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冬雪里的平地惊雷,叫林府掩藏多年的罪恶行径曝露在了阳光之下。
走私卤石、私藏粗金、偷铸黄金,且数目巨大,这三桩罪名下来,株连三族都是轻的,林府里有一个算一个,除了林书善,都在开封府大牢里蹲着。
这么重大的案子,朝堂之上自然是许多双眼睛都盯着呢。
林家米铺作为京中最大的几家粮店之一,在北方大旱这个节骨眼上,对于京中粮价的影响可以说是很大的,至少林家事发后,林家米铺被迫关停,老百姓在雪后得到消息,有许多家中存米不多的人,已经自发在林家米铺外聚集。
虽然暂时没有什么激烈的言论,但如果林家米铺不继续运转下去,恐怕老百姓的情绪会难以安抚。
这个时候,就有一些个看不顺眼包拯的官员,联名参了他一本,说林家乃大善之家,办案为公可以,但也要根据特殊情况裁夺。
话说的那叫一个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替林家说情,顺便黑包拯一个冷心冷肺、不为老百姓考虑。
朝堂上什么样的节奏大师都有,包公自然不会生气,况且八王爷站在他这边,这些跳梁小丑就是跳到皇宫的屋脊上,那都是没有用的。
早在知常提醒粮价之时,包公就已经想到了今日的局面,他既然敢做,就敢于承受现在的这些诘问和指责。
事实上,林府大湖里面的卤石还没捞完的时候,京中就有人开始替林家辩白。
起先,只是个酸腐书生,家里清贫得很,言及能养活老母至今,便是因为林家米铺的低价米粮,若不是林员外善心,他早就没了性命。
这书生文章写得倒也不差,由情入理,言及那林员外走私卤石确实触犯律法,可律法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林员外走私卤石,却并非是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福泽北方百姓。
八年前,北方大旱,京中米粮价格飙升,当初若非林员外“横空出世”,坚定出售平价粮食,不知道救了多少百姓。当时米粮价格那么高,林员外即便真有逾越律法的行径,也是出于善心,是为大公无私。
君可见,林家平日里作风并不豪奢,甚至林员外都没有婚配,其义子也被教得方正懂礼,一样地有君子仁心。
简单来讲,这文章明里暗里都在说林家私铸黄金确实有罪,但并非是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北方百姓。
而在京中百姓多多少少都买过林家平价粮食的基础上,有许多人都觉得林员外虽然有罪,却也罪不至死,甚至有许多人替林家请命,希望包青天能判林员外无罪。
是人嘛,都会先入为主,林家积善之名,早已深入人心,现在有人说林家私铸黄金,是为了给老百姓谋福利,在老百姓确实得到了好处的情况下,绝大部分人都相信了。
甚至有不少朝臣,还在朝会上替林家说情。
这舆论战一起,加上林家米铺关停的事,即便包公有包青天的美名,难免也会有人“粉转黑”,甚至有那大胆的,还会去开封府门口丢烂菜叶子。
一时之间,汴京城闹得那叫一个沸沸扬扬。
而作为言官头子,黎江平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了,甚至稍微打个瞌睡,睡梦里耳边都是朝臣们叉腰吵架的声音。
太难了,这天杀的林家,黎江平今日天黑回到家,以免叫夫人担心,便又准备在书房睡下。
不过刚在书房坐下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大儿子的声音。
“这是什么?”
黎爹看着面前容光焕发的大儿子,再看看自己眼下的青黑,心里边难免有些酸溜溜的嫉妒。
“宁神汤,儿子亲手做的,父亲喝一些吧。”
黎江平忍不住挑了挑眉,不过也没推拒,一边喝一边道:“今日倒是难得,还会体恤你爹我了,你娘那边,可有问起?”
“放心,娘那边已经帮爹安抚好了。”
……倒是,也没白养这儿子,这种时候还是有那么几分用处的。
自家儿子这手艺,当真是没话讲,一盏汤喝完,五脏都变得和暖起来,倒是驱走了不少烦忧,就连耳边的嗡嗡声,都远去了不少。
“你也早些睡吧,最近京中不大太平,可别再往开封府跑了。”
怎么说呢,现在开封府那是舆论中心,包黑子那人稳得住,但林家这事不好说,虽然这次不论是八王爷还是一直与包拯作对的庞太师,都明里暗里站在开封府这边,但民心难改,不论林家居心如何,对老百姓来说,确实是真真实实地得了实惠的。
在关切到己身利益之时,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方。
林家出售低价粮食,确实很得民心。
如果再这么发展下去,恐怕官家那边,会为了安民心,对林家轻判。
黎江平想到此处,便觉得糟心,若林家真是大公无私,那还好说,可偏偏这林书善是个十恶不赦的凶徒,如此之人,他绝不相信坊间的那些谣言。
“哦对了,你和开封府走得近,可知道那吴家命案查得如何了?”
黎望闻言,便摊手道:“没有进展,那赵季堂一口咬定是他一人所为,在林家事发之后,苦主吴玉贞遁走开封府,现下恐怕在全城找人。”
只是开封府的人都找不到林书善,一个瞎子想要找到人,恐怕没点儿奇迹,是找不到人的。
“……”糟心,不过也是,若林书善的身份早能查证,包拯也不会将之藏着捂着。
黎江平拧了拧眉,忽然发问:“城中的那些风言风语,你是不是也听说了,在你看来,该如何扭转局面?”
很简单,千万不要共情资本家,否则会变得不幸。
现下就是有人带节奏,老百姓又比较淳朴,才会对此深信不疑。这要搁现代,保准能叫打工人拍手庆贺。
“爹你相信,林家把所有私铸的黄金都用于购买低价粮了吗?”
黎江平当即摇头道:“自然不相信,但凡朝中带脑子上朝的,都不会相信这种话。”意思就是,朝中也有不带脑子甚至将脑子还给老天爷,非常相信这点的。
“儿子也不信。”事实上,从他当初察觉到林家的布置时,就在想应该如何破局,现在走到这一步,林书善显然已经是没有退路了,又或者说,他非常自信,湖底下的密道不会叫别人发现。
其实只要有密道,开封府也不是不能加大人力蛮力挖掘,但就像蒋四哥所说,江湖上的机关奇巧,都有保护装置,若是强破,可能会损坏里面的东西。
所以密道的探查工作,才会一直停滞不前,叫林书善在外给自己搞舆论洗白。
“所以,既然别人脑子不想思考,咱们就帮帮忙,把思考的结果写出来,告诉他们便是了。”
黎江平支着下巴道:“哦?怎么告诉?”摁着别人的头,把里面进的水倒出来吗?
“爹,你知道官府办案和个人判断的区别吗?”
前者需要确凿的人证物证,但后者,却并不需要,只要足够有理由,可以叫人共情,就可以说服别人。
林书善之所以敢玩舆论战,就是深谙这一点,他吃准了开封府公正严明,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不会对外公开他是许仲开的事情。
但言官嘛,捕风捉影都能上报天听,有苦主请愿,已经是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弹劾人了。
黎江平当即意会道:“你的意思是,叫你爹我出面,弹劾林家?”
“不是,爹你下场,未免也太看得起林家了,杀鸡焉用牛刀啊。”
“臭小子,还挺会给你爹我戴高帽啊!”黎江平忍不住一笑,继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这点分量,恐怕是不太够扭转舆论的。”
“儿子当然知道,所以爹你就辛苦辛苦,找人告诉百姓,即便他们请愿叫林书善免于一死,朝廷也不会再让他私铸黄金,贴补他们了。”
……你这用词,还挺损的,什么叫贴补啊。
“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黄金铸造乃是国之本也,林家哪来那么大的脸,敢标榜自己圣人,逾越律法也要行善积德?”
这一点,其实大家都知道,但这个时候,确实没什么人会去说以后的事情,毕竟人大多数都只会看到眼前的东西。
“爹,人没有瑕疵,仿若圣人,被捧得太高,其实也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正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林书善一个搞私铸黄金的,却在给自己立完美人设,他自以为是商人就不会被朝廷忌惮,但怎么说呢,他想当一块金字招牌,也得看自己分量够不够。
黎江平立刻意识到,自己这大儿子了不得啊,格局居然出乎意料的大。
“你的意思是?”
“不妨,踩着林家的名头,替朝廷和官家赚一波美名。”
其实北方大旱,林家的存在影响京中米价,那是因为国家机器没有出手干预,现在这事儿闹起来了,朝廷出手,名正言顺,跟朝廷比脸大,林家显然资格还不够。
黎江平听完,久久没说话,许久才道:“我说黎知常,你在国子监读的书到底有什么,不妨列个书单也叫为父瞧瞧呗。”
这边厢黎爹好奇大儿子的读书范畴,那边从登州查到消息一路急赶回来的白玉堂,终于是骑马到了汴京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