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冰又把明慎骗了。
等到明慎知道的时候, 霍冰已经走了四五天。他跑回家中想提前给霍冰收拾东西打包带过去,却发现家里早已人去楼空。
连卜瑜都知道他哥走的确切日期,唯独他没有。
他很是为此闷闷不乐了一段时间, 觉得自己又被霍冰嫌弃了。玉旻抽出时间来哄了哄, 也没见他开心一些,还是等霍冰报平安的信来了之后, 明慎才重新恢复活力。
最近玉旻很忙,明慎其实也没有太多时间见他。
玉旻当政后的阻碍被一个个清扫干净了,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先帝在时留下来的各种隐患,各方平衡下细枝末节的问题, 许多小问题聚合在一起,远到边境战乱,近到近来多发的鼠疫, 没有一样是不需要日夜操劳的。
而明慎可以为他批一些简单的折子, 帮他处理一点最小的事情,但他帮不了更多,他只能尽量地去学着做一些身为皇后应该做的事情:宫内开销账目,宫女太监和侍卫的任免,小公主的学习情况,女官和朝廷家眷的嘉奖制度等等。
他学着去开源节流,把在江南时和霍冰一起收租的经验用到宫里,认真地运作宫市, 想要赚一点钱补贴国库,然而都是杯水车薪。
玉旻执政第二年, 前代积压的财政问题渐渐显露了出来。
太上皇在位时期,朝中年年赤字,终于波及到了他们现在。本来玉旻年初以前出台的一些政策足以扭转局势,他减免了人头税,盈亏互补,准备从长计议,然而好巧不巧,今年发生了两样大事:
一样是人祸,云泷边陲尚且还在不稳定中,与之相邻的羌疆举兵起事,杀了一个总兵,夺旗称霸,意欲造反。
这场动乱持续了整整八个月方歇,由于天高路远,情况不明,也让这场战事变得尤其复杂。
另一样便是天灾。
年初之际,山东洪涝,死伤不计其数,到了夏日,反而全国各地大旱起来,许多地方颗粒无收,七月初,京城跟着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动——虽然没造成什么后果,但在终日灾祸的人心惶惶之下,“触怒龙脉,神龙震怒”一说不胫而走。
那时明慎被震醒了,连鞋都没穿就跑去了长宁殿,想要问问玉旻有没有事,然而长宁殿中挤满了来汇报灾情的官员,他在殿后从正午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玉旻闲下来。
他回去吃了一点东西,把自己打理好,半夜来时,发现玉旻已经握着笔睡着了。他的神色十分疲惫,面色苍白,而且精神时时处于绷紧的状态——他一步入大殿中,玉旻便惊醒了。
看到是他后,他轻轻松了口气,而后对他勾了勾手:“过来,阿慎。”
明慎道:“旻哥哥。”
玉旻偏头吻了吻他:“乖,什么都别说,等旻哥哥忙完就来陪你。”
这一年来,明慎已经无数次听见了这句话,每一次他都很乖,这次也一样。他握着玉旻的手陪了他一夜,眼睁睁地看他写下了一封罪己诏。
罪己诏,君王向天下昭告自己的过错,诏,告也,从言从召。
天灾时罪己,君臣错位时罪己,忧患存亡时罪己,向天下人检讨自己的过错。
玉旻慢慢写道:“朕德不类,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之和,变异频仍,咎证彰灼,夙夜祗惧,不遑宁康……”
“乃正月辛未,有流星见于营室,太史占厥名曰彗,灾孰大焉。天道不远,谴告匪虚,万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痛自克责……饥者夺食于路,市中杀人以卖,隐处掠卖人以徼利,日未晡,路无行人……实为朕过也。”[1]
明慎在旁边看着,难过地小声问道:“旻哥哥,你为什么要检讨自己?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玉旻笑着摸摸他的头,神色却流露出疲惫来:“阿慎,你以后就懂了。”
*
八月初,玉旻首次批准了卜瑜增援云泷的请求:“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最好快去快回。朕若是有朝一日过劳崩逝,你和霍冰一个都别想跑。”
之前卜瑜三番五次上书申请,玉旻一直没有批准,理由也很简单:霍冰已经走了,卜瑜若是也走了,京城里就真的无人可用了。内忧外患之际,每一个人才都不可多得。
而卜瑜之所以这次会被放走,理由也没有其他——而是他已经找好了人,暂时顶替自己的位置。
不止一个,而是两个。
他找来的这两个人一个叫谢缘,一个叫桑意,籍籍无名者。本来玉旻没当回事儿,但当他和这两个人分别谈了几次话之后,立刻改观。
这两个人据说是常年游历番邦国度,并且在外族人那里做过军师统筹的,在治国经略上很有几把刷子。据说,他们的人生愿望是:“惟愿如战国御寇周游列国,处处皆用,而心外无物也。”
他们要求的也很简单——不求荣华,但求富贵,希望玉旻日后能给他们拨出一块空置的空地即可,因为他们居无定所,从国外回来时发现已经买不起京中的房子了,很有些惨淡。
玉旻准了。
在这两位的帮助下,玉旻的压力被分担不少,但如今的境地仍旧困难重重。
明慎曾经见过其中一位姓桑的年轻人一面,对方是个容貌极其出众的男子——比他自己,比霍冰更加出众的容颜,却有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睛。
仅仅是这一面,他便觉得自己被对方看穿了——看穿了他的男后身份,也看穿了迄今为止所有的无能与软弱。
他心思一动,当天晚上问了玉旻,找来这位姓桑的年轻人一见。
他告诉玉旻的理由是这样的:“因为他太好看了,我怕旻哥哥你变心,我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玉旻捏捏他的脸,勉强满意:“很好,现在勉强有个善妒的皇后的样子了,请继续保持,朕的小阿慎。”
是夜,这位姓桑的年轻人如约前来,见到他后对他鞠躬行礼,道:“参见皇后。”
明慎大半年没见过外人,有点局促不安:“小桑先生好,不必请安了,我的名字是明慎,你可以叫我的本名。”
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了一声:“明大人。”
明慎便让人引着他坐下。桑意坐下后的第一句不是问他叫他来做什么,而是轻声道:“慎,谨也,主忧虑、依顺,大人这个名字不好,总是伸展不开,不如换一个罢。”
这话大逆不道,跟在明慎身边的礼官立刻瞪了他一眼,但明慎制止了他,而后让他下去等着,偌大个见隐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
明慎安静地捧着茶杯,组织着语言,可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反而是对方看出了他的窘迫,笑了起来:“明大人,臣是个啰嗦的人,若是您不急着说,先让臣说一说如何?”
明慎点了点头:“您说罢。”
桑意道:“古时有子高,文帝欲立其为男后,而文帝驾崩后,子高便不得善终。古时也有女帝,高龄时被迫退位,后人写在书中时,也说是‘武氏之祸’,其实男女并无不同,男子做得的事情,女子亦能做,反之也然。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还是之后的许多年……要改变众人的看法,如同让流水倒退,太阳熄灭,逆天而行。”
明慎道:“我在听,先生。”
桑意接着道:“所以,其实是咱们的陛下首先走错了这一步,他想要彻底改变其他人的想法,想要那些古板的老头子在朝夕间理解他的用意,还是操之过急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推动男后与女帝的变革,这是需要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努力的……再高的手段,或许能逼人承认,可在别人心里,这永远是指鹿为马,祸患也变永远存在,您……也不得安宁,是不是?
“恕我直言,太上皇去世,换来一个两年,可若是两年不成呢?若是两年之后,难道还能再死一个太妃,或者死掉其他的什么人吗?”
明慎想了很久之后,轻声道:“其实我感觉到了……旻哥哥他在逞强,他把不封妃和立女储君说得很容易一样,可是别人说的他不肯听。他平时其实不是这样的,只是这件事上……”
他想了想,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桑意却笑了:“我知道,关心则乱是不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会让人变笨的。”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瓜,有点顽皮地笑道:“我以前就是这样。”
“那么,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事情呢?”明慎正襟危坐,有些紧张地问道,“我真的……真的,想帮上旻哥哥的忙。”
桑意对着他伸出两根手指:“两个办法。”
“明大人,其他的事情我不能多说,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不如去求神试试。”
“求……神?”明慎睁大眼睛,本能地认为这个办法不怎么靠谱。
桑意却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迟疑着问道:“那,第二个办法呢?”
这次桑意给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第二个办法,我来见您时已经告诉您了,这个方法也是我比较推荐的,可是我不能说,等机缘到的时候,您便会知道了。”
*
翌日,明慎还是来到了社稷坛。
虽然他没想明白那人说的第二种方法,可是求神这一条还是听见了的。死马当作活马医,便来了这里。
自本朝始,社稷坛连同紫薇台一起变成了神官与国师所在地的代名词。他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这个时候才明白,当初神官告诉他的并非虚言,这里供奉着各种各样的神灵,从古至今,从东方到西方,所有的神灵慈祥地凝视着他,亘古不变。
他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但不妨碍他敬畏他们,或者在这种时候找个依靠,这里是他的冥想之所。这里比太庙更安静祥和——自今年年中以来,明慎就不怎么肯去太庙了,他每每从玉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走过,便仿佛能感觉到这些老人在看着自己,都是责备的眼神,因为他并未能帮玉旻分忧。
这一次也仍然是霍冰不在,卜瑜也不在。可他不能去问玉旻,玉旻只会笑着捏他的鼻子,哄着他不要担心,而后一个人独自将所有的事都担下来。
神官往他身上撒了一把五谷,而后照旧是喜气洋洋的祝愿,那番说辞两年了也没变一下:“祝您凤体安康,早得贵子。今日的明大人也是如此令人移不开眼睛,臣代表紫薇台与整个社稷坛,感到蓬荜生辉。”
明慎笑:“你又胡说八道。我要是能生孩子就好啦。”
要是男人也能生孩子,便没有这许多的麻烦,他可以毫无顾虑地跟玉旻在一起。
神官立刻道:“有何不可?大人,您听我一言,皇后的代表即是凤凰,而在上古时期,凤为雄,凰为雌,后来演化为一体,即是雌雄同体,女亦可为男,男亦可化女,就我知道的,天下除了男女以外,还有所谓的阴阳人,更早些的时候,这些人被视作凤凰的代表,是天选的皇后的。”
明慎摸了摸自己的头:“以前你也和旻哥哥说我是天选的皇后,可是我的确是个男子啦。”
“这也不打紧,明大人,您最近是不是不太开心?过去拜拜罢,总而言之,凤凰也是百鸟之王,祥瑞之始,说不定它真的能够庇佑您呢?”
神官推着他走到一尊凤凰像面前,明慎于是也学着他的样子,跪下来奉香。
神官又神秘地道:“据最新小道消息,现任的最厉害的凤凰比较接地气,最爱吃樱桃,您下回来可以带点樱桃来供奉……另外,还有个调查统计,据最近的调查人员说,同时参拜浮黎原始帝君和凤凰像,可以显著提升愿望实现的概率……”
明慎懒得听他瞎扯,不过他兜里正好有一包准备带给玉旻吃的上品樱桃,顺手就供了上去。过后也当真去隔壁的浮黎像前拜了拜。
他默默许愿:“希望旻哥哥和我哥、卜大人一切平安顺遂。”
“希望他们安好,如果我说的话能够上达天听,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的。”
*
快到年末时,又出了一场大事:湖北、川蜀雪灾,灾情严重。
玉旻的声音听起来快要生病了,他哑着嗓子笑道:“比朕预料的好上些许,只有两个地方,若真像年中那般处处大旱,朕恐怕要折十年寿。”
也是同一天,憋闷了一整年后,云泷传来了霍冰的好消息:他不仅压住了云泷边陲的百姓和兵士,顺道还解决了隔壁起兵造反的人,十场硬仗无一败绩。
因为这个好消息,玉旻破天荒地抽空走出了长宁殿,空出了一下午的时间陪着明慎,告诉他这件喜事,又像是以前那样不正经地哄着他,黏着他,把人死死地压在身下,仿佛要让他融入骨血,仿佛要把这一年来缺失的陪伴一次性补全,直把人逼出了眼泪也不肯放开。
明慎昏沉沉地快要睡去的时候,只记得玉旻轻轻柔柔地吻在他的眼尾,低声道:“再等朕一段时间,好不好,宝宝?”
明慎想再跟他说些话,可他这几天也忙着统计宫市收入,想要挤出一点钱来帮助玉旻赈灾,也是许久未曾合眼。困意一涌来,他陷入了深眠,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宫人说玉旻已经回了长宁殿。
明慎听玉旻说了霍冰得胜的消息,也一扫这些天的阴霾。他高高兴兴地煲了汤,料定这时候玉旻肯定还在忙于政事,故而踏雪过去,想要看看他,没想到玉旻已经睡下了。
程一多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忧色:“陛下应当是病了,前几日不舒服也不肯看太医,今晚也是拟草案时直接睡了过去……现在还有点烧。”
明慎赶紧过去看了看他的情况——玉旻果真在发烧,烧得脸颊通红,身上滚烫,却总是发不出汗来。
他问道:“今日太医看过了吗?”
程一多点点头:“看过了,药也喝了,但太医说陛下是拖出来的病,因为时常不休息,伤到了肝和胃,往后要慢慢调理。”
明慎有点难过:“我会劝劝他的。”
程一多走了,在门口给他们望风,不让外人进来。
明慎让宫人送来热水,先给玉旻从头到脚擦了一遍身,而后给他加了一床被子,帮他发汗——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带着如同神灵般君王的英武和凡人的疲惫——他喜欢了十四年的旻哥哥,他的丈夫。
小声埋怨道:“……您又是这样。”
“什么都不跟我说,其实有什么不好说的呢?臣是您的皇后了,夫君偶尔在妻子面前脆弱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吸了吸鼻子,眨眨眼睛,这回忍住了没哭。
他小声说:“您快点好起来吧。我等着您从正南门把我娶进来呢。”
玉旻呼吸滚烫,他凑过去,在他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照料完玉旻,他来到玉旻的书案前,想要帮他把乱七八糟的奏本、写完和没写完的圣旨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理一理,收拾到一半时,他突然愣住了,视线落到了一封圣旨上。
那应当是刚写完不久的圣旨,因为放在书案正中的地方,上面只压了几本奏折——这代表这是今晚写的。
内容也很平常,明慎粗粗扫了一眼,看见了“云泷”和“清缴叛军”等字样,格式也是在正常不过的封赏圣旨,他料定这是给霍冰和云泷将士的封赏。
可是列在最前面的名字,不是霍冰也不是卜瑜,而是……他自己。
丹砂写的“明慎”两个字明晃晃地刺在他眼中,让他突然觉得呼吸都疼痛了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又费力地找出那本传来捷报的奏折——然而仍然是这样,连捷报战书的第一页第一行,写的都是他的名字,位列众功之首。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没有什么所谓的“以防万一”,也没有霍冰所谓的“挂名”,他以为他的哥哥醉心沙场,终于有朝一日能一展抱负,他为他在担心的同时感到高兴,可原来他的两个哥哥早已商量好,要把他这个小傻瓜蒙在鼓里,替他织造一场盛大的幻梦。
只是为了让他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不让他受委屈。一个赌上自己的梦想与前程,一个赌上万民之口和帝王之尊,只为给他铺路。
可凭什么只有自己不能受委屈?
明慎把奏折放回原位,把圣旨放回原位。他胡乱擦了擦眼睛,后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磨了墨后,自己原样将圣旨誊抄了一份,改动了其中两个字。
他的手有点发抖。为自己平生最大胆,也是最慎重的一个决定。
而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捧着桌上其余的圣旨出去,找到程一多:“程爷爷,您派发下去罢,这些都是旻哥哥写完的,就不用积压到明天再送了。”
程一多没察觉到不对劲,按他的话办了,只在看见他发红的眼圈时微顿了一下,劝他道:“阿慎,你也别担心坏了身子,早些休息罢。”
明慎乖乖地点了头。
他回到大殿中,继续把桌子收整好,把玉旻明日要换的朝服挂好,给炭炉添好火,为他点上安神的龙涎香。
他把药提前熬好,添上了玉旻平常爱吃的小食,又把自己今夜送来的汤放在他身边。
他想给玉旻写点什么东西,可是怎么也下不了笔,最后他写:“旻哥哥,我走啦,会回来的。”
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旻哥哥,我不要等你了,这一次就当是我又不乖了,换你等等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