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远山一片赤红。
绯色的云霞将天空与群山一同染遍,像是苍穹漫出的鲜血。
燕非池正在逃命。
他自幼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便将一手家传的惊鸿刀使得出神入化,一般的江湖好手少有人可在他手下撑过二十招。
但此时的他却正在逃命,像只慌不择路的兔子。
他本是江南镖局总镖头燕行的独子,出门向来前呼后拥,衣食向来精挑细选,随身的佩刀便足以抵上一整间酒楼,即便出行的马车也日日不重样。
但此刻,哪怕是他的亲爹还活着,好端端站在他面前,也认不出他了;哪怕是一个篷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看起来也不见得比他更狼狈了。
身下的骏马在发出哀鸣,燕非池狠狠抽着马鞭,顾不得这匹曾被他视为珍宝的爱马变得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身后的追杀声渐渐近了。杀气伴着云霞一同弥漫而至。
骏马终于支撑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轰然栽倒在地。
燕非池被狠狠甩在地上,顾不得其他,落地的瞬间就地一滚,足尖点地而起,整个人便一下蹿了出去。
他敢肯定,过往十八年,自己的轻功从未使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
穿过密林,掠过小道,燕非池看见一间破败的庙宇。
暮色如血铺在庙宇上。
燕非池分不清他看见的究竟是夕阳的余晖,还是自己身上涌出的鲜血。
他再也坚持不住,带着满身伤势,踉跄着一头扎了进去。
这时,燕非池才发现,庙中有人。
那是一对主仆。
作仆从打扮的中年汉子貌不惊人,正在地上收捡柴火。
他一身气息平平,看上去宛如山中迷路的樵夫,但一双手掌却结实有力;他收捡柴火的动作快速不失从容,光滑的指腹却没有半点刮伤。
这一看就是一双不简单的手。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也绝不是个简单的人。
而能以这样一位高手为仆从的人,身份自然就更不简单了。
燕非池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极力向两人所在又行了几步,踉跄栽倒:“救……”救我!
他抬起头来,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之前那位仆从在前面拾捡柴火,将他身后的主人遮挡了大半,燕非池只能看见一截雪白无瑕的袖摆。
但此时正面与这人相对,燕非池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面目。
那是一位很年轻、也很俊秀的公子。
他眉目疏淡,安安静静坐在神台之下,一身雪白的轻衣随意铺散在干枯的稻草上,神态中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犹如置身于金堂玉殿之中,衬得那神台之上的神像,都变成了拙劣的赝品。
即便逢此绝境之时,燕非池仍是忍不住心生惊叹——这世间竟还有如此人物!
许是重伤在身,又心神松懈,燕非池一个踉跄栽倒时,身体便不受控制向前一冲,往那年轻公子身上栽去。
一瞬间,他心头竟不合时宜地升起一个念头:“我这是几日不曾换洗了?若是被人一掌劈将出去,该不会没死在仇人手上,却要死在这里了吧?”
燕非池这不合时宜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他根本没有机会靠近那年轻公子,斜地里就突然伸出一根柴火,简单一挑,便将他绊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掌便提起了他的衣领,直接将他提溜起来,足足离了那年轻公子十步开外才罢休。
燕飞池被甩倒在地,眼看着那貌不惊人的中年仆从将那年轻公子身遭清理的干干净净,点起了柴火,便毫无高手风度地守在一边,宛如一条忠心耿耿的恶犬。
“少……公子,这人要不要……”
他嫌弃地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燕非池,恭恭敬敬地朝年轻公子低下了头来,问话时轻声细语,却带出了杀气。
仿佛只要那公子轻轻点下头,他便会毫不犹豫,取了燕非池的小命。
那绝不会比他拾起一根柴火更麻烦。
燕非池紧张得呼吸都急促起来。
那白衣公子看他一眼,道:“这破庙不是我家的,即是有缘相聚,倒也不必喊打喊杀,平白煞了风景。”
燕非池缓了一口气,眼中露出一抹感激之色,正要开口,脸色却突然变了。
暮色四合,阵阵梅花香气突然飘了进来,杀气随着花香一同飘荡而至,如暮色一般无处不在。
他扶着刀缓缓站起,看向庙门方向,口中则是无奈一叹:
“这位公子好气度,燕某真恨不能早日与公子这等人物相识。只可惜,煞风景的人……已经来了。”
夕阳西下,几条人影已出现在门口。
那是三名紫衣人。
几人整整齐齐站在门口,衣衫是上好的绸缎,就连腰间的佩剑都寒光闪闪,剑柄处镶着几颗硕大的宝石,极是不凡。打眼看去,实在不像是杀手,倒像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公子哥。
这三人脸上戴着同样的半边铁面具,只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连身形都极为相近,看起来便宛如一胎所出的兄弟。
“燕少镖头,请吧。”
中间的紫衣人缓缓拔出了剑,语气很是有礼,动作却半点不客气。
“……有人在等着你。”
燕非池握紧了刀柄,冷冷道:“那人是谁?究竟是谁指使你们出手的?”
他感叹道:“至少百两黄金才能指派的紫衣杀手,一请就是三位,好阔气的做派!那个人究竟是谁?”
“干我们这一行的,最紧要是嘴严。”紫衣人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少镖头若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请——”
最后一个字落下,三人几乎是同时出剑,出手的时机,动作,乃至于一剑刺出的力度,都浑若一体,默契十足,将燕非池彻底封锁在了中间。
三道剑光当头将他笼罩。
“我既不想走,你们便带不走我!”
燕非池厉喝一声,脸上条条青筋绽出,不顾身上迸开的鲜血,反手抽刀迎上,但见一道惊鸿刀影浮空而起,他毫不犹豫迎上剑光,竟是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他如此做法,正是化被动为主动。本只打算活捉他的三人反倒束手束脚起来。
一时间,场面竟然僵持不下。
突然,一阵香气幽幽从庙内飘了过来。
却是被两边同时忽略了的主仆二人,居然点起柴火,正在烤着一只肥得冒油的兔子。那貌不惊人的中年仆从,还摸出了一堆整整齐齐的调料,一手转动着兔子,另一只手将调料均匀的撒上去。
随着“滋滋”声响,更加浓郁的香味散发开来,不知是谁“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三名紫衣人的脸色已彻底变了,显露在面具之下的半张脸都开始涨红,扭曲,眼睛里更是放出了愤怒的光。
仿佛受到了不堪忍受的奇耻大辱。
为首的紫衣人嘶声道:“你们既不想走,那就一并留下来!”
话音还未落,那密不透风的剑网中便有剑光飞起,直向两人斩来,将他们两个同样纳入了攻击范围之内。
剑光如密不透风的暴雨,又像是天际的雷鸣闪电轰炸,一重接着一重。
涌动的气流掀起狂风,两人身前的火焰一下子蹿了起来,那正在不声不响烤肉的仆从突然抬起了手掌。
漫天火星顿时飞溅了出去,精确无比地打向三名紫衣人,迫得三人不得不抽剑回防。他本人的身影却突然消失在原地,宛如一抹无声无息的幽灵。
暮色已经彻底落了下去,黑暗之中,突然响起“当当当”几声响。那位仆从从始至终不发一言,但看上去却比这几名紫衣人更像是专业的杀手,当他身形消失,隐入黑暗之中的瞬间,竟让几人心头一齐生出了毛骨悚然之感。
而这几人的预感也没有错。
当火光再次亮起时,三名紫衣人已经永远倒在了地上。
做完这件事的安彦面上无波无澜,又重新回到了柴火堆前,继续慢条斯理地炙烤着那只肥美的兔子。
仿佛这件事情比其他任何事都要重要。
燕非池瘫倒在地上,隐隐听见边上那位神秘的年轻公子轻叹了一声:“这便是天一阁的杀手?视他人之命如草芥,自己的命也这般不放在心上吗?”
“公子说的是,做了拿钱买命的行当,居然还放不下尊严荣辱,殊为可笑。”
安彦深以为然。他本就是刺客中的大行家,若换作是他,只会将刺杀放在第一位,绝不会被任何事情干扰。
不过,天一阁似乎与人脉七情宗有些关联,或许这就是天人两脉的作风不同?
原不为点点头,又叹一声:“看来以后改造天一阁任重道远啊。”
听到这里,燕非池再也控制不住满脑门问号,他慢慢给自己敷好了金疮药,又慢慢从地上坐起身,向两人行了一礼。
“多谢二位出手相救,燕某感激不尽!”
只是,他实在克制不住心头好奇。听这位公子提到改造天一阁,怎么改造?那穷凶极恶的杀手组织莫非还会听他的?
他这般想着,便也问出了口。
对方倒也答得痛快:“如今是不会,以后可就不一定了,迟早要听我的。”
原不为的口吻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唇边甚至还噙着一抹淡定自若的微笑。
魔门三脉九宗,已经提前被他划为了私有物,那可都是他未来的工具人。
想到此处,对于这三名不自量力找死的紫衣人,原不为便宛如一位看着蔬菜在自家菜园里烂掉的菜农,深感痛心。
……还没入兜便白白损失三个啊,这些工具人真是太不爱惜自己了!将来一定要对他们加强思想教育,务必做到可持续发展和反复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