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淼是个满怀希望的人。即便细数他身上毛病无数, 大大小小还有不少让人头痛的缺点, 但是他的优点大概就是无论将他放到什么样的环境里面,他都能好好努力生活下去。一直没有遭遇过变故,偶尔遇到小挫折也能很快调整心态, 积极向上,非常乐观。
谢琰与林淼不太一样。他人生的前半段不随他意, 在无数屈辱冷遇中摸爬成长起来。即便外在上他可以风度翩翩清俊冷傲,可是内里他终究是一个对生活期盼不高, 甚至有些自我厌弃的人。
他想要将国公府踩在脚下,深知此举的危险却也没有起过退缩或者畏惧的心思,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无所求才无所惧。谁知道半路忽然冒出一个怂包蛋, 让他现在脑袋发昏, 又忽然有了怯意。
谢琰曾经以为一些都是可控的,软肋这种东西,不被自己允许又怎么会存在?只是他没有料到, 感情来的汹涌, 软肋的存在更不是可控的东西,只消一份无法割舍。
平素不太去想的事情,在雨夜里面不由谢琰控制,情绪在脑海里面被无限放大,交杂踊跃, 一齐迸发, 让谢琰脑袋闷痛。
林淼还不知道谢琰在想什么,他只是窝在谢琰怀里, 双手从他背后搂上去,掌心平贴在谢琰的肩胛骨处,又是安慰谢琰也是安慰自己。
“阿淼。”谢琰忽然开口,“你想听听我的事情吗?”
林淼原本闭着眼睛,此时便睁了开来,他的脑袋往后挪了挪,目光望进谢琰的眼睛里头,“想。”
他当然想听谢琰的事情,只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又怕触及谢琰不愿提起的部分让人难过,这才一直憋着没有说。现在谢琰想要主动开口,林淼当然是愿意听的。
谢琰脑袋不似平常清明,但说话还是流畅的,只不过语气平坦,像是在叙述不相关的人的故事,“我母亲未婚生了我,家族以她为耻,我父亲曾经向她许诺将她接入国公府,外祖家曾劝我母亲将我弃养,然则念着我父亲的承诺,她带着我搬了出去。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母亲就是一个软弱的人。我的父亲是她唯一的期盼,也是她口中这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只是没有想到这男人早已经背弃曾经的诺言,另娶他人。得知这事情以后,我母亲就时而发疯。她说我同父亲长得像,有时候抱着我无比亲热,有时候又会犯疯病打我,后面到我四岁那年,”
谢琰说到这里,林淼才知道前面那些事情都不过发生在谢琰两三岁时。谢琰一笔带过的打有些轻巧,可是现实之中林淼清楚陷入极端情绪中的母亲以孩子为发泄工具,怎么可能会是收敛的打。
林淼怕听到什么自己害怕听见的内容,连问都不敢细问,只听谢琰继续往下说。
“我四岁那年,我母亲大约是终于不对我的父亲抱有希望了,另外又遇见一个普通男人,决意嫁给他,只是又怕我拖累,曾打算过将我发卖出去,人已经被送走,还是那男人追过去将我赎回,”说到这里,谢琰的嘴角却有了点笑意,“那男人还有个女儿,待人也宽厚。”
林淼心里越发难过起来,没有说话,单双手更用力地将谢琰给抱紧了。
落在城外的雷声轰隆隆,闷吞吞地传过来,隔着外墙与雨声一起交织出冬日雨夜的寒意。
“不过没两年,国公府那头便派人出来寻我们,那时候我却没想到,”谢琰的情绪成倍翻涌上来,难以一次说完,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道,“没有想到我母亲竟然毫不犹豫,像推开烫手山芋一般将我送了回去。只是国公府终究要为我安个身份,又不好落个凉薄名声,将她也带进了府里给了个名分。”
“说来也怪,”谢琰道,“我那时候觉得对她不住,让她受了我的牵连,又以为照着她原本的情形,犯病起来抽打我也是应当,却没有想到她那疯病倒很会审时度势,入了国公府后便再未见踪影。”
谢琰说到这里,长久地停住了,然后低下头看着林淼,眉头皱着,像在确认怀里的人是谁。等谢琰的视线聚拢,清楚认出了怀里的人,谢琰这才安心下来,继续往下说。
“我父亲接我回去是听了我祖母的话,对我和我母亲并不关心,不过头两年里因着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日子并不很难过,夫人不喜我,有时候寻着借口责罚我。头一回是我还不懂,转头便去找我母亲诉苦,却没想没有得到安慰,反而得了我母亲一番警告,让我莫要牵连了她。”
“后头我见她就少了,再到夫人产下嫡子,我便越发可有可无,夫人前些年无子,不得不忍耐,待生下长子以后便觉得我是她心头的屈辱,越发轻贱我。人人知道我可欺,连管事的儿子都大我一头,有什么不顺心随意抽我两巴掌,当面将我的饭食踩在脚下,这些事几乎日日都有。”
然而这些在他面前十分凶恶的管事,到了他父亲或者夫人面前,个个都胆小如鼠,生怕走错做错。那时起谢琰便晓得,若想结束这些屈辱,他不能停留在原地任人宰割。
这些大概也都是简略的说法,具体太多折辱谢琰无从可说,也不想告诉已经要哭出来的林淼。
林淼觉得自己太不合格,这个时候竟然说不出什么安慰谢琰的话,自己反而被难过的情绪压到,这个时候眼睛热得不行,眨眼就滚落下两颗浑圆的泪珠。
林淼觉得自己以前的愁绪根本都不算什么,他和谢琰相比,几乎生活在蜜缸子里面。就算是父母更加重视他哥又怎么样,起码他父母没有苛待过他。
谢琰的父亲是个漠不关心的渣,他的继母越发不用多说,生母则不仅软弱可欺,自私才是她最大的恶处。谢琰的成长根本毫无安全感可言,他在恐惧与屈辱中一次次受挫,这才逐渐冷硬起来。然而即便是这样,谢琰这些从童年开始伴随他到现在的情绪,只是被他包裹在尖锐的外壳里面,随时都会伴随着一声惊雷劈开他的假面,勾引出他深埋在骨子里面的痛苦。
林淼的眼泪一连串地流下来,谢琰停下看他,然后忍不住低头亲林淼的脸,将他咸涩的泪水一颗颗给亲掉。
林淼的鼻尖因此越发酸涩,“他们为什么都那么坏呐?”
他整个人攀附在谢琰身上,手忙脚乱地亲吻谢琰的额头脸颊,含着哭腔,心里一阵阵抽着疼,恨不得在此刻穿越时光把那时小小的谢琰给拥抱保护起来。
“我也很坏,”谢琰声音低下去,“我杀过人,我还会杀很多人,但是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谢琰心中惶恐的情绪冒出头来,不等林淼作声,他又发起狠来,紧紧抱住林淼道:“不管你心里如何想的,不管你怕不怕我,你也只能在我身边。”
可谢琰内心到底是纠结的,他被情绪所惑而直言的话,很快又被他自己犹豫着推翻了,“不,不对,也许你应该离我远些,我该将你送走,你和我不一样……如果你想要离开,在我清醒的时候告诉我,我送你走。”
他这样语无伦次,林淼简直整颗心都要给谢琰心疼化了。
“我会乖的,”林淼搂住谢琰的脖颈,向他许诺,“我不怕你,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也不坏,一点都不坏。”
朝堂上的纷争林淼不想去管,他更不觉得自己有立场去指责谢琰的夺权之心与报复之意。他光是听谢琰几句口述都恨不得将国公府上下的人砍杀个百八十回的,更何况谢琰本人?
林淼的指腹从谢琰的脸颊蹭过,然后轻轻捏了捏谢琰的耳垂,“你只喜欢我,我就一直陪着你。”
谢琰脸上露出如稚童一般干净的笑容,喜悦如同一簇小火苗忽的烧了起来。
“我只喜欢你,第一次这么喜欢你,永远都这么喜欢你。”
林淼破涕为笑,他仰起头主动吻住谢琰的嘴唇,在两人的唇瓣之间品尝到了一丝泪水的咸味,不过很快被吞咽下去,化成唇瓣之间的丝丝甜意。
谢琰自认是个极其糟糕的人。他骨子里有自己母亲的自私,又有自己父亲的果决与狠辣,童年的经历将他柔软的部分都抽离出他的躯体,剩下的还有什么呢,不过是一些糟糕特质组成的一个恶人。
就连刚才,谢琰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他的揣度。他假装了大度,从林淼哪里换得了自己想要听见的答案。
谢琰心满意足。林淼说出了他想听的话,他内心的雀跃像繁花盛开。而即便是林淼说出了他不想听的话,谢琰依旧不会按照自己承诺的那样真将林淼推远,他只会越发将林淼束缚起来,捆绑在自己身侧。
不过雨夜的寒意被肢体交缠的热度驱散,而冬天终究已经渐渐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