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与西迁朝廷达成了喜闻乐见的短暂和平,雒阳的拥汉世家慢慢开始感觉不对劲,而荀晏正捏着棋子愁眉不展。
那是一副精美绝伦的白玉棋盘,玉质的棋子握在手中温润微凉。
与他对弈的人身量高大,神色温和,正是远来的江东使者。
“子敬,”荀晏迟疑不定,“我好像快输了。”
鲁肃同样愁眉不展。
他怎能想到在兵法上诡计层出不穷的将军会在棋艺上一筹莫展?
白玉棋子清脆的落下,他抬头问道:“太尉考虑的如何?”
荀晏很想直说不如何。
不论是江东的联盟还是与孙氏的联姻。
且不论孙权的大妹子是不是孙尚香,他娶个老孙家的闺女就是最大的不合适。
他刚和老曹达成心照不宣的沉默,回头就娶老孙家的闺女,老曹会怎么想?
更何况他与孙权的关系可远远称不上好。
昔在广陵,他把还未上位的孙权捡回徐州,人家费了老大劲儿跑路,后来在赤壁,他留下阻击时又让孙权吃了大亏。
新仇旧怨相加,他竟还想把自己大妹子许配给他。
难怪后人会称其人有勾践之奇。
鲁肃似乎是知道他的为难,他温和一笑,反而暂且放下此事,转而徐徐道来一些江东趣事。
他手上棋子不停,口中闲聊,眼中还不着声色的观察着眼前的太尉。
荀氏清恒,他在江东时便屡屡听闻其名,赤壁的那次交锋更是叫江东诸将皆为其慑,然而真到了见面时才发觉不过是一个清瘦温和的郎君。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用兵上奇诡且狠辣,更是高举天子旗帜狠狠啃下了曹操后背的一块肉。
鲁肃的性子是少有的好,丝毫看不出当初赤壁战前,他是强硬的主战党。
他也不避讳二人阵营不同,有些南方内部的事能说的也就说了,眼神中俱是真诚。
很难有人不对他产生信任。
荀晏慢悠悠想着,他无法避免的露出了些微羡慕的神色。
“太尉若有意,可遣一二人前往南方小住一阵子。”
鲁肃
看着他的神色说道。
荀晏摇头。
可他确实羡慕南方啊!
汉末大乱,最倒霉的就是司隶与关中,北方各郡也是连年战乱天灾,饥荒蝗灾又发洪水的,反观南边,蜀中风调雨顺,粮食充足,南方虽处处不如北方,但人家受到的损失也比北方小啊,单看鲁肃透露的几郡户口便可窥得一二。
“是吴侯治理有方,”他有些心不在焉的下了一路棋,“听闻极南之地有夷洲,朱崖洲,若可化为所用,可添助力。”
鲁肃捏了捏胡须,他有些无奈。
“今魏公在侧,南土未定,何以顾得此二洲?”
他不再虚言,起身长揖拜下。
“魏公席卷天下,太尉虽从魏公多年,今奉天子于雒阳,非魏臣乃汉臣也。司隶,四战之地也,今魏公不战,是四方急难,力有不逮,待得来日必攻之。”
“主公怀至诚之心,又得陛下封为荆州牧,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荀晏扶他坐下,一时默然。
他知孙权必有结盟之心,却也没有料到他会将姿态放得这般低。
他虽看似咬下了曹操身后司隶关中乃至于凉州那么大一口肉,可疆土内人心未定,非可用也,比之孙权上位后数年的江东更是大有不如,可孙权却以臣服的姿态来对待他这一方。
“不瞒子敬,我尚且自身难保,更无余力顾及南方。”
俊秀的郎君叹息着,捻起黑子落下。
鲁肃的心一分一分的沉了下来。
如今天下之势,若能得荀晏联合,方能抗曹操,可如今他这般作态,是先前与曹操达成了什么协议,还是另有谋划?
装疯卖傻的太尉又将话题转回了他心心念念的南方。
“朱崖洲在海上,虽路途遥远,然物资丰富,矿产、海盐、玳瑁珍珠皆具……更有椰……越王头,津浆若美酒……”
夷洲与朱崖洲便是古时的阿台和海南岛了,他真的很想念椰子啊!
鲁肃本是心不在焉,却越听越惊异,他问道:“莫非太尉……去过此地?”
不然何以这般清楚的样子?
荀晏一顿,他笑道:“少年时天真,曾派人往岭南求良种,略有了解罢
了。”
鲁肃虽对收复此二地暂且兴趣不大,但也认真与他谈论了许久,兴致颇高。
相比于传言中各种离奇的形象,他第一次与荀清恒此人交谈,只觉对方温润如玉,见识广博,若他们并非站在不同立场,或许能成为友人不定。
荀晏微笑着执起棋子。
“将军。”
他说道。
鲁肃陡然怔住。
棋盘上的白色的帅棋倒下,他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怪异的想法。
他想,荀晏出走固然沉重打击了曹操,可他当真愿与故主,或者说旧友为敌吗?
这个想法过于怪异,在群雄混战的乱世里诸侯与诸侯之间几乎唯有生死相见。
他很快放下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他抬头笑道:“太尉瞒我至深也,肃本以为君不善棋艺之道。”
“许久没玩了,手生也是。”
荀晏答道。
鲁肃说道:“我在南方为战时,闻张辽帐下荀明玉之名,虽为女子身,却能领一军而战,闻其幼时受太尉教导,实乃巾帼不让须眉。”
他没好意思说,自己也曾在那女郎手下吃过一个小亏,自此以后再不敢轻视这位荀夫人。
荀晏一愣,这才想起安娘当年取字明玉。
鲁肃笑了,他说道:“女君深感敬佩,太尉既不愿结秦晋之好,那可愿收几个江东学生,听闻太尉大力建学,应也不介意多收个女学生吧!”
荀晏忍不住磨了磨牙,原是在这儿图穷匕见等他呢!
不能光明正大结好,那就给世人一个似是而非的暗示。
但人家都敢把自家大妹子送来,他岂有不敢收的道理?
“吴侯能有子敬,是大幸。”
他叹息道。
鲁肃摇头。
“我的才能远不及都督,何谈大幸!”
是是是,你远不及。
他是知名军事家政治家,你是知名外交家战略家,孙权有美好的未来。
——如果你俩不早逝。
送走了鲁肃,荀晏回头看到诸葛二郎在辛辛恳恳的办公,心中陡然欣慰无比。
他的目光实在令人难以忽视,诸葛亮一忍再忍
,还是放下了笔。
他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荀君对魏公当真是偏爱啊,”他说道,“即使被逼至此,也仍旧偏爱。”
“我少年时以为魏公可以安天下。”
“如今呢?”
“他快要安天下了。”
诸葛亮正襟危坐,他说道:“魏公非亮之明主也。”
看着他的眉眼,荀晏恍惚间似乎穿越了这十年的光阴,可惜坐在这儿的早已不是昔年徐州时天天玩弓造矢的少年了。
幼年诸葛亮进化成了成年诸葛亮,虽无荆州隐居之经历,却在许昌的尚书台坐了数年。
“孔明以为的明主应当是怎样的?”
“威而有恩,勇而有义,宽弘而大略,可为仁义之主。”
荀晏想着,光仁义这二字就把老曹丢了个干净,而那位正儿八经的仁义之主这会估计还在高句丽开荒。
“你要求有点高。”
他直白说道。
诸葛亮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他道:“随缘罢了……公理与我说,荀君欲新制法律?”
荀晏一顿,他说道:“是,此事我欲交付于你,此外再从各方抽调一些人来……君可一言而定。”
诸葛亮一怔,一言而定,这份权力似乎给的稍稍有些过了,又显得过于信任。
但他并没有理由拒绝这份信任。
荀晏领着他穿过长廊,进了书房。
屋内有些凌乱,他的各类典籍要么是机要之事,要么见不得人,也就不大叫人进来收拾。
他撑着隔板喘着气,又难忍咳意。
“荀君似并未痊愈。”
诸葛亮在一旁虚扶了一把。
“咳……”荀晏咽下喉中痒意,他摇了摇头,取出其中一册交于诸葛亮。
“孔明聪颖,必能明白我所想。”
诸葛亮确实明白。
那册子薄薄一册,翻一翻就看完了,更何况其中的思想是这般明了。
曹操其实是个极具有法家思想的人,而眼前的人延续了他的思想,乃至于衍生出了依法治国的思想,于当时而言,不算普遍。
“魏公重刑法,其严在于治军
、在于治民,”荀晏说道,“若孔明掌一境之地,如何治法?”
诸葛亮答:“乱世用重典,严法严于吏。”
“请君为雒阳以西编纂新律。”
荀晏长揖道。
诸葛亮扶住了他,他问道:“荀君心中早有规划,何不自行之?”
似是过了许久,他听到眼前的人真情实感的说道:“因我的才能远不及你啊。”
“且我将西行往长安去。”
诸葛亮皱着眉,还没想好怎么回上一句,又被下一句惊到了。
“你若离去,唯恐雒阳生危。”
雒阳于他们而言已是边境,汜水关外便是曹军,虽有停战协议,可兵不厌诈,如何能彻底放心不顾,若荀晏不驻守雒阳,就怕曹操趁虚而入。
“无妨,”荀晏拍了拍袖子,“你与友若看着就行了。”
诸葛亮觉得不行,他说道:“自青州一战被俘,荀友若再未事二主。”
他说得不错,荀谌于袁绍的感情大抵是极其复杂的,在那之后,他不出仕汉官,也不仕曹操,几次行事皆是以荀晏府下掾属的名义而行。
固然有韬光养晦,以求自保之意,却也有心灰意懒,无意再争的冷淡。
荀晏想到了什么,他有些无奈又愧疚的弯了弯唇。
“我是他堂弟啊。”他理所当然的说道。
虽有以自身威胁的意思,可以雒阳的形势,他无法安心交给别人。
诸葛亮静静看着他,似是默许了,又似是被说服了,他轻声开口问道:“荀君这般信得过我吗?”
荀谌是他的血亲,可他呢?他不可能察觉不到这种近乎于托付的信任。
荀晏垂眸,他说道:“魏公不能用你,是他的不幸。”
不待诸葛亮回答,他轻松的说道:“孔明放心!我会带着陛下一块去长安玩一圈的!”
诸葛亮一口气顿时噎在了嗓门眼。
他只想质问一句,这叫他如何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依稀记得我给荀安取过字,但我捉急的脑子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能再取了一个(悲)
感谢在2023-06-2117:22:55~2023-06-2320:5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疏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鹿鹿子52瓶;猫猫神教浅水酱11瓶;柠檬、茗茶10瓶;旖旎4瓶;磕cp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