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荼通过传送阵回到崇明市异处局分局时, 整个分局空无一人,之前带他来的宋图也去出任务了。
传送阵所在房间的墙上,贴着张便利贴———
【去出任务了, 自己从大门走, 向正南方走三百米的位置有信号, 可以打车。
PS:车费可报销。】
还怪贴心的。
虞荼将便利贴从墙上揭下来,便利贴在他手中化作一个一次性门禁,在从大门迈出的那一刻, 门禁在手中化成了细碎的光点。
虞荼明显感觉自己好像穿过了什么隔膜,并不像不夜侯那样毫无察觉,他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转身试图再次进入, 却被无形的力量阻拦。
满足了一下好奇心后,虞荼向正南方向走出去三百米,顺利打车回了茶馆,他先给小灰备好狗粮, 又去检查皎月的情况。
在和马甲失联前,虞荼注入了相当大一部分能量到皎月的身上, 这些能量就像剪刀, 在缓慢剪断皎月身上的“线”, 那些人为后天附着在她身上的血孽, 正在重新返还给真正造孽的主人, 主人死去的, 就会消散在天地之间,通过能量的努力, 皎月身上密密麻麻的线已经稀薄了很多。
这一个多月来,虞荼和皎月建立起了他们俩独有的沟通方式, 虽然虞荼无法驱动以不夜侯的身份留在鲛人骸骨身上的能量,但他能感知到这些能量用在了何处。
皎月的情况并没有恶化,虞荼长舒了一口气,他将皎月放在柜台上,皎月的尾巴顺着柜台的边缘垂下来,轻轻地晃悠着,怨气减少后的骸骨骨头莹润,看起来颇有几分可爱,如同一个小小的精致骨头摆件。
小灰仍然兴致不高,它已经闷闷不乐了一个多月,每天除了练习自己的灵力和随便对付着吃几口外,就是趴在躺椅上守着不夜侯。
虞荼将它抱起来,小灰低低地“汪呜”了一声。虞荼摸了摸它的肚子,都没有以前那么肉乎乎了。
“会没事的。”虞荼拿了把梳子给小灰梳着毛,在告诉小灰也在告诉自己,“要有耐心。”
一人一狗就这样安静地互动着,毛梳完的时候,虞荼听到茶馆的门被人敲响,即使敲门的人在尽力克制,但依然有些失了节奏,暴露出急迫。
虞荼用灵力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外站着百里明。
百里明已经在茶馆外徘徊了许多天,无论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回应,今天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过来敲了敲,没想到竟然有人开门。
他先是惊喜,然后就忍不住想将门向两边推开,结果……门纹丝不动。
百里明心中涌上淡淡的尴尬,他看向站在门里的虞荼:“你好,能帮我开个门吗?我找店主。”
虞荼认出了百里明———是那个在大年初一深夜过来,穿着薄西装敲门的年轻人。
虞荼问:“你找店主有什么事?”
“不好意思,我的事不太方便和你说。”
百里明现在的状态有些狼狈,从他爷爷横死开始,他们家就像犯了太岁似的,不是安心药业最受欢迎的口服液缺少原料导致全面停产,就是集团下某项被爆出有偷税漏税迹象,不是集团的某位高层因为贪污受贿的问题被喊去调查,就是对家见安心药业频频出事开始落井下石,在舆论方面煽风点火……
百里明虽然是被培养起来的继承人,但初出茅庐没几年就碰上这样大到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遇上的阵仗,还是慌了手脚。
爷爷防着他的奶奶,从来都不让她接触集团的核心业务,只让她做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老太太,所以奶奶对集团的了解有限,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他的父母又早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百里明举目四望、孤立无援。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有一天迷迷糊糊睡下后,梦到自己在办公室看合同,手里的笔化做开花的松枝,但下一秒,花朵凋零松枝枯萎,散发出极其难闻的恶臭,直接将他臭醒。
醒来后他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很快,预感就成了真———他不再看得懂那些宛如天书的合同,不再能听懂话语里的机锋,不在谈笑间运筹帷幄,能够支撑起摇摇欲坠的集团……他好像脑袋上被人罩了一个无形的玻璃罩,所有的声音传进来,都扭曲成嗡嗡的、让人不解的呓语。
安心药业之还没有进入到破产清算,股东们还不算闹腾,全赖他在危机之中力挽狂澜,表现出了远超一般继承人的水平,如果一旦他表现得平庸,甚至比普通人更差……百里明都不敢去想会面临什么结果。
之前听奶奶说曾祖母的故事,如果不是他脖子上挂着的金符仍在,也面临过那诡异的危机,他会觉得那是一个天方夜谈的幻想故事,只是结局格外恶心与惨烈。
他接受安心药业这个偌大的集团因爷爷的恶行自食苦果,风雨飘渺,他也接受曾祖母一报还一报,血债血偿。
可他的天赋并不是由集团带来,为什么要受这恶果的牵连?
百里明束手无策,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求助于这间茶馆的店主———非人力所能解决的事,自然也要非常人来解决。
集团的股价在持续下降,但他最近硬是将很多事情都推掉,想要过来从店主这里寻求到解决的方法。
他记得店主曾在喝茶的时候像笑谈一样说“梦笔生花,名闻天下,五色笔失,才气衰无”,然后又说“一些流传下来的故事传说,可别当了真”。
开始接触到鲛人这样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存在时,他就知道这些流传下来的故事传说或许有假,但一定也有不少是真。
能辨清真假的人,一定能解决他身上的问题,再不济,也能知道解决问题的途径。
不知道是不是他那孤注一掷的神色已经表现在了脸上,百里明听到门后站着的、看起来刚成年模样的年轻人说:
“种因得果,你找店主也没用。”
“可我又不是直接的加害人!”听起来门里的人好像是知道些什么,百里明的声音微微提高,他反驳道,“作为爷爷的后代,我确实享受到了他恶行之后带来的优越生活条件,可这又不是我能选择的,我能选择不出生在他们家吗!我没有选择的降生的权利,我也认命了要一同分担恶果,但不能这样赶尽杀绝吧!”
一口气将心里压着的郁气宣泄而出后,百里明忽然发现,门内的年轻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年轻人好像侧过头看了一眼什么,然后又回过头来直视着他:“你说的赶尽杀绝,难道是指你消失的天赋?”
百里明一开始说话的时候还顾及着是在人来人往的商业街上,声音压得很低,但在他说完刚刚那番话后,他发现街上走动的人没有一人往这边看,仿佛这间店铺和店铺前的他都不存在似的。
一连在这里等了许多天,被希望和失望反复折磨内心,时刻担惊受怕着自己失去的天赋,手机里又时不时收到各种不好的讯息,百里明的理智已经在岌岌可危的边缘。
“对!”他大声说,“如果我的梦就是我的天赋,那属于灵魂,和鲛人有什么关系,又凭什么被剥夺!”
“你知不知道我梦里的松枝枯萎鲜花凋零———”他显然不能接受,“我会变成一个普通人!”
他隔着一扇门向虞荼诉说自己的恐慌,宣泄着负面情绪,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像排山倒海一样向他袭来。
虞荼又侧过头去看了皎月一眼。
小小的鲛人骸骨坐在柜台的边缘,摆动着的鱼尾已经停了,她空洞的眼眶看向大门的方向,只是受限于角度,她能看清百里明,百里明却很难看清她。
“成为普通人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吗?”
虞荼收回了视线,之前百里明深夜赶来,态度看着有年轻人的拘谨真诚,却在彬彬有礼中仍旧带着一种不知觉的高傲,现在他的天赋要消失了,他就像是陌路的困兽,带着极强的攻击性。
“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你甚至比很多人还幸运得多。”
即使安心药业倒闭,即使他的豪车豪宅都被拍卖还债,他也只是从一个富家子弟变成了一个需要朝九晚五上班养活自己的普通人而已。
他有健全的身体,俊朗的外貌,还有被过去生活堆砌出来的眼界和培养出来的能力,即使能力打过折扣,他依旧能过上平淡安稳的生活。
“你没有进入过社会,你不会懂。”百里明继续伸手试图推开那扇门,“请你让店主来见我。”
“你怨恨过皎月吗?”虞荼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百里明推门的手一僵:“曾祖母也是受害者。”
“我知道了。”虞荼说,“我可以全权代表店主。”
虞荼将手按在门扉上,百里明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打开的那扇门,在他眼前缓缓合拢。
“店主的意思是,不见。”
“咔哒———”
雕花木门轻巧地合拢,重新响起的敲门声在一道隔音符下消失不见。
虞荼转头看向皎月,他能感觉到包裹着鲛人骸骨的能量有了变化,留在亲缘线附近的能量,已经补充到其他地方去了。
皎月确实是一只很善良、也很爱憎分明的鲛人。
百里诚做下的那些畜牲不如的事,皎月没有牵扯到百里明的身上,百里明的天赋之所以会失效,是因为他享受了那些建立在鲛人血肉上铸就的“幸福”,如今幸福反噬,他之前享受的,当然要进行偿还。
其他直接或间接享受过这些幸福的人可能重疾缠身,车祸横死,又或者寿命减损,只有百里明所付出的代价最轻。
但天与地,云与泥,从高高在上人人捧着的天之骄子一朝沦落为普通人,哪怕他嘴上说着没有,心里真的会一点都不怨恨吗?
他的眼睛对不上他的言语。
即使皎月是受害者,即使皎月被剐净了一身血肉。
“孩子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虞荼轻声说,“他既然这么不平,那就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守恒的。
皎月是世间最后一只鲛人,作为补偿,她能与人类诞下爱的结晶,也会让有她血缘的孩子头脑聪明,甚至后代都有几率诞生独特的天赋,能够让他们在天赋的帮助下少受生活的苦楚。
可天道给予的补偿里,无法包括最善变的人心。
皎月断掉了亲缘线,那么由血缘所带来的天赋,自然也会随着血缘的消失而离开。
得偿所愿。
自食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