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一回生两回熟的原因,椒图勇敢地在死亡边缘放飞自我, 并且再次试图挽救自己的生命。
他抖着手, 颤巍巍地从自己身后掏出了一个东西放在玄武面前。
玄武低头, 发现那是一个人形的,长着自己面孔的傀儡。
玄武:“……”
他看了这东西就来气!
他刚刚就是穿着这玩意, 死在了灵蛇那个平平无奇的人类宿主手里!
一想到这里,玄武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抓着椒图领口的那只手猛然用力, 白皙的手背上甚至青筋暴起。
直到椒图差点一命归西了, 他才冷冷地将人一把丢开。
他这么一番要命的操作下来,一般人大概都活不成了。
然而异种不愧是皮糙肉厚的特殊群体, 椒图咳嗽两声, 喘匀了气, 默默地裹紧了自己的小领子, 遮住自己豆芽似的脖颈上那个青紫的手印。
他又从自己身后扒拉出来一块墨色的小板子,和水晶宫里那块用来敲打密码和书写文字的板子长得一模一样, 显然是问门口的守卫假公济私做出来的。
玄武随意扫了一眼, 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个有点诡异的念头:椒图这是吃回扣呢吧。
不过他家大业大, 哪怕被人家挖走一座灵矿也不至于计较。
只不过是因为刚刚那一遭, 实在看椒图哪哪儿都不顺眼, 对椒图相当来气。
椒图不知道此时玄武心里转过的念头,他埋着头,相当认真地在那块墨板上书写道:这是我精心装配而成……
还不等他把这话写完, 玄武就已经失去耐心。他飞起一脚又一次将那仪器踢到远处,然后重新抓住了椒图的脖子。
“我信你没有这个胆量骗我。”玄武阴沉道:“所以这次,你还想说什么理由阻止我杀你?”
椒图费力地扒着玄武的手,几乎是从嗓子眼里咳出几个字来:“修……得修……”
玄武又一次听到这个熟悉的理由,登时冷笑一声。
同样的骗,他既然受过一回,那就绝不会再踩进去第二回 ,椒图不如拿这句话糊弄鬼去吧!
一边想着,玄武毫不客气地加紧了手上力道,另外却分出一股神识,将那傀儡穿上了身。
果不其然,椒图此前拿给他的就是个样子货。在如今这个新傀儡的对比下,前一个的缺点根本昭然若揭。
这个新的傀儡不但感受与玄武的分身无异,而且能听能见能说,能触能嗅能尝。玄武试着舒展肢体,也只有一派自然,与之前那具仿佛把他包在茧子里的躯体全不一样。
只是还不等玄武发狠撂下一句“此时留你无用”,傀儡的左臂竟然就相当应景地啪嗒落地。
玄武:“……”
不知道是不是特意为了给敛尸增加难度,那手臂落地后登时散做满地的零件。
这些零件种类繁多,数目不一,从仿造的皮肤,到机械的齿轮,真是洒得可哪儿都是。反正一看里面那个复杂的构造,就知道绝不是玄武能徒手重新装回去的水平。
说实话,玄武认都认不全。
玄武:“……”
他哼了一声,悻悻地松开了自己制住椒图的手。
椒图又咳嗽了一阵,非常真诚地跟玄武解释:“这回,没骗你……是真得修。”
玄武:“……”
这话不用椒图说,他已经看出来了。
椒图爬远了一点,从角落里翻出那个被踢飞的墨板状仪器,用袖子擦擦干净,检查无碍后,重新写字给玄武看。
【这具傀儡的手臂没装好,还差一枚螺丝钉。】
【而且后期肯定还需要调试。】
椒图可怜巴巴地看着玄武,那神态直把玄武看得气笑出来。
“好,行,可以。”玄武一连肯定三次,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冷不丁地问道:“那为什么只是少了一个螺丝钉,整个手臂的零件都散开了?”
这不是怕你杀我吗?!
我又不像你,你连个普通的指南车都不会装!我椒图怎么可能想不出保护自己的方法!
倘若椒图能够正常说话,被玄武这么突然发问一句,想必此时就要答漏了。可他低头在板子上写字,就明显有了一口缓冲的余地。
玄武心中觉得他有问题,不过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地弄死他。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椒图在板子上写道:【因为有特殊的零件安装要求。】
椒图信心满满地朝玄武举起了板子,他觉得玄武一定分不出来!
玄武……玄武还真就分不出来。
他盯着椒图镇定到甚至有点兴奋的目光看了一会儿,突然产生了一种近乎错觉的意识。
他感觉椒图正等着自己问他,为什么要有这么特殊的拼装要求。
但想了想自己那个零件都认不齐的水平,玄武还是没有主动去自取其辱。
椒图看他竟然没往下逼问,心里很是失望——他连配套的借口都设计好了:九号涡轮组带动二十一颗接驳直螺纹套管,外联回转顶针带动固叠齿轮,以此保证五指导向平键的螺母的楔键和圆锥销,就是这样才能运作,他没问题!
结果玄武居然都没问哦。
椒图失落地垂下头,听着玄武甩下几句阴沉狠话,然后目送对方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在几次探头观察,确定玄武真的离开后,椒图这才擦去自己写在墨板上的字迹,又谨慎地吹去上头的几粒浮灰。
他双掌平放在仪器上,微微用力像两侧一分,墨板登时裂作两片,露出了下头纯白的底色。
原来在墨色的外金属板下,还另藏着一层玄机。
已经有人在另一端,透过白色的仪器给椒图留言:我见上面有字迹浮现,是大人前去拜访了吗?
椒图回了个是字。
对方很快就落笔回复:大人为假傀儡之事找了您的麻烦?您需要伤药吗?
那字迹四平八稳,工工整整,是最普通不过的台阁体,而且毫无特色可言。
看着那字,就仿佛能感觉到写字之人一点心气都无,浑然没什么筋骨,丢到墨字堆里就再抛不出来。
椒图回了对方一句不用。
“保重。”那人寄语道,很快又补充了一句,“多谢。”
两人交谈的记录缓缓从白色的机械上消隐下去,直至完全不见。
椒图重新合上被分作两片的墨板,它们严丝合缝地对接在了一起,甚至凭玄武的眼力都看不出异常。
——————————
由于杀了饕餮,又了结了一个心腹之患,因此洛九江归程时就远不如来时那样利落着急。
他一路上经行几个世界,几乎每个世界都有人主动设宴款待他,还有人意图挽留他在此做客,甚至有界主叫出家中子弟,请他赏脸指点。
那些“才俊子弟”的年纪多半比洛九江还要大,却对洛九江执晚辈礼,一举一动莫不恭谨万分,实在让洛九江哭笑不得。
期间如果不是他拼命拦着,只怕有人都要给他磕头了。
说实话,对于自己现在这种闻名程度,洛九江是有些意外的。
但是倘若看看他曾经在修真界留下了怎样的痕迹,那就可以称得上是理所应当。
他生生以筑基修为豁开死地的举止,至今还没什么人知道,唯一一个债主刚被他弄死,也就罢了。
然而从他到书院以后,却是书院四逸中唯一一个挂单于此的洛郎。洛郎踏马折花,音杀能引天间白鸟,刀气睥睨古森异兽,豁朗通达,交友繁多,伴洒洒花瓣分波而来,不知曾入过多少少女的梦。
书院是天下文气汇聚之所,更是三千世界中最后一个理想乡。早在洛九江入圣地以前,他于年轻人中就已经相当出名了。
至于后来,受三千世界瞩目的灵蛇主当众宣布洛九江是自己徒儿;而传言里朱雀界的北地之主,也从来以美貌闻名的深雪宫主又对洛九江一见倾心,就更让人想知道洛九江究竟是何方神圣。
至于后来寒千岭杀了朱雀取而代之,并且一人力战穷奇饕餮,显出自己神龙真身以后,有关寒千岭的桃色臆想登时为之一清。
……只有更多的人对洛九江议论纷纷,心想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间祸水,能令天地间的唯一神龙痴情若此!
基本上,让洛九江喷茶的“烟视媚行的祸世妖妃”以及“清纯不做作的乡下老土”两个传言流派,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散播开来。
可以说,其实洛九江的知名度早就很高了,只是他做的几件大事一直有枕霜流帮忙遮掩着,所以声望还配不上他的名气罢了。
然而白虎宴上,三千世界使者亲眼验证洛九江硬杠玄武,而那些界主特使之流,在玄武的威压之下唯有奔逃的份儿。
如同寒千岭显出神龙真身后,就少有人编排他的闲话一样。洛九江露出与众人天壤之别的真本事,瞬间就被捧上神坛。
——要知道,神龙能与玄武对抗还在意料之中,因为他们都是上古异种。然而洛九江不但是个普通人族,而且如今尚至弱冠!
据说消息传开的那一天,有不少老迈的修士当街就涕泗横流。他们说:“有此英才,何愁此战不胜,何愁我人族不兴?”
也是在这时候,枕霜流终于不再压着那条“是洛九江杀了穷奇”的消息。
虱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洛九江已经当场炸了玄武个灰头土脸,天底下最大的梁子都给他结了,那还怕什么后续的报复,还有什么扬名不扬名?
吹!往死里吹!
我枕霜流的徒儿,有什么名气当不得,有什么夸耀架不住!
……于是在洛九江不知道的地方,有关于他修为高超异常,当年能把神龙当裤腰带扎的传言都已经飞遍了。
后来听闻此事的洛九江:“……”
不过幸好,此时洛九江尚且不知道如此离谱的流言,所以还不至于当众喷茶。
他只是汗颜地阻止了这位界主继续各种夸他,然后对于请教刀法的请求欣然应下。
如同当初在书院里,洛九江毫不犹豫地把那尊望天犼摆在药峰下的举止一样,他对于自己会的东西,总是毫不藏私。
如果说有关师门传授的东西,他可能还会有所忌讳,但凡是他自己领悟得到的,只要有人问他,他就乐于回答。
他从天地间、人世中和清风绿水里获得那些感悟,于是当别人希望得到他的指点时,洛九江便也都不加隐藏地重新回馈出去。
就如同游苏对他的评价那样,他热情,慷慨,又浪漫。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洛九江可以领悟轮回道,也能空手创造一个世界。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垂死的世界才甘愿将所有的声音敞开给他,任洛九江去聆听。
请来洛九江此时做客的这位界主,在他后来启程离开后,对洛九江赞不绝口,已然为洛九江的魅力深深折服。
他说:“能见到洛道友,是我毕生之幸。”
也是在这几次应了沿途界主的邀请以后,修真界中重新流传出了一条传言。
——他们说:“洛九江这人,闻名就使人神往,相见足令人敬佩。若是能有幸同他相处三五月,便可一生沉醉。”
这消息飘飘地吹过大半个修真界,寥寥几语便勾勒出洛九江惹人心向往之的形象,当然也顺便吹进了一位过客的耳朵。
刚刚从游家出来的寒千岭:“……”
为了和身份相称,他身边也是带了属下心腹的,只是他平时行事说话都极简洁,因此很少和人说什么闲话。
不过此时嘛……
那心腹眼看着他视若神明的神龙主转过头来,沉吟良久,缓缓吐出一句:“我记得……九江只是去一趟销魂界?”
属下诚惶诚恐,连忙答道:“是,属下也记得,灵蛇少主只是去一趟销魂界。”
寒千岭得他确认,缓缓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路上遇到些意外,他也就顺便杀了个饕餮。”
心腹已经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他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感觉到自己此时心跳竟如擂鼓。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应和着寒千岭的话。
“是!属下知道了,夫人顺便还杀了个饕餮!”
寒千岭手指在茶桌上叩了两下,示意对方冷静一点。他纠正道:“不是夫人,别那么叫他,叫主君。”
“主君,主君。”心腹登时点头如捣蒜,心想神龙大人同我说这些,难道是暗示我已经格外受到赏识,甚至配结通家之好了吗?
却不想,正好碰上寒千岭闭上眼睛,微微地摇了摇头。
属下登时眉眼都耷拉下来,样貌可怜极了。
寒千岭却顾不上他的这个小心思,他现在满耳朵贯着“洛九江好,洛九江妙,灵蛇少主真是呱呱叫”的声音,满心复杂滋味里只浸着一个念头。
——真不愧是九江啊。
——我记得,你最开始只是想出去串个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