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垣并不知道祁卓要见徐瑨,他对这位老爹十分陌生,总怕自己露了马脚,于是一直借口跟陈元吉接触,躲着祁卓。
陈元吉果真带了许多香料上京,陈伯牵头让俩人见面。这位也是吃了一惊,直白地笑道:“怪我眼拙,我还当你是齐府的小公子,故意逗我玩呢!”
祁垣惊讶地看他:“你……你跟齐府的小公子认识?”
“倒也没有,只是小的去送香料,远远地见过那么几次。”陈元吉嘿嘿笑道,“齐小公子太可爱了,每次见了我都想拿个玩具给他玩,但又怕自己整日风吹日晒,形式粗俗的,再吓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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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垣脸上一红。
他以前知道自己受宠,但不知道这位陈大哥也怪喜欢自己的,于是笑嘻嘻道:“这有什么,我也挺可爱的,你有什么玩具想给我,我定会非常喜欢。”
这话放别人身上就是讨要礼物了,然而陈元吉看他合眼缘,本就喜欢的不得了,遂哈哈一笑,果真回去,过了会儿拿了一个精木偶出来。
那木偶小巧玲珑,着水衣,执羽扇,看起来很是风流倜傥。
陈元吉又给祁垣操作了一番,另那精木偶点火、喝茶、舞刀、叩首,动作精细,令人惊叹。祁垣当即就看得着了迷。拿着把玩半天,爱不释手,干脆便在铺子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起来还是拿着精木偶把玩,压根儿不想回到府上。
虎伏过来通传消息,说老爷找他的时候,祁垣还漫不经心道:“找我做什么?少爷我忙铺子呢。”
“说是考一下公子的功课。”虎伏道,“老爷说让公子把最近临的字也带过去。”
祁垣:“……”
祁垣大吃一惊,忙把虎伏叫进来,莫名其妙道:“爹不知道我失忆了吗?还考我什么功课啊?”
虎伏同情地看着他,道:“老爷知道了。但老爷说,失忆了又不是傻了,学问没了还可再学,字不会写了也能再练。只要公子向学之心未坏,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祁垣:“……”
“老爷在书房等了少爷一天了。”虎伏提醒道,“少爷还是快点去吧。”
祁垣无法,只得把精木偶揣起来,忐忑不安地回了府。
书房里,祁卓正看着桌案上的一处沙盘。
祁垣见这样子,脑袋便先嗡了起来。
祁卓也没问他去哪儿了,只道:“听你母亲说,二月份你随他出门的时候,从船上跌落水了?”
大概是没来得及培养亲切感的缘故,祁垣对这位老爹很是犯怵,忙低下头去:“是。”
祁卓问:“你可还记得细节?当时大约船行在什么位置?船上有何人?你当时因何落水?”
祁垣:“……”
祁垣对这些还真的一问三不知,挠了挠头:“不记得了。”
祁卓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然而面上却只淡淡应了一声,随后道:“你过来,看看这沙盘。”
沙盘上已经摆出了高低地势,山川河流,车马军队。
祁垣茫然地看着。
“看出什么了吗?”祁卓喝了口茶。
祁垣盯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来,只得道:“东面的人少,西边的人多。”
祁卓提示他:“前朝盃泰之战,征北大军号称五十万之师,最后却败于三万夷贼,所为何故?”
祁垣心想打输了肯定是别人更厉害呗,不过五十万大军打三万,十几个汉人还打不过一个夷族?还是当时也是没粮饷了?
听祁卓口气,这种对话大概以前经常发生。祁垣又不懂,只能含糊着应付:“五十万,这么多人吗?长途跋涉累的?”
“当然没有五十万,大约不到二十万。”祁卓点点桌子,“没问你这个,远征之兵哪次不是疲乏不堪,我只问你战略之法,你可明白了?”
祁垣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犹犹豫豫道:“不明白。”
祁卓:“……”
祁垣怕被责怪,忙喂自己申辩:“我落水之后,原来学的东西都不记得了。”
祁卓却问:“你二月落水,三月份就进国子监了,如今也有半年之多。这半年你都学了些什么?”
祁垣:“……四、四书。别的也学了一点。”
祁卓缓缓点头,看着他问:“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你只需破题即可。”
祁垣听着耳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磕磕巴巴道:“诗……诗足以致用……”
下一句却死活想不出来了。
祁卓等了会儿,眉头就是一皱。他虽文质彬彬,但在军中两年,身上自有股威压之气。
祁垣缩了缩脖子,心虚地觑着他。
祁卓又问:“策论可学了?”
祁垣:“学……学了一点。”
祁卓问:“汉元优游于儒术,盛业竟衰;光武责课于公卿,峻政非美,所为何故?”
祁垣:“为……为……”
祁卓站定在他面前,跟在扬州时的那些夫子先生一样。祁垣脑门冒汗,心里打鼓,干脆耷拉下脑袋,心想骂我一顿算了。
祁卓却没骂他,见他真的什么都答不出,皱着眉道:“算了。”说罢摆摆手。
祁垣眼睛一亮,拔腿就往外去。
“回来。”祁卓却又把他叫回去,问,“听说你与国公府的徐子敬关系不错?”
祁垣回过神,见祁卓双目矍铄,不由担心他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是,子敬兄他……”祁垣道,“他跟方师兄都帮了我许多忙。”
“如此,你过来写个帖子。”祁卓改了主意,让人去祁垣房里取了现成的拜帖过来,让祁垣在上面填了两句,约徐瑨有空过来,又要事面议。
祁垣写完,待墨稍稍晾干,祁卓便派人给国公府送了出去。
祁垣心中打鼓,祁卓这做派,显然是要观察考验徐瑨一番。自己刚刚刻意提了方成和,也不见他多问一句,莫非是他听说了什么?知道自己跟徐瑨的关系不一般了?
祁垣平时跟徐瑨虽没什么逾矩之举,但俩人时常同宿同寝,那种亲密的感觉是掩饰不住的,旁观者一看便知。
现在只能希望徐瑨能看出其中破绽了——他平时跟徐瑨往来,都是直接上门去找,再不济找个小厮同传,从未写过拜帖,走过这正经程序。徐瑨一向机敏,或许能从中猜到点什么。
然而这点希望太渺然,祁垣也不敢确定。
他写完帖子,便被祁卓留在了书房看书。祁卓自顾自地摆弄沙盘,祁垣心不在焉的翻书,直到日落西山,也不见徐瑨来访。
祁垣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好奇,徐瑨是怎么识破的?
他自己瞎想一番,却不知徐瑨此时却并未在国公府上。
元昭帝病倒的当日,他便直接去了东宫。这天太子虽在元昭帝身边,但朝中有成年皇子不得夜宿宫中的规定,所以他仍需在宫门落锁之前回府。
徐瑨便在东书房等着太子,文池原在一旁陪着说话,见太子进来,施礼之后便要走开。
太子眉头紧皱,却道:“先留下吃饭。”又转头去问徐瑨:“如今关门鼓已过,子敬兄不如在府上歇一晚?”
徐瑨这么着急过来,定是大事,但今天元昭帝昏过去之后,所有人都被留了一整天,谁都没吃上饭。
太子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当即也不顾什么虚礼了,让人搬了桌子过来,随便整治了一点饭菜,三人围坐一块。
文池在一边温杯,斟酒,又给俩人布菜。
徐瑨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太子笑道:“子敬倒是很喜欢文池?”
徐瑨笑笑:“想起了逢舟,我俩吃饭,都是我温酒布菜,他还嫌我温的不好。”
徐瑨处处护着祁垣,俩人一个住城北,一个住城南,却整日的在一块。徐瑨从未遮掩对祁垣的爱护和霸占,祁垣也腻歪的紧,京中子弟好男风的不少,自然都心知肚明。
然而这事明说出来,还是让太子很是意外。
文池仍低眉顺眼地忙着,面上却浮起一层薄红。太子看了一眼,随即却想到别处,笑道:“二弟是有些胡闹了,怎么非跟逢舟过不去。”
徐瑨道:“昨日陛下问我王尚书之事,二殿下也在场。”
太子略一挑眉,随即苦笑道:“你明知道他这人睚眦必报,父皇又对他无有不应,何苦招惹他这一遭?此事我会设法周全,以后你再遇到,暂且敷衍一下也好。”
徐瑨却摇头:“谏在臣,听在君。若臣子既求安身,又想要朝政清明,岂不是却步而求前,倒植而求茂?”
太子哭笑不得:“表哥,你真是……”
席上一时安静下去。
文池也笑了起来,在一旁道:“徐公子所言极是,人君若能受言如流,求贤若渴,必能庶政惟和,天下大安。只是……君心有私,殿下所言是为公子考虑。倘若……”
他说完略一迟疑,跟徐瑨对视一眼。
倘若君为贤君……
徐瑨有些惊讶,不过还是问太子:“陛下身体如何?”
“已经醒来了。”太子蹙眉道,“父皇身体一向康健,今日是急怒攻心。只是……”
他说完看了文池一眼,文池会意,起身查看四周。
过了会儿文池回来,对二人点了点头。
“莫要对外说起。”太子的声音压的极低,“父皇他……如今说不出话了。”
这几日天气骤寒,元昭帝急怒攻心,一下口昏厥过去,醒来之后便口眼歪斜,半侧身体皆不能动了。太医判定这是中风之兆,于是用大补元煎、右归饮等调理着,又给元昭施以针灸。
然而什么时候能有所好转,谁都没有定论。此事虽已下令,任何人不得外传,然后宫中人多眼杂,哪能瞒得住。这事让二皇子知道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而西南边境更是战事催紧,兵部尚书又有反意,要是带着十万大军投了楚王……
太子忧心忡忡,饭也吃不下了,一撂筷子,叹气不止。
徐瑨在等他的功夫,却已经想过数遍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自古以来,天子有疾不视朝,便由太子监国。”徐瑨提醒道,“殿下应早做打算。”
太子苦笑道:“父皇并不喜欢我。如今的储君之位本就堪忧,我哪敢再去监国。更何况东宫官署早已闲置,如今我身边只有惟真和文池而已。”
东宫之制,原有六傅,三师掌以道德辅导太子,三少掌奉太子以观三公之道德而教谕,此外还有太子宾客,掌侍太子赞相礼仪,规诲过失。然而元昭帝即位之后,便效仿前朝,将太子六傅设为虚衔,为勋臣宿将加官之用。
而詹事府与左右春坊、司经局,也都成为翰林官迁转之阶。如今东宫仅剩了陆惟真和文池这两位清纪郎辅佐。王府侍卫也远不如二皇子周显。
太子自幼跟徐瑨亲近,许多话也不瞒着。
徐瑨淡淡道:“你既是储君,不管如何作为,都是要被忌惮的。”
“徐公子,”文池却突然问,“如今朝中局势,支持殿下的皆为文臣,勋戚武官可都是二皇子一派,你认为谁肯得罪百官,提出监国一事?倘若监国之后,大家偏偏从中作梗,忤旨不尊,又当如何?”
“那便要看殿下所图为何了。”徐瑨笑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陛下对楚王甚是优厚,然而楚王恃宠纵横,有无君之心,如今竟勾连夷贼,意图反叛,倾覆朝廷。由此可见,优待之人未可信。陛下经此一难,或能想通?”
太子闻言一震,双目放光的看着徐瑨。
当夜,徐瑨歇下之后,太子跟文池和陆惟真商议了整夜。
隔日,元昭帝罢朝,祁卓在家考验祁垣的时候,太子便进宫“侍疾”去了。
当年他因宫中一幅画像,被父皇所疑。如今以牙还牙,又何尝不可用流言让父皇疑周显?更何况徐瑨说的对,他在储君之位上一日,便会被父皇猜忌一日。父皇只知偏宠周显,若自己继续隐忍下去,朝中奸佞留而贤臣远,以后哪还有出头之日?
如今,却是不得不博的时候了。
太子这些年低调隐忍,在宫中也有自己的暗线。只是蔡贤不好蒙蔽,太子只得将这些悉数交由文池和惟真暗中布置,让徐瑨代为出面。自己则整日作痛哭流涕状,只在元昭帝身边,寸步不离地侍奉。
两日之后,元昭帝命太子监国的旨意果然传了下来。
赐书谕太子:“……中外庶务悉付尔处决……尔其悉心以求益,虚己以纳言……”
隔日,百官上朝,太子果真着手处理庶务,待西南之事,更命祁卓为西南总兵,又言:“……待奏而行,恐误事机,今后有急务,先行后奏……军中诸将,尔必素知,有可用者,既先调用……云贵二地卫官多庸才,然动荡之际,暂缓行事,等事成之后,再别选老成谙练军务指挥掌印理事。”
朝中自然众议纷然。有人怀疑元昭帝口不能言,如何下旨?也有人认为祁卓之言不可信,万一兵部尚书被诬赖,又当如何?
二皇子一派更是跟几位文官大臣吵的不可开交。
徐瑨此时已经旗帜鲜明地站了太子这边,自然也加入其中,他熟知律令,谙练章程,又能言善论,往日只是儒雅之风,如今陡然凌厉起来,条条款款堵的旁人哑口无言。
其他人或忌惮或佩服的看着这位后起之秀,只有祁卓目光复杂的打量过去,半天不语。
徐瑨舌战群儒,又见祁卓暗中打量自己,心中大呼过瘾。他这几天都没回国公府,这会儿事情落定,便迫不及待地想去告诉祁垣。
徐瑨一直忍到下朝,拔腿要走,却又被太子留下,商议了一会儿政事。直到傍晚,徐瑨终于脱身出来,找人一问祁垣并未在铺子里,便直奔了忠远伯府。
伯府的后门上却是换了人。
徐瑨大步走进去,抬头见祁垣在廊下摇头晃脑的读书,心中暗笑,故意放轻脚步,上前将人抱了起来。
祁垣被吓地大叫一声,回头看是他,更是色变:“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徐瑨目含笑意,低头就要亲下去:“想你了,自然要来。”
祁垣一脸惊恐,正要挤眉弄眼地摇头制止,就听屋内有人狠狠咳嗽了一声。
徐瑨抱着祁垣,抬头看去,随后一张俊脸也“唰”的一下,全白了。
祁卓从屋里踱步而出,黑着脸看着廊下的俩人,忍了半天:“徐公子!”
“在!”徐瑨脑门冒汗,嗓子发紧,早上舌战群臣的威风一点儿没剩了。
祁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牙问:“怎么,还没抱够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监国相关的内容参考的是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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