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想起了:“啊,今天是中元了。”
以往在皇极观,中元节都会举办盛大的法会,早早就开始期盼,是不可能忘记的。如今却是压根不记得了。他摇了摇头,继续前行。这时,前方路边传来一个声音:“小娃娃,买不买呀?”
这声音苍老至极,还带着森森鬼气。谢怜本能地觉察不对,抬头望去,只见方才那两个小孩抱着手里的灯,停在路边,又是好奇、又是怯怯地看着什么东西。
他们对面的黑暗里,坐着一个人。似乎是个黑袍老者,脏兮兮的与黑夜融为一体。他手里托着一盏花灯,对那两名小儿阴恻恻地道:“我这儿的灯,可跟你们怀里抱的普通花灯不同,这都是稀奇宝贝,点上许个愿,保管灵验。”
两小儿将信将疑:“真、真的吗?”
那老者道:“当然。你们看。”
他手里那灯,分明并未点燃,却忽然发出一阵不祥的红光。而地上摆着的十几盏灯也是,幽幽绿光时隐时现,诡异至极。
两小儿看得稀奇,谢怜却看得分明。那哪里是什么稀奇宝贝?分明是死人的磷光!
那花灯里定然封着小鬼的魂魄,才会自行发出那种不祥的诡光。而这老者一定是个半吊子的野道士,不知道哪里捕了这样一批倒霉的孤魂野鬼,扎成了灯。那两小儿不明所以,拍手欢天喜地还想买。谢怜赶紧走了上去,道:“别买。他骗你们的。”
那老者瞪眼道:“你这小子,说的什么!”
谢怜直截了当地道:“那灯不是宝贝,是妖器,里面装了鬼,你们要是拿回去玩儿,一定会被鬼缠上。”
两小儿一听有鬼,哪里还敢停留,“哇”的一声,哭着跑了。那老者一蹦三尺高,气急败坏:“竟敢坏我买卖!”
谢怜却道:“你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胡乱买卖?别说这种无知小儿了,就是大人买了你这邪里邪气的花灯也要倒大霉,说不定就被冤魂缠上了,岂不要酿成大错?就算你非要卖这种东西,也应该到专门的地方去卖啊。”
那老者道:“你说得轻巧,哪有专门卖这些的地方!大家不都是路边随便找个地方摆摊吗!”说着抱了那一大堆扎得极丑的花灯,气咻咻地就要离开。谢怜忙道:“等等!”
那老者道:“怎么?干什么?你要买吗?”
谢怜道:“不是吧,你还真打算到别的地方继续卖啊?你这些灯里的鬼魂是哪儿来的?”
那老者道:“荒野的战场上抓的,到处都是。”
那岂非是士兵们游荡的亡魂?
听到这里,谢怜可不能不管了,肃然道:“别卖了。今天是中元啊,万一闹出什么事来,不是好玩儿的。而且这些都是战士英魂,你怎能把他们当小玩意儿来卖?”
那老者道:“人死了就是一缕烟儿,管什么英魂不英魂?当然是我一把老骨头更重要,大家都是要讨生活的,不让我卖我喝西北风去?你这么热心,你倒是花钱买啊?”
“你……”
最终,谢怜还是认输了,道:“好,我买。”他把手伸进兜里,搜刮了所有角落,掏出几个小钱,道,“这些够吗?”
那老者看了一眼,道:“不够!才这么点,这怎么够?”
谢怜也不是很懂十几盏花灯要多少钱才算正常,他从前买东西从来不看多少钱,但万般无奈之下,竟无师自通学会了讨价还价:“你这些花灯又不怎么好看,还很晦气,便宜点算了吧。”
那老者道:“这个价钱了你还叫我便宜?没见过比你更穷酸的了,太丢脸啦!”
谢怜被他说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道:“我可是太子,这辈子还没人说过我穷酸呢?”话音刚落,他就微微后悔,不过,那老者压根没把他的话当真,笑道:“你是太子,那我就是皇帝老子啦!”
谢怜有点庆幸,又有点尴尬,索性破罐子破摔,坦白地道:“卖不卖?我没钱啦。”
一番斤斤计较,二人总算成交。谢怜用那点少得可怜的钱,买下了十几盏鬼花灯,抱到河边。那老者抛着钱一溜烟跑了,谢怜则坐在河边,把花灯上缠绕的红线结子一一解开,将被符咒封印住的小鬼们都放生了,顺便给他们做了场简单的法事。
星星点点的幽幽鬼火从灯里飘出。这些魂魄都是刚死不久的新鬼,浑浑噩噩的,没有自己的意识,都还很虚弱,所以才会被那老者抓住。它们从狭窄的花灯里被放出来后,都簇拥着谢怜,亲近地打转,不时蹭蹭他。谢怜站起身来,轻声道:“走吧,走吧。”
被他用手轻轻托了一把后,那些鬼魂们越升越高,飘向天际,渐渐散去。这也就是所谓的,魂归天地了。
谢怜凝视着星夜,良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小小的声音。
那个声音道:“太子殿下……”
谢怜一怔,随即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这才发现,居然还有剩下了一团小小的鬼火,没有升天,也没有化作星火散去。
看来,这只小鬼比其他小鬼都要强,非但有自己的意识,还能说话。他走了过去,奇怪道:“方才是你在叫我吗?你……认得我?”
那团小小的鬼火被他注意到了,似乎十分雀跃,一上一下地跳动,听声音,似乎也是个少年。它道:“我当然认得您!”
谢怜想起他现在浑身都泥巴,越发尴尬了,手握成拳抵在嘴前,真想不承认,说你认错了算了。须臾,他正色道:“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我方才不是渡化过你们了吗?难道我哪里做漏了一步?”不然怎么会经过了那场法事,还剩下一个?
不知名的鬼魂飘浮在他面前,不近不远,答道:“不。您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我自己还不想离开罢了。”
谢怜想了想,道:“你还有未了的心愿和执念吗?”
不知名的鬼魂道:“是的。”
谢怜道:“那么,说说吧,是什么?不是很难的事的话,我尽量帮你办到。”
不知名的鬼魂,背后是随夜长流的三千浮灯,它道:“我有一个心爱之人还在这世上。”
沉默片刻,谢怜道:“原来如此。是你的妻子吗?”
“不,殿下。我们没有成亲。”
“啊。”
不知名的鬼魂道:“其实,他可能都不太记得我。我们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
谢怜心道:“话都没说过几句?既然如此,为何会成为将你魂魄羁留于世的‘心爱之人’?这是何等的国色天姿?”
沉吟片刻,他道:“所以,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不知名的鬼魂答:“我想保护他。”
通常,这种鬼魂的心愿会是“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我想和他温存一番”,或者可怕一点的:“我想她下来陪我”。“保护”,倒是真不多见,谢怜怔了怔,道:“可是,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啊。”
不知名的鬼魂道:“那又如何。”
谢怜道:“强留下来,你会不得安息的。”
不知名的鬼魂却是满不在乎,道:“我愿永不安息。”
这一缕孤魂,竟然固执得很。照说,如此偏执的鬼魂,十之八九危险至极,但不知为何,谢怜并没有在它身上感受到任何杀气,因此并不担心,又道:“如果你心爱之人知道你为了自己没法安息,恐怕会歉疚烦恼的吧。”
不知名的鬼魂迟疑了片刻,道:“那我不让他知道我为什么不走就好了。”
谢怜道:“见的多了,总会知道的。”
不知名的鬼魂道:“那也不让他发现我在保护他就好了。”
听到这里,谢怜的心也忍不住微微一动,心道,这个人的“爱”,不是说说而已的。
这些花灯里都是那老者从荒野的战场上捕获的游离鬼魂,眼前这个,也一定是个年轻的战士了。他缓缓地道:“这场战乱让你离开了你心爱之人……抱歉了。我没有赢。”
不知名的鬼魂却道:“为你战死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
谢怜一下子愣住了。
“为太子战死乃是生为仙乐士兵至高无上的荣耀”,这句话是仙乐国的某位将军用来教导士兵的一句口号,以此来激发士兵们的士气,宣称就算是死,他们也会死得其所,死后将去往仙境。那当然是谎话。没想到,这名年轻的战士已经死去,魂魄流离在人间,却依然牢牢记着这句话。而且,答得珍重且郑重。
忽然之间,谢怜就眼眶发热,视线模糊了。他道:“抱歉,忘了吧。”
不知名的鬼魂跃动的火焰更亮了,道:“不会忘的。太子殿下,我永远是你最忠诚的信徒。”
谢怜强忍着哽咽道:“……我已经没有信徒了。信我不会有什么好事的,可能还会带来灾祸。连我的朋友都离开我了。”
不知名的鬼魂宣誓般地道:“我不会的。”
谢怜道:“你会的。”
鬼魂坚持道:“信我,殿下。”
谢怜道:“我不信。”
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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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形影不离的三人组突然少了一人,另外两人都极不习惯。
比如,之前是慕情负责收好钱袋,现在他走了,谢怜只好自己收着。每次点着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数目,他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他劳动一天的报酬。
这日二人一回来,看到破庙里外满是浓烟。谢怜大惊:“怎么回事!”
喊了一声,一个妇人就迎了出来,喜道:“皇儿!”
正是王后。她一身布衣略显憔悴,但美貌依旧,竟仍留有几分贵妇风仪。谢怜见她并无异样,这才放心,问道:“母后,这烟你们干什么了?”
王后不好意思地道:“也没怎么回事,我今天想自己做点饭……”
谢怜哭笑不得,道:“做什么饭?这烟太惹人注意了,会把永安的士兵招来的,他们还在搜查我们下落,千万小心。”
王后很听儿子的话,连连点头。谢怜和风信进屋去把烟灭了,王后跟在他们身后,道:“皇儿我烧了汤,你们一起来尝尝吧。”
谢怜心道:“您烧个汤怎么会起那么大烟,活像打了一仗似的……”
风信自然连连推辞,王后却坚持,他只得也小心翼翼地在桌边坐下来,略受宠若惊。现在是惊是惊喜的惊,然而,等王后端上那锅东西之后,就变成惊骇的惊了。
两人看到锅里事物,都是一脸惨不忍睹。趁王后进后殿,谢怜低声道:“这鸡……死得好惨。”
风信:“殿下你看错了,里面根本没有鸡。”
谢怜:“那里面漂浮的这个死鸡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两人研究了半天也猜不出锅里的这个到底是面粉?山药?还是抹布?最后,谢怜道:“算了吧,实在不行就……处理掉。”
风信硬着头皮道:“那怎么行,王后万金之躯,我……我……”
等王后出来时,谢怜已经快把风信人中掐掉了才把他掐醒,两人一起装作意犹未尽的模样,道:“饱了饱了。”
见状,王后颇为高兴,道:“你那另一个小侍卫任务完成回来的时候,我也给他炖一锅。”
谢怜笑容一凝。他并没告诉父母慕情离开的真正原因。王后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皇儿,你明天……能不能带点药回来?”
谢怜道:“什么药?”
王后愁容道:“我也不知医理,要不你去药铺子里问问,咳血之症要用什么药?”
谢怜失色道:“咳血?!”
他径自走进屋后,见国主窝在一床破被子里。这些天他忙于奔波,现在一瞧,国主一脸病容,面颊都几乎凹陷下去了,甚至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雾霾一般的病气,令人难以呼吸。
逃难带病,尤胜雪上加霜。谢怜深吸一口气,道:“我现在带他去医馆。”
王后却道:“不行。皇儿,城中四下皆是永安追兵。你还是先想办法弄些药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