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缩回了手, 哆哆嗦嗦地和边寒一起站在屋檐下。他穿得比边寒单薄, 脚上是拖鞋,冷雨扑进来, 能看到他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边寒把雨伞递给他:“你挡一下。”
“不用。”周游看着雨里的街道, 笑着说, “很爽。”
边寒小声嘀咕:“你什么都爽。变态。”
周游朗声笑起来。
雨越来越大了,风却似乎渐渐变小, 雨箭重重地直插大地, 在铁皮屋檐上敲打出颇大的声响。一时间,边寒的耳朵里全是啪啪的嘈杂声音, 他不由得侧了侧脑袋。
哨兵的听觉灵敏, 身边也没有白噪音耳机, 这声音令他很不舒服。
手被人很轻地牵住了。周游凑近低声问:“我帮你吧?”
边寒恶狠狠呵斥:“滚。”
周游:“我也难受。”
边寒:“那就找那些愿意被你玩的人。”
周游:“以前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么?边寒,你不想要我这个朋友了?”
边寒没理他,脸色阴沉,抿嘴站着。
“让我进入你……”周游贴着他耳朵, 声音游丝一样, “……你的海域, 好不好?”
边寒:“……不。”
周游拉了拉他的手:“我保证,这次一定轻一点,不会让你难受。”
秦戈正在边寒的记忆之中,他经历着边寒此时此刻所有的情绪和犹豫。他感到异常古怪:无论是这个名为周游的少年,还是边寒。
主动提出进入海域,周游显然是一个向导, 秦戈甚至怀疑,他极有可能是拥有调剂师能力的向导:可以突破浅层海域,直接深入哨兵的深层海域,与哨兵的自我意识接触。
但边寒为什么抗拒?向导进入海域,对哨兵来说并不是一件会“难受”的事情,除非向导在他的“海域”里做了一些别的事情。
秦戈忽然想起了卢青来。周游深入他人“海域”之后,也会像卢青来一样对别人施加暗示吗?
这时候边寒忽然撑起了伞。他拉着周游的手走入雨中。
雨水扭曲了,所有的景物都在视野里化作一团混乱不堪的色块。色块又渐渐溶解,秦戈沉沉一坠——周游跨到了边寒身上。
这里是一个简单的房间,教科书和游戏机胡乱扔在地上,墙上挂着几个相框,相框里是边寒和家人的合影。
秦戈一开始以为周游和边寒在做.爱,但立刻他就意识到不对。
边寒闭上了眼睛,秦戈的视野也随之一暗。他化成了边寒的自我意识,正在一座高塔之中等待着来访者。
让秦戈震惊的是,他所处的海域和之前所见完全不一样:眼前所见不是狭窄的少年宫篮球场,也不是遍布冷风冷雨的废墟。边寒坐在高塔的窗台上,正朝着外面的蓝天吹口哨。他的“海域”竟然是一片极为广阔的山野,密林被雾气裹挟,而在密林之中,全是密密麻麻的屋宇。
这是一个人类的聚居点——这是一个完全正常的“海域”!
秦戈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十几岁的边寒,那个时候他的“海域”是完全正常的,还没有被摧毁。
身后传来了轻笑声,秦戈回头,看见朝自己走近的周游。
“边寒。”周游捧着他的脸亲吻,“期待吗?”
秦戈听见自己用边寒的声音回答:“一点儿也不。”
秦戈知道他在说谎,周游也知道。周游低头吻了吻边寒的嘴唇,笑着说:“你真有趣,当我的同伴吧。”
话音刚落,高塔立刻开始了震动。周游抱着边寒,从崩溃的塔身中坠落,风声呼啸而过,巨石砸在边寒的身体上,即便这是他的“海域”,他也短暂地失去了对它的控制,发出忍痛的大喊:“你骗我!周游!”
“先痛一会儿,就一会儿。”周游极其温柔地说,“很快你就高兴起来了。”
但这个“很快”,时间却极为漫长。至少秦戈是感觉极为漫长的。周游死死地控制着边寒,他们往“海域”的深处坠落,往大地的底部坠落。土层裂开了,森林、河流与房子像倾泻而下的水,全都砸到了边寒的身上。
他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真正令他崩溃的是“海域”受创的强烈痛苦。
如同一千根针刺入肉体,如同一万种尖刺挑动痛觉神经,不断搅动。这不是肉身的痛,而是直接粗暴地向大脑接收器疯狂灌输的念头:你要死了,你就要因为痛而死了,你的全部世界都在崩溃,不要放松,不要呼吸,它们立刻就会消失,你也会消失。
边寒浑身抽搐,大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尖叫。他反复不断因为这种剧烈的痛感而昏厥,但立刻又被新的痛感唤醒。和痛感同时产生的还有异常浓郁的绝望与抑郁。他的“海域”完全被周游控制,他失去了主导权,秦戈甚至怀疑,只要这种精神状态在边寒清醒之后再维持一分钟,或者三十秒,边寒一定会选择死。
他个人的意识全部被“海域”崩溃所带来的失控感压制了。
漫长的下坠突然停止。
边寒跪倒在高塔顶层,跪倒在周游的面前。他大口喘气,眼神涣散,浑身都在轻颤。秦戈就在这部分记忆里,他也随着边寒的恐惧而恐惧。
恐惧“海域”的变化,更恐惧周游。
但下一刻,奇特的事情发生了。
周游吻了吻边寒的鼻尖,引导着他走到高塔边缘。
“海域”没有被破坏,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所有的森林都在抽芽,像春天无穷无尽地覆盖在这片土地上。欢乐的人声远远近近地传来,风里挟带轻软的花瓣,千亿颗金色的星辰掠过苍蓝天空,坠入深谷,迸发出足以照亮一切阴霾的光芒。
边寒又开始发颤,但这不是因为痛苦。周游压在他的身后,不让他转头,胸膛紧贴着边寒的背脊。
“边寒,喜欢吗?”他的声音又轻又柔,花瓣与草叶卷上高塔,扑打在边寒脸上,“你喜欢的,对不对?我是最了解你的,对不对?”
边寒点点头,他说不出话来。
难以想象的喜悦和快感从“海域”深处炸开,电光一样猛窜,瞬间占据了他的所有意识。
那是比生理性的高.潮还要强烈千万倍的快感。周游接连不断地拨动操纵他快感的那部分“海域”,边寒整个人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周游给他亲吻,牵着他的手,笑着问他:“爱我吗?”
边寒点点头。
“你错了。”周游忽然厉声否定。
快感猝然中断。边寒的自我意识还在因为强烈得超出他控制能力的愉悦而发颤,失语令他只能紧紧攥着周游的手,拼命凑过去吻他。
“你错啦。”周游又温柔地告诉他,“你爱的不是我。”
边寒连连点头。
“是那个你常常去看他跳舞的男孩子。”周游温柔地问,“他叫什么?”
边寒摇摇头。他想不起来。他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希望周游千万别停止。
周游:“告诉我。不说我就不给你了。”
他松开了手,笑着说:“我走了,边寒。”
边寒大叫:“孟玉!他叫孟玉!”
“好。”周游点头,又握住了他的手,“你真乖,真好。你喜欢他是吗?”
边寒茫然地看着他。
周游:“你要说,是。”
边寒:“是。”
周游:“你非常爱他。”
边寒:“是。”
周游:“你可以为了他杀人。”
边寒犹豫了。周游蹭了蹭他的脸:“可以吗?为了你爱的孟玉去杀人。”
边寒终于点头:“可以。”
周游:“不管什么人,只要妨碍你和他,你都不会留情。”
边寒:“……”
他再一次犹豫了。
“边寒。”周游抚摸他的耳朵,轻声问,“你想要痛,还是要快乐?”
“……”边寒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重复了他的话,“不管什么人,我都不会留情。”
他还在等待周游赐予的愉悦和快感,但是周游已经放开了手。年轻的向导在高塔上发出狂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甚至跪在地上直不起腰。
秦戈眼前一阵眩晕,他离开了十几岁哨兵的“海域”,回到边寒的房间里。
周游仍然在笑,他坐在地上趴着床,一边捶床一边笑。边寒蜷缩在床上发抖,片刻后才挣扎起来,抓住周游的头发把他拎起,重重给了他一拳。
“我不会再让你进入我的‘海域’了!”边寒的声音还在兀自发颤,“骗子!”
这一拳打得很重,周游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鼻子里流出来的血。
“你不喜欢我赐予的……”
边寒“呸”了一声。周游不吭声了,半晌才嘿嘿笑起来:“没意思。你刚刚不觉得很爽吗?你真的不喜欢?他们全都很喜欢我这样做的。”
“他们是谁?”边寒满脸嫌恶,“你到底在搞什么!”
“好玩啊。”周游看到边寒的书包放在一旁,熟门熟路地翻开拿出一支烟,点燃咬在齿间。他抽烟的姿势很娴熟,吐出烟圈之后呆呆地看着烟圈发愣。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秦戈透过边寒的眼睛观察周游。
周游刚刚所展示出来的,已经是极其高级的“海域”调控技术。秦戈在学习,但一直都没能取得更多进展。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可以在片刻之间制造出“海域”被摧毁的假象,又立刻把它恢复。
秦戈因此毫不怀疑,周游完全具有能真实摧毁“海域”的能力。
这甚至不是能够通过后天学习就能学来的技术。它就跟秦戈与生俱来的、吸收“海域”负面情绪一样,是学不来,也无法通过练习获得的。
边寒拒绝了他的进入,但是边寒的“海域”最终还是被摧毁了。秦戈心想,他抗拒不了周游给的愉悦和快感。
太强烈了,比任何方式、任何途径能获得的都要强烈。
“这个是会上瘾的。”周游笑着说,“你也不是第一次说不让我进入了。最后还不是……”
他侧头躲过了边寒扔过来的一本书。
“为什么这次……不一样?”边寒怒气冲冲,“以前没有这么……这么……”
“没有这么爽,是吧。”周游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因为我爱你啊。我想给你最好的。”
骗子。秦戈心道。
这样强烈到恐怖的快感,令人一旦尝试过一次,就绝对不可能忘记。在剧烈痛苦之后,只要痛苦消失,人本来就已经感觉极为舒适。但周游拨动了更隐秘的“海域”,他直接在边寒的精神世界里启动了快感的按钮。有了之前痛苦的对比,愉悦和兴奋甚至会强烈千百倍。
然后,在对方最脆弱和最渴望的时候,给予暗示。
“……你到底是什么人?”边寒压低了声音问。
“周游。”年少的向导弹了弹烟灰,“怎么?爽过就扮不认识?”
“别骗我。”边寒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揪着周游的衣领,“你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周游!真正的周游……他卧床这么多年,连起身都困难。”
“王都区里无名无姓的人这么多,你管得来吗?”周游把烟气喷到他脸上,伸手想去摸边寒的脸,但被边寒躲开了,“我本来就姓周,现在就是周游,你记住这个事实就行了。”
“……”边寒的手在发颤,“那个周游呢?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不知道。”他慢慢地说,“你去问爸爸,或者去看一下我们家里的新灶台。”
他冲边寒露出温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