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小时里,裴争虹与儿子端正对坐, 大致将公司形式说完, 眉目冷峻, 语气尖锐, 仿佛一点也不心疼儿子遭的罪。
“浑浑噩噩地龟缩在这副躯壳里, 你在怕什么?”
“羽翼未丰时把喜欢的人藏起来,现在他暴露了,你反而躲起来了?”
“我很后悔将你当做我唯一的继承人。”
一句一句,刺激着裴衔意的神经,他睁着猩红的眼,吐出一个字:“滚。”
醒来之后他的精神混乱,谢知从不让宋淡在他面前讲起公司的事,原来形势这么糟糕。
裴争虹安静了会儿, 淡淡道:“你该醒了,外面那孩子很担心你。”
裴衔意脑子里断开的那根弦忽然就若有若无地接上了。
看他脸色时而茫然时而痛苦, 裴争虹没有立刻走, 观察了会儿儿子的状态,像个抱臂旁观的陌生人。终于,在裴衔意满额冷汗地垂下头时,他终于像个父亲, 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转身离开。
刚醒来的裴衔意脑子里乱成一片,所有东西一起涌现出来,可它们错乱繁杂, 除了让他头痛欲裂外,没有别的效果。
直到谢知走进屋的瞬间,一切位列顺序倏地复原。
他想起来了。
可惜裴先生还没来得及烦恼公司那边的事,心底就跟开闸的洪水似的,漫上铺天盖地没休没止的羞耻。
他都干了些什么???
撒娇打滚叫爸爸,半夜偷袭不离婚,找不良少年教训,带谢知飙车上山,竟然还忘记给车加油了……
童年犯的蠢,少年犯的二,一点不落全抖在谢知眼前了。
完美状态?
他在谢知心里……到底成什么了?
裴衔意用尽毕生涵养,终于生生将脸上那股热意压了下去,又深吸了口气,放下手,望向宋淡的眼神不善:“宋淡,为什么不阻止我?”
“我看您玩得很开心,”宋淡不慌不忙地露出职业假笑,“在那种情况下,将您交给谢先生是最好的选择,对您的恢复很有裨益。当然,重点是除了谢先生,没人能近您的身。”
裴衔意:“……”
“况且您不是如愿所偿了吗。”
裴衔意重复了一声:“如愿所偿?”
在他丧失记忆、疯疯傻傻的这段时间里,谢知确实喜欢上了他。
但他喜欢的,是他还是那个真诚热烈、直白可爱的傻子?
他沉默了会儿,站起身来,在玻璃窗上投出高大的影子,如同往日,神态却与往日完全不同:“我还没有正式地追求过他。”
宋淡一点也不在意老板的崩溃:“裴先生,恕我直言,你已经追求谢先生很多年了,我没有向谢先生透露过只言片语,一切都是他自己发现,然后被你打动的。”
顿了顿,他将包里的资料拿出:“而且现在我们的重点应该是公司的事。”
裴衔意背对着他,闭闭眼定了定神,再回身时,脸色已经冷静下来,看不出在想什么了。
他接过宋淡递来的资料,漫不经心地瞄了眼:“看完回复你……知知快回来了,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不要说漏嘴。”
“裴先生,”宋淡毫不留情地毒舌,“你现在看上去就像个二八怀春少女,浑身上下都写着‘他爱我,他不爱我,他爱我,他不爱我’,旁边有很多花,你需要摘一朵来试试吗?”
“滚。”
“在滚之前,请给我一个指示。虽然裴董出了手,但一切还是得由您解决,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裴衔意挑了下眉,随意翻了翻资料,嘴角挑起个笑,有种说不上的坏:“将计就计。”
宋淡稍稍一顿:“明白了。”
谢知到附近的酒店打包了一份饺子,回来时宋淡已经离开。
他推开病房门,打眼一看,裴衔意正坐在床头,手里拈着朵饱受摧残的水仙花,床头的花束被薅秃了一片,地上是些零零碎碎的馨白花瓣,而裴衔意正脸容严肃地凝视着最后一片花瓣,慎重到没注意他回来了。
谢知:“……你在干什么?”
那束花似乎是黎葭送的。
所以裴先生“辣手摧花”?
裴衔意心尖一颤,刷地把花藏到背后,抬头细细看着灯光下眉目冰雪般的标致青年,露出个笑:“没什么。”
然后悲凉地想:他不爱我。
谢知疑惑地看了眼地上的花瓣,没说什么。外面天寒地冻的,A市的气温还在不断跌破底线,他来去匆匆,裹夹着一股冰雪气息,扑面而来。
裴衔意忍不住碰了碰他的手,想要捂住他的手,又怕太唐突,只得忍住冲动,皱眉:“好冷。”
谢知早习惯了手冷时被裴衔意握着捂暖,没得到以往的接待,愣了一下,才嗯了声,打开食盒,动作自然地夹起饺子,蘸了点醋,递到裴衔意嘴边。
裴衔意:“……”
谢知:“?”
裴衔意从甜蜜冲击里回神,想起这几天谢知对他的照顾,强忍着没让嘴角弯起来,装作稀松平常、毫不在意:“谢谢。”
谢谢?
谢知撩起眼皮,仔细看了看他,没说什么。裴衔意不像往常那样吃几口就撒个娇,而是含着笑盯着他,乖乖地吃完了晚饭。
他投喂完毕,刚起身要离开,又被裴衔意拉住:“谢知。”
谢知:“什么?”
裴衔意憋了一阵:“如果我一直不恢复,你会介意吗?”
谢知摇头:“不介意。”
“……你喜欢现在的我吗?”
“嗯。”
——以前、现在、未来的都喜欢。
谢知弯了弯唇角,摸摸裴衔意的头,没说出口。
太肉麻,不是他的风格。
他喜欢的果然是脑子坏掉的我!
裴衔意心头一凉。
现在还不能让谢知知道他已经恢复了。
他缄默一阵,小小声问:“假如我对你说了谎,你会生气吗?”
“通常情况下会,”谢知弯下腰,与他平视着,漂亮的眼珠跟琉璃珠似的,“但是现在的你拥有特权。”
说完,他仿佛没有察觉到裴衔意的微妙变化,该干什么干什么,扶着他去洗漱之后,睡到陪护病床上:“晚安。”
裴衔意满心复杂:“晚安。”
隔天一早,裴衔意闹着要回家。
医院里人多眼杂,家里更安全。
谢知误以为他怕生人,抱着他安抚了下,哄着他去做了个全身检查,才放心地把人带回家。
回的自然不是市里的公寓,还是近郊的别墅。
孙阿姨有定时来打理,阔别一个月,家里依旧纤尘不染。
听说俩人出了车祸,阿姨干着急了许久,却不知道该去哪儿看望,见他们终于回来了,拍着胸脯直喃喃谢谢菩萨,准备好了午饭,又将自己上山求来的平安符递给两位雇主,叮嘱他们要随身带好,能辟邪除厄运的。
裴衔意把玩着开了光的黄符,收起来款款一笑:“谢谢阿姨。”
他大病未愈,精神不好,好在裴争虹回来了,不至于让他又带病工作。
谢知打算等裴衔意恢复了再回剧组,打电话向游导说明后,继续在家里陪他。
吃饭时裴衔意胃口不佳,灵机一动,指着谢知碗里的鱼肉:“长官,我想吃那个。”
谢知从善如流,仔细挑净了刺,放到他碗里。
裴衔意嚼着鲜嫩的鱼肉,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属于撒娇的快乐。
嗨,反正撒娇的不是他。
整个下午,两人在家里看书、讨论晚饭吃什么,在客厅的大落地窗前欣赏院子里的雪景。
傍晚时看了部电影,裴先生沉思片刻,觉得反正丢脸的不是自己,再次理直气壮地撒娇:“长官,我想躺在你的腿上。”
谢知千依百顺。
气氛好得让人沉醉。
夜色降临时,两人各回各屋。裴衔意犹豫了下,在屋里翻出离婚证。
半年前,和谢知离婚时,他心里既不舍又宽慰。
不舍在谢知要暂时离开他,宽慰在一段畸形的关系终结,他能以更好的姿态去追求谢知,参与到他的生活。
他信心满满,只是没料到,好事多磨,万事刚铺了个头,就出了意外。
现在自己还成了自己的“情敌”。
这都什么跟什么。
裴衔意摇摇头,放下离婚证,到浴室洗澡。
懒懒散散地披着浴袍走出浴室,抬眸就看到自己床上多了个人。
谢知半靠在床头,拧开了床头灯,拿着白天没看完的书,修长的指尖翻过一页,眼皮都没掀一下:“怎么?”
他的头发湿了半绺,贴在额边,乌黑的发,雪白的肤,淡红的唇,在白晃晃的灯光下都鲜明又晃眼。
这可刺激过了头。
裴衔意胸口顿时翻腾起热血,心底有股灼烫的火气,在心里默默回顾了一遍婚内强.奸案例……哦不,他们俩甚至已经离婚了。
谢知丝毫不知几步外的人沸腾的心思,扬扬下颔,示意他去看床头柜上的牛奶:“阿姨嘱咐我给你准备的。”
裴衔意满心悲凉,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最终微微叹了口气,谨慎掩好浴袍,一口灌了牛奶。
谢知不经意扫了他一眼,看他唇角有白色的牛奶渍,眼神奇异。随即,他忽然放下书,起身凑过去。
鼻尖掠过阵清香,有什么湿软微凉的东西在唇角滑过。
裴衔意:“…………”
他看着谢知一脸淡定地坐回去,重新捧起书,幽邃的眼底神色危险,忍了会儿,缓退两步:“……我去冲个澡。”
谢知扬扬眉:“不是才刚从浴室出来?”
裴衔意:“……没洗干净。”
然后逃也似的,姿势怪异地回到浴室。
谢知唇角弯起个愉悦的弧度,继续慢悠悠地看书。
等到裴衔意出来,已经过了许久。
谢知的头发也被屋里的暖气烘干了,困意涌上,缩在被子里,模糊察觉到有人钻上了床,眼睫低压着,半睁开眼:“睡那么远?”
裴衔意往里挪了挪。
双人床很大,嗅着旁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干净清爽气息,想到旁边是谁,刚压下的火气又要没完没了地窜出来了。
谢知伸出手,乱摸了一阵,才找到地方关了灯。屋内啪地暗下来,裴衔意屏息静气,枕边的人窸窸窣窣了一阵,怀里便靠来一具温热柔软的躯体。
他不敢乱动,更不敢乱摸,更怕又有什么……反应,心里又苦又甜。
谢知软软地偎在他怀里,困得睁不开眼,迷糊道:“讲个睡前故事给我听吧,裴先生。”
裴衔意愣了下,唇角噙了点笑意,徐徐开口。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温醇的酒,低沉有磁性,响在耳边,杀伤力惊人。
谢知在黑暗中无声睁开眼,抬首与他对视。
“上回你讲的故事,其实还没有结束。”
谢知的嘴角勾了勾。
“国王其实暗恋邻国的小王子,但却因为自己的性格经历,迟迟不敢开口表白,他千方百计想挽回他的……头发,是为了去和王子求婚。”
“然后?”
“巫师消失后,国王在森林里找了很久很久,找到了巫师。失去巫力的巫师露出真容。”
“原来巫师就是他惦记了好多年的心爱的小王子。”
“小王子失去了国家,才躲到森林。国王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戒指,向王子求婚,王子回答‘好的’。”
谢知轻笑了声:“奇怪的后续。”
额头被亲了亲,腰间怀着的手箍得紧了紧。他听到裴衔意沉沉笑着应了声“是啊”,顿了顿,才说:“晚安。”
谢知望了他一会儿,浓睫闭合,遮了眼底复杂神色。
隔天,宋淡雷打不动地过来汇报工作。
谢知去阳光房里看完了那本书,回来发现两人还在书房里,准备去小影院看看电影,路过三楼楼梯时,脚步一顿。
他心里冒出个念头,回到书房前,礼貌地敲了敲门:“裴先生,我可以上三楼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什么都是你的——裴衔意没多想,随意道:“你可以打开任意一扇门。”
得到允许,谢知欣然点头,上了三楼,随手推开一间屋。
手气太好,鸿运当头,一推就中了彩。屋里传出股特殊的味道,像是颜料,像是油墨,但不沉闷。房门打开,一眼数不清的画框画架跃然而出,充盈着视线。
谢知沉默下来。
满屋的画,都是他。
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谢知在门口僵立片刻,慢慢走进去。
有他午睡时的、看窗外蓝楹花时的、在阳光房里看书时的,每一幅油画底下都标注着日期,最近的是五个月前。
他边走边看,走到了日期最老的那幅画前。
是他弹钢琴的画,画布上,俊秀的少年穿着T恤长裤,坐在音乐教室里,闭着眼弹着琴。
底下的标注是……九年前。
那时他十六岁,刚从初中部来到高中部,如同以往,没有朋友,午休时间便到音乐教室里,安静地一个人弹琴。
谢知看着那个遥远的日期,有些恍惚。
窗边有张桌子,惨白的天光晃进来,照出上面摊着的日记本。知道那是谁的日记,谢知不欲窥探隐私,瞄了一眼,目光却陡然凝住。
6月14日晴
我爱你,宝贝。
愿你的灵魂永远不被束缚。
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掉马,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