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乱七八糟的卷宗经过她一人一天一夜的奋战,已经全部处理完毕,分类得整整齐齐。众神官欢天喜地各自领了自己殿的翻查,而灵文已经脸色铁青,眼睛下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黑眼圈又浮现出来了。
那边各人翻检完毕,纷纷大喜,道:“果然还是灵文殿最有效率!这下能对上了!”
“清楚了!真是感谢灵文大人!”
作为一个犯人的灵文在众多神官的簇拥之中呵呵道:“不敢当,不敢当。”
见状,昨天没塞卷宗过来、今天殿里依旧一团糟的神官们也坐不住了,围过来道:“那啥其实我这边也有几沓昨天忘了拿来您看看要不然也……”
灵文:“……”
谢怜蹲在临时议事殿外吃馒头,吃完了拍拍手,终于把灵文从苦难中解救了出来:“诸位,待会儿再算吧,先让灵文喘口气。”
如今谢怜发话,可没人敢不听。几人都道:“太子殿下说的是。”不敢多言。灵文靠在椅子上,闭眼扶额,等其他神官都出去了,议事殿内冷冷清清没几个人了,她才对谢怜道:“太子殿下,真是恭喜你了。真没想到,现在连鬼界都遍布您的信徒了。”
谢怜恍惚想起,他的第三次飞升,就是从灵文对他道贺开始的。如今又听到她恭喜自己,却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了。
他道:“那不是我的信徒,是我在鬼市的朋友。那日大战没见你,我也担心了好一阵,你没事就好。你怎么下去摆摊了?”
灵文是在鬼界附近被逮住的。听说她支了个摊在帮忙算账和代写情书家信什么的,做的红红火火,也算是多才多艺,要不是被鬼市群鬼发现赶来通风报信,大概已经制霸该行了。
灵文往后一靠,道:“摆摊本就是我老本行。我累了,重操旧业放松一下罢了。”
谢怜道:“怎么不见锦衣仙?”
灵文道:“白锦啊。”
她缓缓翻了几页面前的卷宗,然后合上,道:“他已经消散啦。”
“什么?!”
原来,那日仙京大火,虽然灵文身上的限制法术自动解开了,可好巧不巧撞上君吾发狂,什么也顾不上了就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分解重组仙京,几步走错,灵文就被困死在了魔火巨人的心脏部位。
四面都是滔天业火,越烧越猛,灵文冲不出去,退而求其次,把锦衣仙从仅余的一条窗缝扔了出去,指望能逃一个是一个。谁知刚丢出去,锦衣仙又溜了回来。灵文知道他想干什么,马上变回女相。可这回,锦衣仙却再没不敢贴着她身体了,而是死死地裹在她身上。魔火巨人速度越快,动作越猛,业火就越旺。火烧了几个时辰,它就护了灵文几个时辰。
直到巨人解体,灵文爬出废墟,彻底安全了,它才很慢很慢地化为灰烬。
良久,谢怜轻声道:“你别太难过。”
“……”灵文摆摆手,道:“我有什么可难过的,他又不是我谁。只不过我本指望他恢复神智,好洗刷一下我的冤屈,这下却是没法子了。”
直到化为灰烬,白锦也没想起来灵文在他记忆中真正的样子。只是混沌的灵魂依然凭本能知道,一定要保护这个人。
谢怜道:“灵文,你投靠帝……君吾,其实也是想看他有没有办法能唤醒锦衣仙的神智吧。”
灵文无所谓地道:“也不全是。帝君毕竟是帝君,赢面最大嘛。我不赌大的,只赌稳的。”
谢怜道:“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灵文道:“太子殿下请问便是。”
谢怜道:“三郎,我是说花城主,他穿过你那件锦衣仙,但锦衣仙对他无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灵文道:“原来是这个问题。我以为太子殿下你早就知道了。”
谢怜怔然,道:“愿闻其详?”
灵文正襟危坐起来,道:“锦衣仙在人间辗转里,经过无数人的手,无数人拿到它后都选择用它杀人、害人、骗人。但白锦非常讨厌这样。
“他十分厌恶这些人,所以遇到他们时戾气也会格外重。与之相反的是,当他遇到与他相似的穿衣者和授衣者时,便不会激发怨气,而是会很高兴。”
谢怜道:“‘相似’是……”
灵文道:“你给花城主穿上了锦衣仙,但你对他是全身心的信任,无一丝一毫的加害之心;而花城主对太子殿下你也是如此,不,应该说更甚——花城主真正让他有共鸣的地方,是就算他没有穿上锦衣仙,你让他为你做什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做什么。包括为你而死。”
“……”
灵文道:“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能猜到你身边那个少年就是花城主所化的原因。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你们的事,但我想不出第二个人会这样了。”
谢怜道:“为什么?”
灵文抬手指道:“太子殿下,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谢怜一怔,手不由自主抚了上去。
灵文道:“我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是那些孤注一掷的鬼魂,送给情人的自己的骨灰。”
其实,谢怜多少也猜到了,但听灵文确认,还是握紧了那枚晶莹剔透的指环。
灵文道:“这是很稀奇的东西,但因为太漂亮了,而且通常很惨烈,所以我印象较为深刻。”
谢怜道:“什么叫通常很惨烈?”
灵文道:“被爱恋冲昏了头脑,把自己性命攸关的事物交到旁人手里,是会发生很多可悲可怕的事的。
“真心什么的,都是给人糟践的。这些骨灰烧成的信物,有的被旁人夺走了,有的被主人打碎了,基本没什么好下场。不过,太子殿下你是个例外。你把它保护的很好。”
沉默良久,谢怜道:“不。我没有保护好。”
·
谢怜在皇极观太子峰的残垣断壁上清扫了一番,简单搭了一座小屋,作为暂住之地。这里较偏较远,他有事时就去临时议事殿帮帮忙,没事时就一个人静静待着。
七八日后,慕情终于补好了若邪,送了过来。谢怜一开门就看见一条白东西迎面扑来,被扑了个眼前白茫茫一片,伸手把那东西扯下来,若邪又开始一条绫扭来扭去了,仿佛在给他展示自己新生后的美好躯体。谢怜道:“才刚补好就不要乱扭了,小心又扭断了。”
慕情一听就有意见了:“这怎么可能?我给你补过的衣服有哪件又破了的?”
谢怜道:“那倒也是。”
他抓住扭成水草的若邪仔细查看,果然缝补的极好,几乎看不出痕迹,赞道:“你手艺还是那么好。”
慕情道:“你夸我这种事我也不会高兴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再不做这种事了。”
谢怜心道:“你明明就还挺得意的嘛……”
慕情嘀咕了几句,道:“行了我完事了,走了。正忙着点玄真殿的东西和人。”
谢怜道:“你也要走了?好,我待会儿过去帮忙。你走的时候跟我说声,我去送送。”
抓来灵文,查漏补缺,把几大笔糊涂账都撸清了后,众神官便决定着手重建仙京了。那么,太苍山上这临时议事殿,也就可以闲置了。慕情摆摆手,没拒绝也没答应,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回头道:“你……还要守在太苍山吗?”
谢怜点点头,道:“嗯。”
迟疑片刻,慕情道:“要不然,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谢怜笑道:“不了,我要等人。”
慕情道:“你到新仙京的上天庭也可以等啊。”
谢怜摇了摇头,道:“我想他回来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见到,这里离鬼市不远,比在新仙京方便多了。”
“……”
慕情的话似乎憋很久了,神色复杂地道:“你真的相信他会回来啊?”
谢怜理所当然地道:“我相信啊。”
人们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离去。太苍山又恢复了荒凉孤寂。
太苍山上,曾有大片大片的枫林,被大火焚烧殆尽,千百年后又重生。不再是千百年前的谢怜在树上纵跃修炼过的那些了,景色却是一样的。
谢怜时常一个人在枫林中漫步。漫山遍野热烈如火的红枫令他感觉仿佛置身巨大而温暖的怀抱中。
一个人的日子他过了八百多年,很习惯了。有事下山应应祈愿、收收破烂,没事就种种菜、做做饭。
只是,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的日子,从前分明是习以为常的,现在却变得有些难熬,谢怜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适应。
可能一个人如果一直吃的都是苦的,就会习惯苦味了。可突然有一天,有人给了他一口甜的,他想起了甜是什么样的滋味,再去吃苦的,就要皱起脸了。
从前谢怜自己冷冷清清过日子的时候,总暗暗盼着有人来找自己。找他说说话也好,找他帮忙也好,至少有点儿人气。但现在,他不是那么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