不是不好?

她抓住医生的手腕。

医生看看她,目光游离了一下。张姐的手沉重地松开了。

上午十一点多,公公溘然长逝。

5

接连送走两位老人,张姐没有力气再折腾,更不想去看那刚续了弦的老爹。因为见了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说了呢,又有可能干起来。所以有些人,哪怕是至亲,反而不如不见。不过老爹倒没闲着,在后老太太的催促下,竟然把思想工作做到了外孙女的头上。外孙女立场十分坚定地站在了自己外公那一边,回来就指责张姐这个亲妈心狠,把一间“破”房子看得那样重。

“难道重得过你亲爹晚年的幸福生活吗?”

不懂事的年轻人总是那么容易把人心想得简单纯粹,又总是那么容易慷父母之慨。

女儿昂着脖子就像小公鸡昂着鲜艳的鸡冠,口气大得不得了。张姐不想跟这个幼稚的年轻人辩论,自以为得胜的女儿便翘着胜利的小尾巴耀武扬威地走出了张姐的视线。

张姐看着那扇熟悉的房门,对眼前的生活生起无边的厌倦。所以当老师通知开家长会,张姐便想让丈夫去。丈夫却跟她翻了脸:“去不了,爱念不念,爱念啥样念啥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是你女儿。”

“我女儿咋的?我缺她吃少她穿了?咋的就学习一条出路啊。破学校也是,一天天咋那么多事儿?我上学时没这么多事儿不也长这么大吗,不也挺好吗?学校那些老师收礼也是你们这些家长贱,给惯出来的。”

“砰”一声,丈夫也把门重重关上。

在她们家小住平复丧夫之痛的婆婆稳稳当当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告诉张姐要体谅丈夫丧父的悲痛心情。

“再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懂啥啊?我和你公公过日子那时候,孩子啥事儿都是我去,你公公从来就没露过面。现在的女人都太矫情了,啥都指着老爷们儿,自己是干啥吃的?”

张姐回戗的话都到了嘴边,但想到如果不是父亲来闹,公公可能不能以如此速度驾鹤西游,又生生把那不中听的话给咽了回去。

次日下午一点半开家长会,主要议题是文理分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张姐听得很仔细,甚至认真做了笔记。通过老师的综合分析,张姐认为女儿学文更适合,老师也同意她的看法。谁知填报时女儿竟选了自己并不擅长的理科。

“我能学好理科。”这就是女儿学理的唯一理由。张姐想让她再慎重地考虑考虑,毕竟这不是儿戏。但女儿小脖子一抻、小桌子一拍,对着张姐摆出一张大无畏的战斗脸:“你就是不肯相信我!你就是看不起我!人家妈都相信自己的孩子,你看看你,有你这么当妈的吗?也对,你信得过谁?我爸、我爷、我奶、我姥爷——你亲爸,你都信不过。”

这句话戳到了张姐的痛处,手扬起来就是一个嘴巴子。抽完两个人都愣了,张姐眼泪涌出来,说,你爸没骗过我我会不信他?你爷你奶……

老太太还在她家,张姐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至于她自己的亲爸,她更不知该如何向这个自以为是而又懵懂无知的女儿解释些什么。

再说,女儿多么像从前的自己啊,当年她非要跟现在的丈夫走时不也跟她妈说过同样的话吗?

张姐咬紧牙关,女儿却突然间爆发。

“我走!你就是想控制我,一切都是你说了算,我死了你就满意了。”随后跑出去。

张姐木然地站在客厅中间,婆婆狠狠搡她一把,说孙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跟她没完,随后追了出去。张姐夫不在,说是跟哥们儿出去喝酒去了。

没一刻钟,楼道里响起“咚咚咚”的沉重的脚步声,婆婆气喘吁吁地重新出现在门口,进门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叫她:“快去!快去找你闺女。她一个小姑娘,真出点什么事儿,你这个当妈的得后悔一辈子!”

张姐想说我现在肠子就悔青了,但她什么也没说,鞋都没换就跑了出去。

几个小时后,张姐在一个网吧找到女儿。她正跟网友诉说自己在家里惨遭的种种非人待遇,说那个令她窒息的、不自由不民主的家她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她想远走高飞。

张姐站在乌烟瘴气的网吧里,觉得时间和空间都在往回流淌,情景何其熟悉。然而她,也跟她妈曾经一样,对眼前的一切无能为力。

两年后,女儿终因理科成绩不理想而落榜,连专科都掉了档。

亲爹和后老伴儿仍旧生活在从前的楼房里,每年的采暖费父亲都跑到张姐这里来报销,时不时再管张姐要点儿零花钱。如果张姐不给,父女之间就会爆发战争。

6

女儿复读那年,张姐在五爱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于是重新找了个门面开了一家棋牌社。

婆婆竟于那年遇着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春。老年人的爱情反而直接,没两天就确立了关系。要进行下一步前,婆婆提出由张姐陪同去立遗嘱。婆婆想要在再婚前将自己名下的财产整利索儿的,不想将来给张姐留下任何罗乱。

“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

张姐看着面前这个满脸皱纹、跟自己明争暗斗了那么多年的婆婆,嗫嚅了半天,却只叫出了一声长长的“妈”来。

做完了公证没几天,张姐的亲爹再度登门造访。这一次,老头儿让张姐拿出十万块钱来给“弟弟”在沈阳买婚房。老头儿给张姐都说乐了:“我妈都死好几年了,我咋又多出来一个弟弟?”

“她儿子不是我儿子?”

老头儿理直气壮。

“你当儿子我管不着,但我没弟弟。”

张姐回过头来,快到中午了,该给打麻将的人做午饭了。

“我儿子不是你弟弟是什么?”

张姐扭过身看着这个让自己哭不是笑也不是的老爹,无可奈何地一摊手:“什么年代了?还父债女偿啊。”

但她也知道跟亲爹讲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于是只对父亲说自己没钱。

“爸,你看我五爱的买卖都干不下去了。我要是有钱我给买,可我真没钱。”

转回头,老太太又支使老张头过来跟张姐商量,要在现有的房子里给老太太的儿子完婚,还说等他们百年后这房子继续由她儿子住。作为回报,她儿子会对老张头尽到一个亲生子的责任,为其养老送终、摔盆打幡。

“爸这辈子就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

张姐听了也不动怒,直接告诉她爹,说房子她已经押给小额贷款公司开麻将社了,让她爹和后老伴儿回去求神拜佛保佑她麻将社的生意能红红火火地开下去,要不然小额贷款公司那帮人可都不是善茬儿。

“爸,如果你不信我让你看看字据。”

自那后老太太终于不提让张姐出钱给儿子买婚房的事儿了,却又凭空整了一份新的协议。协议上写着,如果将来老张头先她而去,她有权继续居住在那所房子里直到死,还非让张姐按个手印确认不可。

张姐朝父亲嘿嘿冷笑,说死不按。老张头找了两回看彻底没戏,后来将自己尾指手印印了上去拿回去跟老太太交差。

7

女儿复读高考后来麻将社帮忙,起初张姐执意不允,认为那不是女儿该来的地方。但女儿坚持,也就让她来了。

这天一个常客过来打麻将。那个常客是个女人,老在牌桌上跟张姐丈夫眉来眼去的。

张姐又不瞎,看了很久这种西洋景了,却懒得去管。她和丈夫早已分居,彼此没话。她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是自己料理,从来不指望他。所以张姐于此十分大度:“我在他这儿得不到啥温暖,咱也别阻挡人家给别的缺爱的女人送温暖。温暖一个是一个,爱找谁找谁吧。只要别再整出个孩子来跟我闺女分财产,我就心满意足了。”

也不是没想过离,但是离了财产怎么分?过这么多年日子,感情虽远未水乳交融,财产上却早已无分彼此。如果真要离,她知道丈夫,干活儿不往前冲,跟她争夺家产一定不遗余力。她不愿意女儿看亲生父母为钱反目成仇。再说,那份不大不小的产业,合在一起勉强算是身家,拆开来,先别说她的那份,丈夫那份两天半就得被他败光,这样的话最后损失最大的不还是她的女儿吗?女儿再怎么叛逆,她的心还是疼着女儿。一个家总有一个人要懂得顾全大局,而顾全大局就意味着很多时候你只能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如今才深切体会到那况味。

“来生吧。”有时她极宿命地想,“来生,做自己。”

至于今生今世,也就只能这样了。所以她并不在乎丈夫跟什么样的女人胡扯乱拉。

可这一点年轻的女儿不理解。女儿看出门道后直接过去把桌子给踹了,随后抓起塑料凳子就要削那个女的。“上这儿犯贱来了!当我们都是摆设?再来把你腿打折了你信不信?”

那女的就开骂,说,我他妈咋的了?

丈夫拉着闺女,那女的看有机可乘就要对张姐的闺女下手。那张姐能干吗?虎啸一声就扑了上去。

那是母女俩第一次联手打退打算入侵她们生活的算是“敌人”吧,维护了家庭的基本主权与完整。将敌人打退后,闺女告诉亲爹,搞破鞋搞到家门口,你不要脸我还要!

被闺女这么一骂,丈夫下不来台,老腰杆子一拧,转过头指着张姐的鼻子开骂:“瞅瞅你教出来的好姑娘,有这么跟当爹的说话的吗?”

张姐女儿气喘吁吁、泪流满面,胸脯子朝前一腆:“我倒是想让你管,你管过我吗?不是抽大烟就是喝大酒,要不就出去打麻将,连家都不着……”

张姐终于体会到了母亲临闭眼时所说的那种值得。

婆婆的黄昏恋居然因为那个遗嘱公证而告吹。婆婆没什么反应,只是很平淡地通知了大家这个结果。

女儿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但一直不嫁。这使张姐不能够理解。她那一代人嫁人生子、传宗接代理所当然,但女儿不愿意妥协于荷尔蒙的发酵,也不把习惯成自然当成步入婚姻的主要动机。于是婚事延宕下来,搞得张姐惶惶不可终日,每天下班回家进小区走道儿都溜着边走,总感觉邻居们背后都对此指手画脚、议论纷纷,讲她女儿的是非。

女儿理解母亲,却并不打算妥协。

“人就是那样奇怪的动物。哪怕面前是个坑,只要人人都往里跳,谁不跳谁就是异类。”

张姐的女儿看过了家族中女性长辈们的生活,甚至经历了她们中一些人的死亡。在她眼里,姥姥、奶奶、妈妈、小姨、婶娘,她们活得并不开心幸福,婚姻于其间的意义更乏善可陈。但由于种种原因她们并未反抗,而是强迫自己去学会认命。这种压抑本性、强调付出、故意忽略、歌颂伟大的生活模式在她看来像枷锁,更像陷阱,然而又最像是一个滔天的骗局。如同希腊神话里的海妖,看似美好堂皇的爱情、婚姻的外皮下,包裹着的是一代又一代女人千疮百孔,被压榨、被剥削且不被尊重和看见的半生。

如此这般地伟大,令她心生怯意。

“包括我姥爷后娶的老太太,她那么作我妈,给我妈出各种难题、下各种绊子,难道纯粹是因为自私自利、爱自己或者爱我姥爷吗?真是存心跟我妈对着来?可能也不是。其实她就是想榨干自己最后一点儿剩余价值,为儿子铺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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