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从简本不该觉得这事情好笑的。皇帝其实根本没有见乌南国使的必要,结果皇帝不仅见了,还装出一副被乌南舞女迷住的样子。
乌南国使这会儿应该是喘过气来了,正在行馆里暗自得意,准备写信回去报喜邀功。
想想这情形,萧从简还是觉得有些好笑的。
只是皇帝这玩笑说假像假,说真似真,再加上皇帝看到舞女时候的神色太过着迷,萧从简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过了两日,萧从简终于还是忍不住又试探了一回皇帝。
“乌南国使的行馆命人监视着,他送往乌南国内的信我们截了拆开看了。”
李谕一听就来了劲头,问道:“如何?”
“国使认为陛下并无征战之心,对舞女十分满意;出兵一事,还有斡旋的余地。大约接下来几个月,国使都会在京中奔走了。”
李谕微笑道:“那这段时间更得盯紧他了。”
萧从简道:“这是自然。不过只要陛下心志坚定,明察秋毫,他就无机可乘。”
李谕听出这话里似乎还有不放心他的意思,便笑道:“难道丞相是还不放心那两个舞姬吗?”
萧从简听到皇帝这样说,反而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了。
李谕诚恳道:“丞相才比伍子胥,朕却不会做夫差。”
他那天只是玩心忽起,想着麻痹下乌南国也不错。没想到演技太好,弄得连萧从简都觉得他其实有些舍不得那两个舞女了。
“不过……”李谕又低声笑道,“丞相要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时时刻刻伴朕左右,以作监督。”
萧从简以为皇帝是在开玩笑。
但是君无戏言。
接下来两天皇帝果然去哪都要丞相陪着。看马球时候要丞相陪着,去游船时候要丞相陪着,在书房办公时候也要丞相坐一边,两人对坐办公,顺便还能给他辅导功课。
啊,快乐的夏日!
萧从简坐在皇帝对面,正低头看公文。李谕不知不觉就盯着他看。丞相的额头一看就是个聪明人,线条优美饱满。丞相的眼睛垂着,只能看清楚睫毛,并不浓密——男人的睫毛要那么浓密干什么,丞相这样就好。丞相的鼻子很挺拔,十分英气那种,但大小合适。丞相的嘴角也很好看……
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妥帖。
李谕的目光顺着萧从简的五官画了一遍,落到他的颈间。喉结那里泛着红痕,是被抓破了。一想到丞相也会怕痒去抓,还把自己给抓破了,李谕就觉得这可爱到不可思议。
他正想着,萧从简又伸手挠了挠颈上的痒处。李谕憋住笑。
“陛下。”丞相头也不抬。
李谕“嗯?”一声,差点站起来。为什么有人能把一句尊称念出班主任点名的效果呢,他想。
萧从简慢悠悠道:“臣已经完全相信陛下不会轻信乌南了,陛下能别瞪着臣了吗?”
李谕真的感觉到了冤屈。他看谁谁不觉得他的眼神含情脉脉!萧从简都没抬头仔细看他的眼神,就断言他是在瞪他。太他妈冤。
萧从简终于抬起头——这下李谕是真的在瞪他了。
然而萧从简看了他一眼,奇怪道:“陛下在笑什么?”
李谕无奈地叹了口气。大部分时候萧从简的眼光都敏锐得吓人,有时候又左到天边去,叫他怀疑他眼神这样差,这么多年竟然没出过乱子吗。
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男人和女人来自不同的星球。直弯有别,也是来自不同星球。再加上时间差,他和萧从简,也许是来自不同星系。
“丞相,陪朕走走吧。”皇帝起身邀请。
萧从简在公文上盖上印章,做好记号。两人一起出了行宫。
李谕请萧从简先与他乘船。船向湖泊深处驶去。
“朕想给丞相看个好东西。”李谕神神秘秘道。
萧从简兴趣不是很大,他知道皇帝喜欢捣鼓些小东西。之前宫中一窝蜂地钻研食谱,搞出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食物。李谕还一会儿和他要“番茄”,一会儿要“辣椒”。
他也算费心应付过皇帝了,命人从番邦找了好几种茄子过来。但皇帝说这些番邦的茄子都不是“番茄”。他无话可说。
皇帝还在宫苑里养过些动物,要地方进献过一种吃竹子的熊,当成宝贝养着。但那熊着实野性难驯,最后还是放生了
这次李谕要给他看的好东西,十有八九就这种。
不过皇帝有些无伤大雅的小癖好也无所谓,喜欢这些东西总比沉迷乌南舞姬强上百倍了。
等船行到尽头,他们又换上了凉轿,两人并肩而坐。一路向山间走去。
走了一会儿,萧从简觉得自己方才可能想错了——
越往里走,就能看到些人了,但是一个个都是身材结实,面色黝黑的工匠模样。与饲养珍禽的氛围不一样。
萧从简忍不住问:“陛下,这是……”
李谕卖了个关子:“丞相看到了就知道了。朕保证丞相会喜欢。”
萧从简看着李谕,道:“陛下,不会在炼丹吧?”
虽然本朝对此讳莫如深,但萧从简知道本朝还有前朝,皇室宫廷中,总是杜绝不了炼丹。
李谕噗嗤一笑。他才不会成为一个炼丹爱好者。好歹学过现代基础科学知识,他害怕重金属中毒。当然不能够炼丹。
“丞相想到哪里去了,朕年纪轻轻,还没到要求长生的时候。”李为自己辩解。
萧从简点点头,他想也是这个道理。
又行了片刻,才终于到了地方,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凹谷。中间有一大片平整地方,旁边有山洞,是个天然储藏东西的好地方。许多工匠模样的人正在忙碌。
萧从简只看了一眼,顿时就迷住了一样。
李谕也不说话,两人只是看着。
过了一会儿,萧从简才问:“陛下打算叫这什么?”
李谕说:“火铳,火器。丞相以为如何?”
萧从简点点头:“很好。”
他看向皇帝,皇帝仍是一脸专注地盯着场地上的动静。
几声轰响之后,有人受了伤,立刻有人将人扶了下去。响声很快消散在山谷中。萧从简道:“看来今次乌南之战是赶不及了。”
李谕道:“朕已经命他们日夜赶制调试了。”他看看下面,又道:“不过也许确实来不及。”
“不过丞相,你可以想想看,不出几年就可以完全成功了,还能不断改进。”李谕说。
萧从简没有说话,他点点头:“是的,陛下。”
这可比他原来想象的“好东西”超出太多了!他这才想起来去年冬天时候皇帝曾要他给宫中锻造司拨一笔钱,物和人。他原以为皇帝是想造鼎,或者是造塔之类,没想到竟然是躲在这里造兵器。
李谕其实还有些羞赧。他原本没想过要造这些东西。原来只是一个想法,但今年开始他是真的想把这件事情干出来。
他原本还怕萧从简看了之后不以为然。但是萧从简看了之后一脸严肃,和来时路上的神色完全不一样。来时路上萧从简还十分轻松,当他又在开什么玩笑的神色。这会儿已经是扑克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但是李谕也可以很骄傲地告诉萧从简,他们已经掌握了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了。虽然大部分功劳是技术工人的。
“丞相,”回去路上,李谕还是想和萧从简谈一谈,“丞相在想什么?”
他声音轻而缓和。
回来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又大又圆的夕阳在缓缓向下,山谷间一片金红色。有一瞬间,这颜色太亮,李谕几乎看不清楚萧从简的脸色。
萧从简沉吟片刻,才说:“陛下,臣在想,武器不同了,战术与阵法也该变化。”
李谕立刻猛点头。
萧从简接着说:“以后该另建一支军队,加以学习训练。”
李谕心想,这人真是天生的,天才的军事专家。
“朕也认为应当如此。”李谕温柔道。
萧从简看向他,笑了笑。
夕阳给他的睫毛镀了一层光彩,李谕只是静静看着。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中间产生了。
也许那只是他的误会,也许只是他的幻觉,他能看到萧从简的眼神变化。
今天,现在,就是从此刻起,萧从简对他也有不能说出口的话了。
但他知道,那与情爱无关。
萧从简自认为对火铳的前景还不是很有信心,他只能看到一点大概轮廓,如果事情一切顺利的话,那当然好。如果不能供大部队大规模使用,那也无妨它的发展方向。
刚刚他目睹了火铳的威力,强于箭矢百倍。只是恐怕造价也是十分可观。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皇帝,终于向他展示了一些与众不同之处。皇帝将这么多人安排在这里,事情井井有条。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今天皇帝不主动告知,他根本不会知道。
这才是这件事最重大的意义之一。他一开始认为李谕可以做一个皇帝,后来他认为李谕可以做一个守成的皇帝。现在他知道了,李谕可以做一个特别的皇帝。他现在发自内心的相信,李谕确实可以超过高宗。
他没有告诉皇帝,他无法说出口——在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那个时刻,他很欣慰,他十分欣慰。
因为他不必说,他想他不必说,皇帝早晚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