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玄武的交手是一场磨难。
相隔百年之久,枕霜流终于面对面地重新把玄武的眼神温习了一遍。
依旧是睥睨, 冷淡, 不屑一顾又带着点“你只有这个程度?”的讶然。
那种浑然不将人看在眼中的神色曾经是少年灵蛇主最大的噩梦来源。在沧江刚刚逝去的那十几年里, 那一对高高在上的眼睛时时惊散枕霜流的醉梦,成为他跗骨之蛆般的梦魇。
从第一眼见到玄武的时候起, 枕霜流就知道,在玄武眼里,人类是不怎么算人的。
就像是他这一次骤然暴起, 血洗十三个世界作为翻盘, 打算把三千世界规整一遍, 重新建立他心目中的秩序。
在这个新世界里,他没给人类这种卑微的存在留下太多的位置。
他也没打算让太多人类活着。
从始至终, 被玄武看进眼里的唯一一个人类是自己领悟了道源的洛九江。
剩余的人嘛……连身为灵蛇寄主的枕霜流都可能在他心里排不上号——反正灵蛇寄主这个位置是个消耗品, 死了一个枕霜流, 还可以有源源不断的别人接任。
过去的几百年里, 枕霜流藏身之处不算隐秘。如果不是打心眼里没把枕霜流当一回事,玄武全力追查起来, 足够杀他一百回。
另外, 除了枕霜流这个不被他放在心上的人类, 玄武留下灵蛇, 也只是一时起意。他看待灵蛇如一把用着顺手的刀, 对于灵蛇本身,他没觉得有多顺眼。
在玄武的印象里,如果刀锋学会向内拿刃指着主人, 那也就该是这把刀折断的时候了。
对着枕霜流和灵蛇,他并没有半点容情。
只有微弱的若有所思之意,从他面上一闪而过。仿佛回忆旧时光一般,玄武稍稍拖长了音调。
在那柄闪着墨光的剧毒短匕落在自己身上以前,玄武轻轻地跟枕霜流打了个招呼。
他平淡道:“嘲风甘愿拿命换你,真是可惜——我原意本不是要杀他的。”
他好像只拿这句话当成一句平凡无奇的开场白,然而落在枕霜流耳朵里,却无异于把他的心肝脾肺掏出来碾过一遍。
他竟还敢这样轻描淡写地提到沧江的死!
即使沧江如今已经复生,然而想起那行山洞中未尽的留言,那一把尽数从他指缝中穿过的飞灰,枕霜流依旧悲怒得不可自抑。
枕霜流双目原本已经镀上一层蛇瞳般的淡淡碧色,如今却是生生被玄武的这句话烤到发红。
于是只在转瞬之间,玄武就发觉,灵蛇就这么立竿见影地疯了。
无论是瞬间飞溅而出的茫茫毒雾,还是那一柄近身时几乎带起狂风影的漆黑短匕,或是枕霜流一双流淌着毒和恨的眼睛,无不表明了对方想把自己立毙当下的决心。
玄武笑道:“百年不见,一句话就至于如此?我才和你打了个招呼而已。”
他一瞬间联想到在竹林里咽气的囚牛。公仪竹在将死之际,心心念念的好像也是那个少年嘲风。
早知今日会对那个死透的异种这么感兴趣,他当初就该多看那个少年刀客两眼。
玄武两侧海潮如怒,泡沫翻卷着脏污邪异的暗粉色,仿佛想要将他绞杀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之下。
然而玄武只是漫不经心地扬起了一只手。
原本无味的剧毒,在高浓度的集中之下,都逼出一股森然的腥气。而玄武身为水茧包裹的最中心人物,竟然还有一半的心神在思考一个不甚重要的问题。
玄武颇为好奇地想道:是不是痴情的异种都比较容易疯啊?
因为他从来不曾动过心,所以见到这种现象便觉得有趣。忍不住在心里挨个陈列出来研究研究。
嘲风甘愿替代灵蛇死了,囚牛将毙前也还牵挂着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小木雕。在他的传承记忆里,痴恋神龙的朱雀好像也始终脑子有病……
便是在这个与枕霜流当面交战的时刻,玄武研究问题时,脑海中也不曾有一刻划过枕霜流的模样。
从始到终,他不曾有一瞬间面对枕霜流时,意识到自己正对着一个有感情的活物。
他甚至没叫过一声枕霜流的名字,从来以“灵蛇”二字代之。
就像是现在。
在漆黑如墨,仿佛将整块坠落的阴云之下,站在椒图海面上掀起的狂啸声里,玄武气定神闲,唇角还微微地含着笑。
“灵蛇,”他脸上带着一种情况全在他把握之下的神气,斩钉截铁地断言道,“你还是一身为人刀兵的印记。”
即使如今能够引得天时变化,让整个海域随他的心情翻腾;即使能挪移山河,强行将三个世界的界膜贯穿一处,枕霜流的底子里依旧透着刺客的颜色。
这是当年玄武界强加给他的命运,如今六百年弹指而过,枕霜流竟然还未能摆脱。
倘若那些年却沧江还活着,也许还有余力,能一寸寸抹平自幼就贯穿在枕霜流生命里的烙印,可他偏偏死了。
于是在饕餮、穷奇和玄武这个层次的异种眼中,无论枕霜流已经获得了怎样的身份,拥有着何等的实力,在他起招应对之间,他那看门护院的出身依旧在一举一动之中被鲜明地昭彰。
“看起来,你的痴情,并没能创造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玄武的语气里透出几分兴味索然来,“我有点失望,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被毒雾、阴云和海浪团团围绕的玄武向前一步,海上便大风忽起,骤然驱散了枕霜流能凝百日的毒烟,按下了足有七八人高的巨浪,又生生辟开了头顶的万里晴天。
自在道之下,不论天时地利,一切尽随玄武心意。
枕霜流虽然仍在竭力相抗来自玄武的力量,但也只是在玄武身旁压出一道半人高的水花罢了。
那道水花仍泛着看了就让人背后发毛的暗紫,玄武偏过头去瞄了一眼,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缓缓露出了一个不加压抑的微笑。
“我一直都有点好奇……”玄武文质彬彬地轻声道,“灵蛇的毒,对它自己有用吗?”
即使已经六百年没和玄武面对面地打过交道,枕霜流仍然嗅出了这句话中隐藏的危险气味!
他一掌拍向被玄武压制得平静无波的海面,借两股劲道相撞之力抽身急退。然而在玄武抬眼看他的那一瞬间,枕霜流的心便无声下沉。
只消一眼,他就知道此时后撤已然晚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玄武身形便在枕霜流眼前凝聚,两人相隔距离不足半掌。他一掌拍在枕霜流丹田,随即抬手,指节连敲枕霜流膻中、气海和大椎三处。
在打散枕霜流浑身凝聚起的灵气后,他也不急着破开枕霜流的丹田取走道源,反而扣住他的喉关,逼枕霜流张开了嘴。
那道泛着邪异颜色,满注剧毒的海水倒流而起,硬生生逆灌进枕霜流口中。玄武掐着枕霜流脖颈的手爪极稳,甚至不曾给枕霜流半点挣扎的机会,只允许对方卡出几声咯咯怪叫全做反抗。
暗紫的海水在接触到枕霜流双唇的第一时间里,就泛起了森白的烟气,仿佛酸液灼烧的效果一般,也许已经生生剥去枕霜流内腔一层皮。
宿主被辖,灵蛇显然也不好受。它三次意欲强行从枕霜流领口冒头,却都被玄武随便一指头给重新压回枕霜流衣襟。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道浸染了至毒的海水才尽数灌进枕霜流胃袋,便是肉眼估量也该有两三斤重。
直等到含毒的海水一滴也不剩了,玄武这才自若收手,上下打量枕霜流一眼,用一种求知若渴的语气评价道:“看起来自己的毒对灵蛇影响不算大。”
枕霜流紧抿着嘴唇,脖颈上鲜艳的手印颜色慢慢变淡了些。他勉强抑制住自己当着玄武的面呕吐出来的欲望,脸色却惨白得像一个死人。
还不等他重新聚集灵气,玄武的声音就骤然在耳畔响起。
玄武遗憾道:“我没有什么别的想知道了。”
下一刻,那股独属于玄武的阴冷的、饱含唯我独尊之意的灵气就直拍枕霜流天灵而去!
大概因为枕霜流的死亡已是定局,玄武的动作并没有多快多急迫。
可能是出于本性中偏好玩弄猎物的恶劣之意,他甚至还冲枕霜流笑道:“你上次叛逃,尚有嘲风以命相替。然而如今弑主将死,还能找出第二个却沧江吗?”
幸而此时沧江不在……
枕霜流闭上双眼,脑中流星般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真正的生死关头,他甚至无第二分余暇留给眼前这个最大的敌人,只有“沧江、九江,尔等保重”这个想法重如千钧,瞬间占据了他整个意识。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东西抢先一步插进玄武灵气和枕霜流之间,比玄武的死手快上半分挨到枕霜流的边。
接着,在玄武的眼皮子底下,枕霜流的身影在光暗间模糊了一下,突然就不见了。
椒图!
那碰到枕霜流的东西上,分明铭刻着椒图的气息!
玄武被这意料以外的落差感逼了个猝不及防,愣了一愣后,再出现已经是在水晶宫最深处。
椒图无声无息地抬眼望着他,脸色僵硬得如同他见到每一个活人。
玄武眯起眼睛,质问道:“你放走灵蛇?”
从和椒图见面起,他还是第一次对这位九族异种这样不客气。
椒图低下头,啪啪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器械上敲打了几下。
——没用,玄武听不懂他那个密码。
椒图只好一笔一划地写给玄武看:意外,实验用品。
——玄武信他,才是脑子里进了意外。
看清了那行字以后,玄武微微垂头,肩膀耸动,相当明显地嗤笑了一声。
他俯下身,拨开椒图那个既能敲密码,也能写文字的特殊仪器,用一种相当危险的声音重复道:“在我面前,你放走灵蛇?”
“……”采用面对面的方式后,椒图拒绝交流。
枕霜流是为解救被饕餮围困的椒图海而来,椒图不能让他死在这儿。
实际上,在玄武没惊动任何机关就出现在水晶宫腹地深处的那一刻起,椒图就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他已经把道源留给沉渊,所以玄武要杀他就杀。然而枕霜流的生死关系着椒图界的名誉,而椒图界也同样是他要留给自己徒弟的东西。
所以无论这回行动成功与否,椒图都得救枕霜流。他不可以作壁上观,不然这个特殊的前例一开,明日大把人都会对沉渊的遭遇视若不见。
他碰到枕霜流的那个东西真的是他最新的实验用品,理论上可以取代界膜通道,一瞬间就把人送过界膜通道里的漫漫长路,但他真的是第一次试,成品也只有这么一个。
不过看起来还挺有用。
在玄武几乎就要动手杀人之际,椒图默默地从背后拿出了一个傀儡,摆在玄武面前。
他疯狂暗示玄武:你让我给你做的人类傀儡,我做好了。
不想玄武看了一眼,就果断地从傀儡身上抽离了目光。
他笑意更深了些:“那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人类傀儡,那么你还有什么用呢?”
椒图:“……”用来修傀儡啊!
玄武不会以为这个傀儡是一次包过,不退不换的吧!那怎么可能呢!
他刚刚又没认真给玄武搞傀儡,他一直在研究那个便携式界膜传输通道来着!
这傀儡就是他随便拿出来的旧货,照着玄武的脸改了改外形而已。
不过就在这短短的一愣之间,玄武手掌已经抵上椒图丹田。
他对椒图已经没了道源这事稍稍有点意外,但他并没有在道源上纠缠太久。
椒图道源曾经被饕餮夺取过一部分,本身就不完整,也引不起玄武的垂涎。
区区半滴道源,如果不是像那个人族小子那样甩手炸了,那就还不至于引起玄武的情绪波动。
他只是评价道:“上一次是嘲风以命换命,这一次轮到你。”
椒图在玄武手中剧烈挣扎起来,三番五次反击无效,俱被镇压之后,他终于重新具备了说话的能力。
椒图艰难地克服自己,非常努力地发音道:“傀儡,得修……”
玄武的手指稍微放松了些,他仔细地打量着椒图的面孔,却只能看清对方因为强迫自己说话交流而致的一派不自然。
玄武想了想,笑道:“你骗我。”
椒图:“……”不!这回真的没有!你都没有常识的吗?!
他感觉到玄武的手指渐渐收紧,那富有威胁性的灵气在他周身涌动上来,心中渐渐攀升起将死的绝望。
——他只想过自己会死于玄武的喜怒无常,却万万没预料到自己最后竟是死于玄武的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