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在洛九江心里已经被骂得王八不如,但就是这样的玄武, 也依旧慢慢地掌握了阴阳的规律。
此前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 玄武总是把人类比作蝼蚁——而事实上, 这是一个非常准确精妙的比方。
人类对恒温的动物难免共情,所以才会有人说“见其生不忍闻其死”, 而母牛的舐犊之情,也未必不会让铮铮铁汉见了留下眼泪。
但人很难去理解节肢动物。
正如同人类看不懂蚰蜒和蟑螂的触角传递着什么信息,不明白臭虫和蜘蛛的感情, 也不能完全理解蝼蚁巢穴中权利的分布为何。
玄武就像人类不能理解蚂蚁那样, 不能对人类共情。
蜘蛛天生就能结网, 而人类亦生来就有感情。所以如今,玄武观察人类如同观察蜘蛛结网。
在相当难得的一个下午, 玄武可以坐下来, 心平气和地同洛九江浅谈。
在这次对话里, 玄武对洛九江打了这个有关于异种、人类以及蝼蚁的比方。
“或许我们不能理解臭虫, 可我们也不会意图灭绝它。”对于这个比喻,洛九江给出了这个回答。
“但当他们爬上你的饭桌时, 你还是会随手把他们碾死?”玄武似笑非笑地看着洛九江, 手指比了一个碾压的动作。
仿佛是为洛九江露出了无力反驳的表情而感到愉快, 玄武的笑意加深了些。他补充道:“而且, 你真的可以保证, 天下间没有一个人类希望蟑螂或者蚰蜒亡族灭种?”
“……”
第一次在口舌之争上战胜洛九江,玄武显然心情不错。他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倚在了背后的圈椅靠背上。
“我不能保证。”洛九江坦然承认道,“我不能说人类之中没人想消灭蟑螂, 就像异种中有一个你想要灭绝人类一样。”
“但我不是蟑螂,你玄武也不是人类……所以我们会反抗。”
“玄武,你意图在三千世界铺陈开来的新秩序,不过是没有宽容、也从来没有考虑过爱的冰冷规则。倘若真的按照你的想法来管束三千世界,那大多数生命只是苟且地保存了自己的性命,而从未活过。”
玄武不以为意:“我只是把力量具象化罢了。弱者应该具备自知之明,这难道也有错?”
“如果要按照你的逻辑说话,”洛九江沉声道,“那我会让你成为弱者。”
玄武看了看洛九江,突然笑出声来。
“洛郎啊洛郎,我是不是还没有让你见过现在的我?”
很特别的一点是,在和洛九江打交道的时候,玄武对他的称呼不是直称“你”,就是叫他“洛郎”。
至于洛九江在外最常用的一声“灵蛇少主”,却是从未听他提过。
不过也是,在玄武眼中,枕霜流都不配被直呼其名,只不过是灵蛇的挂件。那洛九江这等超凡脱俗的人类,怎么能随着他师父的地位叫呢?
但他也不直呼洛九江的名字,反而称呼他当年在书院里的别号,也不知是不是有囚牛的缘故。
玄武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盖子沉稳地刮过杯中浮上的茶叶。他遗憾道:“就在刚刚,我本想邀请你最后一次——你错过了仅剩的机会。”
“别遗憾。”洛九江貌若安抚,实含嘲讽,“洛九江坚若磐石,玄武主嘴皮子说破也没有用的。”
“我已经见识了人类足够多的狡猾、奸诈、言而无信和反复无常。”玄武亲切地问道,“你的立场仍会始终如一吗?”
“放心,只要玄武主还抱有今日想法一日,我就同你保持对立一日,直到最后的尽头。”
玄武仍在追问:“那什么才是你所谓的尽头?”
洛九江斩钉截铁,悍然抽刀:“你死我活之际,就是尽头!”
一言即落,玄武傀儡的头颅飞上半空,零件如同洛九江见过的无数次一样坍塌成小小的一堆。
然而玄武最后的笑声和言语,却像诅咒一般,幽幽地在空气中荡出一圈回响。
玄武笑道:“好啊,洛郎。下次见面,我们便分出胜负和死活。”
洛九江低头看了看玄武给自己留下来的零件一眼,有点嫌弃地轻轻踢了一脚。
“你也不听清楚。”洛九江重新对着那堆零件强调道,“我的意思是,你死和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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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傀儡最后一次拜访时的警告,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如同他所宣告的那样,玄武的傀儡,无论老人妻女,再也没以任何形式在洛九江面前出现过。
相反的是,位于十三世界的边境,战争的气息一触即发,双方都剑拔弩张,之前短暂的停战就好像就没发生过一样。
在出战之前,玄武和董双玉下了最后一盘棋。
“你的思路很对。”玄武探寻而玩味地看着董双玉,董双玉垂下长长的睫毛掩住眼睛,任由玄武打量自己。
“你是怎么想到,肖似人类的感情会成为掌握道源的最后一个关卡?”
董双玉脸色是羊脂玉一样的洁白,他的语气也温软如同美玉:“我对人类有很多了解,很多很多。”
玄武对人类这个话题显然是前所未有地感兴趣:“你又不是囚牛,何必对人类投入这样多的关注?”
董双玉对此并不避讳谈及:“我年幼时曾蒙人类搭救。作为报答,我把我的道心许给人类。只要天下人类还有一个活着,只要那人类还存活一日,那我就钻研人类一日。”
玄武若有所悟地点头:“所以你来找我。因为倘若人类都死了……”
董双玉微笑道:“那誓言就再做不得数。”
“可如果我想让一部分活着……”
“那剩余部分的人类,也会是大人所要的那个世界中至卑贱的存在——遭逢大变的群体,亦不失其观察和探索的意义。”
直对着玄武的目光,董双玉温声答道:“见笑了,大人,我比较喜欢正反皆可的方式,总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论起面面俱到来,你即使放在人类之中,也可称是我见过的首屈一指的存在了。”玄武盯着董双玉感叹道。
董双玉轻轻摇头,动作文秀而微小,就像是生怕自己幅度太大惊起了什么一样。
“大人对我太过誉了。”
玄武说:“我已经见过人类的愤怒,悲伤,哀愁和欢笑。见过人类的不甘心,求不得,伤别离与恨蹉跎……阴阳道源已经尽在本尊的掌握,但是还差一点,最后的一点。”
他见过那些感情,化作戏剧中人里的一位,经历过那些事件。玄武渐渐地给他曾经的一切疑问找到答案——因为人类就是喜欢平白空度自己的时间,因为人类就是会在某种场合下表现出某种情绪波动。
他旁观了,他理解了,他只是不同情,不愤怒,反而借此更加地磨炼了道中的“自我”。
玄武比从前更加自我。
董双玉的睫毛颤动了两下,仿佛疑问。他轻声问:“那大人觉得,最后的一块拼图会是什么呢?”
“洛九江认为是同理心。他说我只是理解了那些感情,却从未自己体会过。我觉得他的看法很有意思。”
董双玉的轻轻地呵了一口气,仿佛屋里适宜的温度让他感觉到有点寒冷:“那不知双玉能为大人做什么呢?”
玄武用一种沉思的的语气说道:“你说你对人类足够了解?”
“这样啊。”董双玉了然地笑了起来,“那便如同大人所愿,我会让大人体会到某一种感情……和人类极相似的感情。”
玄武笑了:“你总是听起来很有把握。”
“因为双玉从不背诺。”
玄武随意地把棋子丢回棋盒。他对董双玉命令道:“区成为大将,军师,头脑和刀锋吧。新世界的九族里,你仍会在其列,永居于我王座之侧。”
……
于是,在仅仅休战了不足一个月后,玄武界又重新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一天一夜之间,玄武界手下气势如潮,又汹汹连吞两界。
据说,这是因为他们换了一个新的主帅。
新主帅的名字叫董双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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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平平无奇的一个清晨,有人叩响了深雪宫的大门。
下属前来通报,说是有人想找灵蛇少主一叙的时候,洛九江下意识地眼前一黑,还以为是玄武又卷土重来了。
结果并不是。
来者目光飘忽茫然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惶急,他衣冠齐整,只是风尘仆仆,下摆蒙着一层盖住了衣料底色的灰尘,显然赶了很远的路。
前来拜访洛九江的朋友是越青晖。
他顾不上礼数,脸上也再没有了从前那种舒畅阳光,安然自乐的笑容。进门后越青晖对着洛九江的第一句话便是:“双玉他……真的投诚玄武了吗?”
洛九江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天性就不爱逃避问题,因此他愧疚而直白地对越青晖说:“是的。”
即使已经听过无数类似的传言,心里也一直有这种不祥的预感,在消息得到洛九江的亲口证实时,越青晖依然白了脸。
“是我请董道友出来揭穿白虎,他才会被玄武注意;也是董道友为了救我,才会被玄武掳走……你先不要急,青晖,我会负责的。”
越青晖失魂落魄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自语一般喃喃道:“我一直知道双玉没死,但我没想到他会……当初他答应过我,他说过他的立场许给了人类……”
他单手护着自己的心口,洛九江却注意到越青晖的姿势有点奇怪。他的手掌几乎是整个立起来的,竖着只按住半面前胸。
发现这个,洛九江不由心里微微一动。他把越青晖让到屋里坐下,喂了他半盏热茶后,看人精神好了一些,才温声问他。
“青晖,之前十四年,我在七岛一直没听说过董道友的名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一提到这个问题,越青晖的身体就有点不自然地下意识弹动了一下。
“我救了他……我把他藏在海里或者山洞里,直到……”
越青晖结识董双玉,也是同样是在年幼。
比洛九江和寒千岭的相逢晚一点,却比他认识洛九江要早。
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早晨突然出现日食,接着海浪就一阵阵咆哮怒吼起来,声势仿佛一锅烧沸的水。
七岛的渔民都说是这海龙王发怒,应当有七日息海,只有越青晖仗着自己人小年幼,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空当溜出族门,跑去了海边玩。
这时候的海和他记忆中宽宏温柔的模样全然不同,越青晖接近了一点,又怯怯地退开了脚步。
最后因为远处一个生死不知的影子,越青晖终究还是走近了那片沙滩。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董双玉。如同传说里海王的女儿一样,董双玉人身鱼尾,手中握着一把珍珠,如缎如扇的尾巴在月光下铺陈开来,闪着一种皎丽的银色流光。
越青晖走到近前的时候,才发现董双玉其实并没有昏迷,他只是他虚弱了,虚弱地甚至没法抬起头。
“你是鲛人吗?要有水才能生存?”小小的越青晖跪在董双玉旁边,急切地试图把他抱起来,“我送你回海里?”
“不。”董双玉有气无力地将冰冷的手指按在越青晖的手腕上,“我才从那里挣脱出来。”
“那你是怎么了?”
“我快死去了。”董双玉虚弱地说,“如你所见,我受了重伤。”
越青晖手足无措,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生物,更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才得到就要放手的失望。
董双玉已经虚弱得几乎没有开口的力气。他用气声问越青晖:“不会有别人再来了吗?”
越青晖讷讷道:“海龙王发脾气,我们要封海七天的。”
“啊,这样啊……”董双玉无力地闭上了眼睛,“那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你愿意救我吗?”
“怎、怎么救你?还可以救吗?”
董双玉轻声道:“分给我一半心脏吧。我会把我的一半魂魄和你的交换,这样我永远有半片灵魂栖息在你的心房。”
越青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他其实没听懂董双玉那话的意思,只搞懂了眼前这条漂亮的鲛人要他的心:“是,是要挖心吗?”
“不……但你要借半颗给我,让它在你的胸腔里替我跳动。”
要是这样,那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越青晖想了想,很快就点了点头。
他那个时候倘若肯把手放在董双玉的心口一探,就会发现眼前的鲛人全无心跳。
但越青晖没有。
越青晖同意了董双玉的请求,于是这誓约就化为了真实。
那一刻越青晖感觉自己心口仿佛被无形的细线穿过,尽管他没听懂董双玉之前说了什么,但冥冥之中他已经有了一种特别的感受。
——他把自己的半片灵魂和董双玉交换,倘若有一日董双玉死去,那他会带着越青晖的半个灵魂一起回归越青晖的心房。
董双玉承载着月光的鱼尾化作了一双人腿。他站起来,把自己冰冷的掌心抵在越青晖的额头上。
“第一次人类的渔女救了我,作为报答,我把我的立场许给了人类;第二次人类的老翁救了我,作为报答,我把我的道心许给了人类。”
“第三次,是人类的孩童救了我。你给了我最彻底的拯救,你的命运也因此就和我紧紧牵系。但董双玉已经一无所有。”
董双玉轻轻地闭上眼睛,他的左手握起又张开,再打开时掌心已经躺了一颗莹莹的珍珠。
“作为报答,我只能把我的爱送给你……因为异种的爱实在非常稀少,所以我同时也把我的庇护也给予你。只要我还活着,便终生不使你流落到危险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