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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算命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8600 2024-01-08 17:46:19

1

阳光斜射下来,透过枝叶,落地便成斑驳的影像。这是大佛寺门前。后来有信众发心建了一个小广场,石雕的四大天王像分别立于小广场四角,有镇邪的意思。广场如今很干净了,花岗岩地面被寺里的尼姑打扫得一尘不染。之前可不是这样儿,此前那里只是一片贴了一层草皮的空地,高低不平。一下雨,凹陷处就会汪两泡水,那两泡水大人避之唯恐不及,却是孩子们的乐园。常见有小孩儿在下雨天穿个雨靴在里面兴奋地踩来踩去,溅起那水都是黄汤,但孩子们并不在意,脸和眼都在笑,这使过往看见的人们感叹孩子的快乐何其简单。

晴天,尤其逢初一、十五、大庙会,草皮上便长出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和女人来,那都是给人算命和前来算命的人。算命者做不同的装扮,或穿一身灰色僧服以混淆视听,或着一套黑色中式服装以显示自己的仙风道骨,或穿着很家常,如果不是面前铺了一块用黑笔画就了阴阳八卦的黄布,黄布上放个被路人手上油脂浸得光润乌亮的签筒,你不会认为此人是个江湖术士。

江湖术士坐等来客,前来算命者女人居多,她们大多被感情所困,“他到底爱不爱我”成为永恒的主题,“他外面有没有人”也是被参详最多的议题。女人们想要的爱情答案大多关于圆满。然而,会心事重重地坐在这里求神问卜的,都不是被爱情眷顾的女人。

可还是要问。特别执着。

来此谋生者便举着自己那张也十分苦焦的脸去给人答疑解惑,有准的,也有胡说八道骗骗无知妇孺的。这其中,女命师夏岩是个例外。这女人四十来岁,孤身一人,四海为家,居无定所,活得十分洒脱。据传她自小就对易经、八卦、奇门、术数有兴趣,无师自通后曾给自己算过命,她看出自己八字逢孤辰寡宿,又命带华盖。拥有这种命灶的女人不宜成家,原本是僧道的命,退一万步讲,最起码也会以出世的手段为生。

夏岩算命与其他人不一样,半为糊口,半为窥探天机。卦资也跟别人不一样,明码标价,不看人下菜碟。价钱也不贵,童叟无欺。每个人都算得起,最重要还准。于是渐有口碑,尤其是在与此距离不太远的五爱街,许多人成为她的忠实拥趸。

但郭小慧找她算命却纯属是碰巧。郭小慧在我隔壁趟子出大甲子,后来听说她头天晚上跟丈夫生了一场闷气,所以那天就提早下行到慈恩寺附近转一转。本来想进寺里烧烧香、拜拜佛,却发现寺门关着,于是她就沿外墙走。走到大佛寺附近,见墙边一溜有几个算命的正百无聊赖,其中一个女的瞅着挺面善,她想了想便走了过去,坐下。

“算什么呢?”

“婚姻。”

“八字还是六爻?”

“八字是怎么回事,六爻是怎么回事。”

“八字排一辈子生死荣咎,六爻一事一算:求财问财,求子问子,求姻缘问姻缘。”

郭小慧选择了六爻,问的是姻缘。

阳光有点儿刺眼,她欠起身挪了挪屁股下的小马扎,夏岩递给她三枚古钱,告诉她专心一意地想着自己想要问的事,然后将古钱置于掌心摇,摇一会儿再抛在八卦布上即可。

郭小慧很得要领,将古钱扣在掌心,古钱很快在她掌心变得有温度。她闭上眼睛默默地想着心事,不由得有几分悲从中来:原来自己命运当中关乎婚姻的幸福密码,竟真的就藏在这几枚小小的古钱里吗?

她猛地摇晃了两下,然后“哗啦”一声将它们抛在夏岩和她中间的那张破旧的八卦布上。古钱在布面轻微弹跳,据说字或者花朝上、不同的排列组合预示着不同的事件走向。郭小慧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古钱,夏岩低下头排第一卦,之后要求郭小慧将古钱拾起来再摇。

“六爻,摇六回。”

这一次郭小慧轻车熟路,闭上眼睛,一半是忐忑,还有一半是期待。日子确实过不下去了,她想求天再给她一条路走。

小马扎在她壮硕的屁股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染成黄色的烫发被很随意地扎在脑后。因为无暇打理,发尾部就显得有一些焦,似乎已经枯萎,衬得那一张脸越发老相。

其实她年纪倒也没有多大,只是幼年家贫,又是家里的老大,还是个女孩儿,偏偏紧挨着肩儿又来了个弟弟,所以家里早早就拿她当大人使唤。十五六开始贴补家计,那时人是瘦瘦小小的,干枯的庄稼一样。再说吃得也不好,发育就很晚,十七八还一副没有长开的样子,瘪瘪瞎瞎的。

二十多岁了,她才渐渐有些苗头,反而又发育过盛,有一些胖,就有点儿自卑,也不会谈恋爱,撒娇更不会。小时候看弟弟倒总是动不动就往母亲的怀里一偎,小小的头颅在妈妈怀里像小猪崽子找奶吃一样胡乱地拱来拱去。她也尝试过,母亲却总是轻轻地推开她。

“都多大了?你弟弟那不是小吗。”

这样的训诫多起来她就长了记性,小小年纪一副老成持重的面孔,不苟言笑。当然再没有撒过娇,性子也变得越来越沉,又有一些闷。她在青年男女里不是一个有趣的人,因而没什么吸引力,几乎没有人追求。她也不急,家里也不急,还挂着她能为家里多出几年力,所以那时就算是有给她介绍对象的,她和家里人的反应也都不是太积极。

过了二十五,介绍的渐渐没了。一直挨到二十七八,父母这才急,四处托人给她划拉对象。恰好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家庭条件不太好的做小买卖的,不是工人——那时工人还吃香,找个工人是许多姑娘梦寐以求的。

但她的情况有些特殊,更何况年龄在那儿摆着呢。父母已经怕她“剩”家里了,于是做主答应下来。答应就答应了,她没什么意见。倒也不是没有一点主见,只是一来,一向懂事儿的她觉得父母一定替她通盘考虑好了,对方人肯定还是行的;二来,也觉得是时候组建自己的小家庭了。哪个少女不怀春呢?对异性、对婚姻还是有所期待的。再说了,弟弟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实在是住不开。如果她出了阁,多少是能够缓解一点娘家的住房压力的。

综上所有,她就这样仓促地嫁给了赵志强。

2

赵志强其实是两劳释放人员,这一点是郭小慧和郭小慧的父母事先并不了解的。但了解后大家对此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于郭小慧来说,只要问了,多少就有点儿对父母兴师问罪的意思。郭小慧是老大,从小就懂得委屈自己去体谅父母的各种难处。她不想父母难堪,更不想他们对自己伤心或失望。于郭小慧的父母来说呢?郭小慧不问,他们乐得装聋作哑,采取回避态度。

“如果父母知道以后还会把自己嫁给赵志强吗?”类似这样的问题不能想,只要一想她就觉得自己对父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就是不孝。

所以呢,就不去想。

更何况赵志强被政府教育得可圈可点,烟酒都能沾点儿,但都不好。大小赌博的场面都不靠前,也不好色。穿衣戴帽一本正经,颜色和款式十年如一日,总那一身儿。还有一点这两口子十分相像——赵志强也不苟言笑。很少听到他跟谁开玩笑,更别提给小姑娘讲荤段子了。

本分。

生意也一样,虽挣不了大钱,吃穿用度是不愁的。房子是公婆拿大三居换的,他们分得一个单间,又过了两年要了孩子,也算是功德圆满。

却不想赵志强身体出现了问题。

起初,这个闷葫芦一样的男人不肯说,只磨磨蹭蹭着不肯上床就寝。有时他歪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睡相也憨,抱着肩膀,头歪在一边,淌出晶亮的口水来,细细一条,滴到肩膀上,待干了就成一圈黄色的口水渍。如果不将头歪起来呢,则仰着脸,对了天花板,嘴巴一定张得很大。

郭小慧也不叫醒他,天不太冷就给他搭张毯子,冷了就盖床被。站在他面前观察一会儿,见他并没有醒来的意思,自己便默默地进了那小单间的卧室。

后来这种情况增多,引起了郭小慧的警觉。怎么回事儿呢?几次想问,却不好张口。于是长了心眼儿,见他刚闭了眼睛要睡,就叫他回屋里去睡。赵志强沉默着,从沙发上慢腾腾地站起,真到卧室里去睡了,只是拿后背对着她,整个晚上保持一个姿势,看得郭小慧替他累得慌。

郭小慧只是性格沉闷,并不傻。她知道出问题了,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赌了?输钱了?吸毒了?嫖娼染上脏病了?所有可能想了一个遍,还是摸不着头脑。

半夜,睡不着。他们的窗帘是简易的,在五爱市场扯的碎花布,并不怎样遮光。她坐起来,抱着膝盖,看着丈夫的背影,伸出手去。手的影子在黑暗里只剩下隐约的一小团,她看见自己的手朝丈夫的后背伸了过去,将要触到,又停一下。手似乎在思考。隔了一小会儿,指尖触到了丈夫的身体。她明显感觉丈夫的身体是僵了一下的,那一下,让她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跟她一样,他醒着。

手收了回来,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目光粘在他后背上。他会回过身来吗?她盼着他回过身来,无论他犯下什么样的滔天的错误,她都会原谅他,站在他那边。

等了很久,没有回应。她有些失望,又劝自己不要太着急,也许丈夫需要时间。

她理解,也应该理解。

她体谅,也应该体谅。

其实或者还有另外一种情绪,关于恐惧。她恐惧,她十分清楚自己恐惧的是什么。

郭小慧轻轻地躺下,伸手将被子往上拉。不敢大动,拉一点儿,停一下,听听丈夫没有动静,再拉一点儿,再停一下,静静地听一会儿……躺稳了,侧过头,看着窗外。夜色竟不是完全的黑,那层薄薄的窗帘外面,有隐隐的白透过来。她轻轻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快睡吧。

那时没有“冷暴力”一词,她不知在关系中,沉默与冷也是一种暴力。

第二天上行就没有精神,还在想昨天晚上的事,想那个使她熟悉又使她陌生的后背,终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3

在行里,郭小慧也暗中观察丈夫,发现他统统没有不妥。他跟从前一样,沉默寡言,专注于卖货,与顾客的对答也跟从前一样。如果不忙,就算账,就理货,服务员他连撩起眼皮看一眼似乎都嫌累。

那天,就有些忍不住,两个人躺在床上,她张开胳膊抱了过去,前胸贴着他的后背。他身体那样热,肩膀那样宽实,抱住那一刻,她的心“怦”一声落了地,整个人松弛下来,这才发现原来竟是十分想念他的。她有点儿想哭,于是身体再往前凑了凑,脸就势就贴了上去,却被丈夫粗暴地一把拨开。

他坐了起来,她也坐了起来。黑暗中只有床单在身体下轻微发出声响。两个人都靠了床头,却谁也没说话,像在玩谁先开口谁就输的游戏。

漫长的五分钟过去后,赵志强终于对郭小慧说:“我不行了。”

郭小慧开始并没有领悟到这句话的精髓,待反应过来,却见丈夫赵志强早已沉默地重新躺了回去。她这才恍然大悟,竟然是有一些开心的。原来不是出轨,不是要跟她离婚。

她长出一口气,想自己应该马上就表个态的,却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并不意味着丈夫“不行了”那件事于她来说又忽然之间重要起来,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丈夫去说。她谨小慎微惯了,又一向是她去体谅别人,所以反而怕话说得太急会引起丈夫的误会。就算没有误会,也怕闪了丈夫的脸面。

于是她沉吟着没有表态,但还是想告诉对方自己不在乎这个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没有这个,也是一样过日子的。于是又像先前一样伸出手去,本想搂住丈夫,没想到手刚伸到一半就被丈夫粗暴地打了回去,他转过身冲她吼着:“我不行了。你是不是聋?没听懂啊?!滚!”

她僵在床上,丈夫没说话,抱了被,“咚咚咚”的脚步声很重,关门声更重。

从那天开始,他在厅里的沙发上睡。他个子不高,但那张小沙发也不宽绰,他就了那个沙发的尺寸将自己蜷缩在里面,以后就在那儿扎下大营来。

郭小慧有些不适应,那不等同于从前丈夫困急眼了窝在沙发上睡也就睡了,现在是丈夫不想再回到卧室里来了,是分居。可是这么多年睡在一起,哪怕是后背对着自己,也已经习惯了,冷不丁这样分开睡,她睡不着。叫过几次,赵志强并没有理她,有时理她就是吼,问她是不是守不住了。她觉得百口莫辩,只好又灰溜溜地回到床上,抱着被,靠着床头坐着,猜测也许哪一天丈夫想通了,自己会推开门进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常是就了夜色哭,又不敢大声,害怕赵志强说她是不是因为“守不住”而哭泣。她有些无所适从,常是哭着哭着睡着了。半夜醒了见另一半的床空着,又是睡不着,才知道什么叫作孤枕难眠。走到门边却又不敢推开门去看看赵志强。

也许,赵志强又“行了”他们之间就能恢复正常?

这个想法使郭小慧有些激动,怎么从前没有想到呢?她偷偷地打听治疗男人“不行”的地方,终于打听到新民有个老中医,于是也不上行,大清早赶了早车过去替丈夫求医。但是大夫说必须本人来,她又坐一个多小时的大巴急匆匆赶回来。也不觉得累,只是兴奋。到了档口,她把丈夫叫到一边,将事情前前后后、原原本本说了,兴奋着,热切地看着丈夫。谁知丈夫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她,也不说话,突然间扬手就是一巴掌,紧接着一声暴吼:“我就是不行了,我不去。谁愿意去谁去,守不住了就离,他妈的给老子滚。”

她简直被吓傻,愣在那儿。赵志强已经回到档口,踹了门口摆放的模特,扬了档口里码好的衣服。店里雇的服务员拉着他:“哥,哥,咋气性这么大呢?有啥话好好跟我姐说。”为拉他,服务员累出了一头的汗,还是没能拉动他。谁也没想到,平常那样蔫头耷脑的一个人,身体里居然蕴藏着那样大的力量。与此同时,周边的人全部都知道了赵志强的“不行”,和郭小慧的“守不住”。

4

下行就不知道怎么朝家里走了,她跟行里一个朋友出去待了一会儿,见天色渐渐地晚了,总不能一直拖着对方,于是告了辞说要回家。却也并不朝家里走,只一个人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但走来走去,都是大南街、二十七中、万柳塘路。这些熟悉的路,一遍又一遍走,她独个儿就快给马路压平了。来来往往的人,有成双成对的,也有独自一个人的。看见一男一女老夫老妻,竟还有牵着手说笑的,她心里就生出羡慕来。再低下头想想自己,心就更加酸楚了。马路两边亮起路灯,随之而起的是居民楼里的那些灯火,约好一样次第亮起来。淡淡的人影子在里面晃,好像除了她,哪里都幸福美满似的。

这样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中还是走到了家楼下。这才发现楼下聚了零散的几个人,都是老邻居,她还想要打个招呼呢,却发现那些人看她的眼神不对,还躲闪着。紧走了几步上前去,看见一堆零散的东西花红柳绿地摊在地上,再看,才发现竟然是自己的。

是自己的衣物。

她心里一紧,抬起头来看自己家那一层,灯是亮着的。没有多想,“噔噔噔”地上了楼,气喘吁吁的,拿了钥匙开门,发现开不开,门锁竟然换了。这才一下午,就捅了这么大的马蜂窝,这真让她不能想象。仿佛也没别的法子了,只能低声敲着门,把头恨不能抵到门扇上,小声地央求着:“把门开开,咱俩谈谈。求求你。”

赵志强“咣”一声把门打开,对着她那张懵懂的脸破口大骂。虽然骂得混乱,但总体的说辞倒还是那一套:他向全世界承认他不行了,而她,他的媳妇儿,郭小慧,守不住了。

她没有守不住呀,就算不行了,跟她说说话,两个人抱一抱,也是好的,她就满足了。

但是这些话像被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她自己也急,但越急越说不出来,只是哭,眼泪长流,比窦娥还冤。真想现在死给他看,证明自己对他的心啊。

但赵志强嫌憎的眼神使她害怕,他又推她一把,她刚好站在门口,身后就是台阶。赵志强一推的那个力道却不是往前而是往下的,她趔趄着,好悬没有掉下去,幸好扶着了楼梯。

中门和对门的门都关得紧紧的,但她知道那门上的猫眼背后一定至少有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而她那时需要的不是眼睛和耳朵,她需要一双手。

赵志强还在骂,她不想引来太多人。只好朝下走,走两步,还能拾着她的衣服,连胸罩都有。看着这些衣物,泪就下来了,她怎么也想不通,日子为啥突然之间就被她过到了这个地步。

楼下原本还是有人老远地瞄着,见到她下来,目光又挪到别处,还能找到人攀谈两句,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动向。这时风起来了,吹卷起她的头发,朝上一扬,又往下一按,糊了眼睛。她知道是不能再哭了,徒让人看笑话。也不能解释,跟谁说呢?谁能听得懂呢?谁信呢?都是听风就是雨的人。她只好低了头哈腰捡自己的东西,可是如果家都没有了,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呢?她是连放这些东西的地方都没有的。

在众人若有若无的目光的追随中,她匆忙捡拾起自己所有的衣物,放在一件春天穿的夹大衣上,将那大衣两襟连同两个袖子,交叉着绑在一起,再挎进胳膊里——拎是拎不动的。那个时间段街上行人不少,很多人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她只能低着头走,一直走。

5

万柳塘附近是她娘家所在,只能去那里了。那个娘家,多年前她离开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弟弟已经被妈妈惯坏了,父亲死后,他不正经上班,又赶上下岗潮。下了岗,也不去另谋出路。弟媳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但跟了他却也认命,只是每天怨气很高涨,总不免要对着他破口大骂。骂虽骂,却并不离开他。母亲跟着他们一起过,这老迈的女人之所以还没有被轰到街上去,是因为她多少还有点儿用,不但可以偶尔帮着照看照看孙子,而且还有退休金。她居然是那个家里唯一有稳定经济来源的人。

郭小慧来到娘家筒子楼的楼洞门口,多多少少,是有一些踌躇的。上不上去呢?娘家的情况容不得她回来呀,但听到有人下楼的脚步声,她认为自己只能硬着头皮朝上走了,不然下来的人会觉得很奇怪,而且会被吓一跳。再说,除了这里,她还能去哪里呢?

她轻咳了一声,算是给对方一个有人的信号。楼梯盘旋而上,楼道里没有感应灯。因为是筒子楼,楼梯间便显得异常局促而陡狭。窗子又小,透不进来光,楼道里比外面还要黑。

磕磕绊绊着上了楼,来到一扇公共门前。她将东西先放下,然后伸手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来,抖开,找到正确的那枚,插进锁孔。门推开后一条狭长的过道就映入眼帘,一侧是窗,一侧是间隔的三扇入户门。一色的木门,外面钉一层黑黢黢的铁皮。

她走到中间那一户,抬手敲门。

随即里面就有人应,也没问是谁。门被打开,弟媳穿一件乌突突的翻领睡衣,头发很随意地绾在脑后。脸两边都是散下来的碎头发,遮了半边脸。眼睛先是看她,之后又看了看她手里提的行李,再之后一抹身自顾自地扭头进屋了。走得很急,像后面有人追她。

郭小慧费力地将东西拖了进去。这里是她从前的家,当姑娘时爸妈带弟弟住在里间,她支一张小钢丝床,独自住在外间。现在则是弟弟、弟媳带儿子住在里间,他们的寡母住在外间。还是那架单人钢丝床,因为年头太久,床头就有些塌,所以被用一圈圈铁丝固定。即便如此,老太太也从不敢坐床头,一怕压塌床头,二怕压塌后自己跌下去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花钱不说,也没有人伺候。

地上铺着的还是地板革,乌了,看不清楚最初的花色了。间或有破的地方,被用黄色的胶带粘住。也有烟头烫坏的痕迹,星星点点的,已经没人再去修复了。

门右手边的厨房还是那样小,只能容得一个灶,上面架一口黑锅,锅底已经黑得不成样子。

厨房灶正对的是一扇上了清漆的老式小木门,那里是厕所。

郭小慧朝里走,里间有人探头出来看,是自己的弟弟,跟她倒是打了声招呼,但没有过来帮着她提行李,只目光诧异地看着她。她走进去,进了卧室。

这间卧室大一些,摆着木质老式双人床,暗红色。有个大衣柜,柜门却坏了,合不拢,错着很大的缝儿。正对双人床是个红色带白花的折叠沙发,卧室正中间放一张土黄色圆桌,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正趴桌子上写作业。那是她的侄子。

母亲正坐沙发上,抬起头很茫然地看着突然造访的女儿。弟媳则抬手给了儿子后脑一个巴掌,厉声骂道:“赶紧写作业,长大了长点儿能耐。全家就指着你呢,谁也指不上,不回来添堵就不错了。”

屋子里气氛顿时变得尴尬,白色的长条管灯在头顶亮着,兜头照下来。母亲有些坐不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躯。但想想,还是闭了嘴,什么也没说。

弟弟在这时候似乎想到自己终究还是一个男人,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骂自己媳妇儿:“满嘴喷什么粪?姐来了,没看着啊?眼睛是灯泡啊?”

这骂声郭小慧听得出来,多少还是有一些心虚的。

几乎是无缝衔接,弟媳“呜嗷”一声朝弟弟扑了过去。这个扑过去的机会,弟媳仿佛等待了整整一个晚上。紧接着从弟媳嘴里连珠炮似的喷出谩骂,那骂声似雷在空中爆裂,“咔”一声响,紧接着又“咔”一声响,天都要裂了样,轰隆隆地不间断。

郭小慧沉默着,母亲也沉默着。侄子沉默着低头写着自己的作业,似见惯了这种大场面,十分镇定。

她几乎是逃出来的。

想想就有一些可笑,这半个晚上,她从夫家到娘家,又从娘家出来。从夫家被人撵了出来,在娘家,似乎也是被人撵了出来。没有一个人想过她能去哪里。也许娘家人认为她可以再一次回到夫家?也许赵志强认为她可以回到娘家?

她筋疲力尽,看一眼脚底下的行李,都觉得那些是一个累赘。人都没有去处,这些行李更没有去处了。她找了个花坛边坐下,内心无限悲伤,却并没有眼泪。

而且她发现自己竟然是理解的。她理解赵志强,也理解娘家人。人活着多么不容易,如果可以,他们一定不会这样——怎样呢?无动于衷。看自己的弟弟,也是有一些血性的,不是不想收留她,只是迫于无奈。地方那样小,已经挤下太多的人,多一个她,是太多了。

妈妈,那么老迈,跟着弟弟一起过,时常要遭到儿媳的呵斥,也不容易。她不是想袖手旁观,她是没有那个能力。

赵志强,他心里也苦。生意做得不温不火,累死累活干了这些年,不过混了个吃喝。他不是一个没野心的男人,哪个男人没有野心呢?但平庸的生活束住了他的手脚,而且得了那样的病,他无法接受。

他不是接受不了她,而是无法接受自己。

这样一想,心里便好过一些。

有人牵着绳子遛一条狗,打从她面前经过。小狗走到她脚边,似乎想嗅一嗅她,观望着,犹豫着。主人一牵绳子,它走开了,很快找到新的目标。

坐过一会儿,她拖了行李,又开始走,走到一个小广场,帅府广场,人很多,跳绳的,跳舞的,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啊,原来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

她笑笑,本来想回自己家,后来还是没有。

那一夜,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度过。

对于郭小慧来说,那一夜给她最大的感觉就是到了后半夜会冷,她像盲流一样低头从那堆破行李中翻找衣服想要御寒,却找不到。衣服散落得一堆一堆,色彩斑斓地摊了一地,却找不到一件她想要的、能帮助她抵挡寒冷的衣服。

到最后她只好狼狈地逃离了那堆衣服。

6

那天以后,郭小慧没有再去上行。

郭小慧利用两天的时间看了那座生她养她的城市:上学走过的路,沿街的挺拔的树……小时候对她挺好的那个老师,曾经给过她一个煮鸡蛋。她总想着将来有出息了回去看她,但她一直没有太大的出息,所以一直也没有回去看过那个老师。

与她最好的一个小伙伴是一个拥有圆圆的红润脸庞的小姑娘,那时她们常结伴去河边,沿河两边的斜坡下去,往里面投小石子。如果到了冬天,就在上面滑冰。两个人常冻得两手通红,但是很快乐呀。

她还想起住平房时到了冬天她跟着爸爸一起脱煤坯,那时她才多大一点儿?十四岁?十五岁?但跟大人一样干活儿了。她爸夸她,说她顶得上一个好劳力。

两天以后,郭小慧出现在五爱街。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从三楼上到四楼,再朝上走,一直走到了顶。她往下瞅,是个天井。从这个天井跳下去过几个人。五爱街的老板高小姐认为这个地方由此而具有某种诡异的磁场和能量,所以每年都会花大价钱从西藏请来僧人做超度法会。

郭小慧没想到,某一天这个地方的神秘力量会跟自己扯上关系,但是现在,有关系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了下去。

赵志强的档口第二天就挂出了“转租”的字样。郭小慧的弟弟似乎深悔自己过去的沉默,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这一回他是非出面不可了,于是气势汹汹地上行来找自己死去姐姐的丈夫寻晦气,扬言要跟他同归于尽,还要把姐姐的遗体也一并拉过来,就放在他档口。

闹得挺凶,但没几天却又不见人了。据知情者透露,赵志强给了郭小慧弟弟一笔钱。

半年多后,赵志强再婚了,又在三楼拿下两间精品屋。有传言,赵志强早前中了五百万。

赵志强的二婚典礼,郭小慧的弟弟、弟媳带同孩子一起去参加,其弟只是坐在桌前沉默地喝着闷酒,有时眯了眼睛看新娘子,看一看,又作罢,低下头继续喝他的酒。

酒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啊。酒是好酒,酒是粮食精,不能浪费。

郭小慧弟媳的表现可圈可点,突然之间就变得巧舌如簧,嘴巴甜得仿佛能往出淌蜜。你无法想象,郭小慧去他们家那一晚,那些恶毒的话与此时此刻此的那些甜言蜜语同出自一个人之口。

他们的孩子小,不懂事儿,还是管赵志强叫大姑父。他妈妈就教导自己的儿子,让其改口,说以后应该叫舅舅,亲舅舅。

赵志强和新娘子都很高兴,当场又给孩子塞了一封大红包。郭小慧弟媳笑着往外推,但三推两推,那红包却又“莫名其妙”地落回了自己的手里。

婚后没几个月,赵志强一索得男。

男孩儿生得周正,白白净净。有人拿手指轻轻一碰,他就咧开嘴巴露出红红的牙肉来笑,好像有什么高兴事儿似的。

五爱街从不缺神通广大的人,就有人传,郭小慧找夏岩算命,卦象排好后,夏岩沉默不语。小慧问,咋着?

夏岩抬头朝她脸上看一眼,又看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郭小慧当时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头朝前探,咋着呢?

夏岩将古钱一收,告诉郭小慧,这一卦她不收钱。说她的事儿她看不了。

郭小慧不免有些失望,当然更有满腔的疑惑,但她习惯不去强人所难,于是迟疑地站起身,夏岩却叫住了她。夏岩说,既然有缘,要赠她一句话:“天无绝人之路。”

郭小慧看看夏岩,想了想,突然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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