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你进京,就在宫中多留几日,好好陪陪母后吧。”看着鲁元谨小慎微时时刻刻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吕雉心也软了。
这一年多来她刻意疏远鲁元,不过是为了隐瞒汉皇的病情,生怕那几位大权在握的诸侯王听到陛下病重的消息起什么不臣之心,现在局势渐稳,刘盈太子之位再无人能动摇,对鲁元实在不必如此苛刻。
鲁元道:“宫中重规矩,女儿常年身处宫外,恐不能适应,还是出宫住更为方便。”
吕雉皱眉:“你在宫外又没有府邸,能住哪儿?”
鲁元迟疑了一下,道:“临武侯府宽敞,想必临武侯夫人应该不会吝啬一间院子。”
与其住在宫中陪伴自己这个阿母,反而更愿意亲近宫外的吕媭么?
吕雉神色复杂,心中不知转了几多心思,末了也只长叹一声,道:“也罢。若是住在宫外更舒心就住在宫外吧。”
鲁元走后,吕雉面无表情地看着空荡荡的大殿,不知在想什么。
天色渐晚,訾雅轻手轻脚地进来,燃上油灯,豆大的灯火跳跃着,吕雉毫无表情的脸孔在微弱的火光中忽隐忽现。
訾雅低下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整个椒房殿静寂无声,沉闷压抑的气氛让殿中伺侯的宫人绷紧了心神。
“哇——”
婴孩洪亮的哭声传了过来,打断了吕雉的思绪。她转过头朝着哭声的方向望了过去,抱着新鲜出炉小皇子的宫女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回答:“小、小皇子应是饿了——”
吕雉收回目光,看着软软的孩子哭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命宫人取来肉糜喂孩子。
小孩子这个年纪正是少食多餐的时候,吃了点粥就止住了哭泣,乌黑圆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吕雉,十分惹人喜爱。
吕雉以指背轻轻刮了刮他的脸,那孩子竟然也不哭,软乎乎的小手拽着她的手指冲着她咧开嘴笑了起来。
訾雅凑过去笑着道:“看样子小皇子很喜欢皇后。”
吕雉眼睛都没抬,脸上的表情却明显和缓了许多:“他一个孩子连话都不会说,能懂什么。”
“就因为小孩子心思纯净,反而更能感受得到别人对他的喜恶。”訾雅说,“皇后对他的善意他能感受得到,所以才会亲近皇后。”
“你倒是会说话。”吕雉扫了她一眼,原本打算唤宫人将小皇子抱下去,又突然改了主意。
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手上拍了拍,吕雉回头看了訾雅一眼,说:“去一趟长定殿,你们不必跟来。”
訾雅心领神会,朝身后的宫人摆了摆手,众人便各自散去。
吕雉抱着孩子出了椒房殿,朝着长定殿走去,一路上訾雅屏息敛眉紧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还没走到长定殿,远远地就听见宫墙内传出丝竹乐声。
刘邦移居长定殿养病后,吕雉除了限制殿中伺侯的诸人行动自由之外,对于长定殿的一应吃穿用度并没有苛减,相比起椒房殿与宫中其他诸殿,长定殿的衣食住行堪称奢侈。
然而,再精致奢华的囚笼终究也只是个囚笼罢了。
吕雉推门而入,殿中乐声嘎然而止。
戚姬眼巴巴地看着进门的吕雉,面上露出深深的渴望之色。
一年多的软禁生活,每天面对的除了不能生活自理的汉皇,便只有三两个天生不能言语的宫人,这样的生活快要将她逼疯了。
刘邦躺在榻上,形容消瘦,听见声响,转过头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吕雉。
吕雉走近榻前侧身坐下,温声问道:“陛下近日可觉好些?”
刘邦口不能言,吚吚呀呀了半天依然让吕雉不知所云,只得询问一直照顾他的戚姬:“陛下近日身体可有起色?尚能饭否?”
戚姬这两年遭到了社会的毒打,早没了当初的嚣张气焰,老实得不行。
吕雉一问,立刻就回答了:“陛下近日精神尚好,只是天气寒冷,许是整日燃了火炕的缘故,有些虚火旺盛,用食倒比前些时日好些。”
吕雉点头,赞许道:“辛苦你了。”
平心而论,戚姬照顾陛下的确尽心尽力,没有丝毫懈怠,给她省了不少麻烦。
不过今天她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夸奖戚姬。
吕雉将孩子抱到刘邦身侧,笑着道:“这是东垣美人赵姬生下的小皇子,和陛下生得真像,陛下也看看。”
刘邦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瞧瞧这个迟来的儿子,奈何如今他视力大不如前,再怎么努力也只看到孩子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又黑又漂亮。
他张了张嘴,想说这孩子长得像他,他很喜欢,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响。
吕雉听不懂他说什么,问他:“赵姬命薄,生小皇子的时候难产而亡,如今小皇子已经一岁有余却还未取名字,还请陛下为小皇子赐个名吧。”
心软大约是上了年纪的人共有的通病,久病之下乍然听见自己又有了血脉,汉皇心情也十分激动,思虑再三,给这个迟来的小皇子取名刘长。
当然这个过程也是相当艰辛的,吕雉猜测了许久才猜中汉皇的意思,也有可能是汉皇实在玩这种你猜我猜的游戏烦了,最后不管吕雉猜出什么名字都允诺罢了。
见着了陛下,也给孩子取了名字,此行目的达成,吕雉不想再多作逗留,站起身带着小皇子准备离开。
戚姬见状,连忙上前挡在吕雉面前,悲悲惨惨地哀求着:“皇后,代王他在哪儿?能让妾见见代王吗?”
吕雉现在对她态度倒是挺和蔼的:“代王在宫中一切安好,戚姬不必忧心,安心侍奉陛下,让陛下身体早日康复才是。”
身体健康而且对她宠爱有加的汉皇戚姬的确喜欢,可年迈体衰生活不能自理还脾气暴躁的汉皇戚姬就侍奉得心力交瘁。现在她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见到自己的儿子,然后和儿子去往封地代国过自己的松快日子。
“皇后,让我见见代王吧!求求您了,让我见一见他,只要见到代王,我保证一定和代王前往代国,绝不留在宫中碍您的眼。求求您了,皇后,代王是我的儿子啊——”
吕雉站定,看着她平心静气地道:“代王年岁尚小,陛下不放心让他前往封地,待代王年岁稍长一些,便让他前往封地治理封国。戚姬还是安心在宫中侍奉陛下吧。”
说罢眼睛一扫殿中宫人:“好好侍奉陛下和戚姬,不可怠慢。”
宫人齐齐低头。
如今宫中皇后和太子一家独大,戚姬纵然再得宠也翻身无望,除非陛下身体能康复。可明眼人都知道陛下的身体日渐衰败,只怕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眼见出宫无望,儿子也见不着,还要和一个废人相伴,戚姬忍不住悲从心来。
现在陛下还在世,吕雉那个老妇不会对她怎么样,可万一哪天陛下殡天,吕雉会如何处置她和代王?
望着慢慢合上的宫门,越想越绝望的戚姬再也忍不住在殿中失声痛哭。
每年贺岁首,各地王侯都会进京送岁首礼,彼此联络一下感情,今年也不例外。外地人增多让平日冷冷清清的新都长安总算多了几分人气。
放完假,吕禄和郦商他们全都放飞自我,呼朋唤友到处浪,樊伉对这种玩乐的行为没什么兴趣。主要是天气冷,大街上根本没什么可逛的,还不如呆在家里好好休息。
因为天气寒冷,长安城这个时节已经开始飘雪,越往北越寒冷,鲁元公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两年一直担惊受怕郁结于心,将小皇子送进宫后终于捱不住病倒了,只得留在临武侯府养病,与之同行的小萝莉张嫣便顺理成章地留在樊府。
樊伉倒是很喜欢张嫣这个外甥女。
小萝莉长得漂亮可爱,性子似乎还没有被养歪,十分软萌听话。最让樊伉意外的是,小小的张嫣居然天生有学医的天赋,辨认草药的能力连郑験都为之叹服。
“小翁主天姿聪慧,只可惜身份尊贵,不然老夫都想将她收为弟子好生教习。”郑験掐着胡须连连感叹可惜。
天赋再好也没用,这是一只皇家萝莉。
樊伉也觉得挺可惜的。
张嫣自己倒是挺喜欢摆弄那些草药的,年纪虽小,却比书院那些长她许多的正式学子学得还要快,成日里追着郑験跑让他教自己治病救人。
下第三场雪的时候,太子刘盈突然跑来找樊伉,期期艾艾地告诉樊伉,他有了心上人,是个普通的商户之女,家里只有几个小作坊,无论身份地位都无法与一朝太子相匹配,但他很喜欢。
樊伉问他:“你喜欢她什么?”
回忆起心上人的模样,刘盈笑得有些羞涩:“景娥与旁人不同,并不会因为我太子的身份而巴结讨好我,甚至还敢与我据理力争,十分率真可爱,我想娶她为妻。”
樊伉:“……”
不用见现场,樊伉就脑补了一出霸道总裁遇上青春质朴野蛮女友的电视剧。
可现实生活毕竟不是电视剧,刘盈的身份也不是霸道总裁而是一朝太子。
这该怎么劝解呢?
“这事你跟姨母说过了吗?”樊伉又问他。
刘盈摇头,表情微羞涩:“我想先问问伉儿的意见。”
有了问题不先问吕雉,反而询问自己这个表弟吗?
樊伉心情略微妙。
关键这个问题还不太好回答。
樊伉想了想,道:“表兄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刘盈有点不好意思,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当然是真话了。”
樊伉于是很傻逼地老实回答他:“你若是当真喜欢她,让她入宫做个宫女或者女官,日日相伴就行,娶她为妻还是慎重考虑吧。”
“为什么?难道伉儿也觉得景娥身份低微,不配为太子妃吗?”刘盈没料到樊伉居然会反对,表情很是意外。
“这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樊伉觉得有点头痛。他明明比刘盈年纪还小啊,为什么还要替他分析感情问题。
樊伉叹了口气。
算起来今年刘盈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突然碰上那么一个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的小姑娘,听他的语气小姑娘还挺漂亮,的确容易让人心生爱慕。
“这事先不提姨母会不会答应,就算姨母真的答应了,表兄你可想过若你真娶她为妻代表了什么?”樊伉道,“你若娶了她,将来你继承皇位,她就是皇后,后宫之主。可她母家只是个小商户,家中只有几十亩良田,几个小作坊,朝政上根本帮不到你什么,说不定还要拖你后腿。”
刘盈还要反驳,樊伉接着道: “后宫是个什么地方你还不清楚吗?陛下如此英明神武,后宫依然出了个戚姬,和姨母争斗多年。有朝一日你若登基为帝,必然不止一位后妃,她一个小商户之女,在这偌大的深宫中如何自保?就算将来她真的在这残酷的后宫争斗中活了下来,只怕早已面目全非,再也不是你心目中那个率真可爱的女子了。”
刘盈顿时哑口无言。
他纯善并不代表他愚蠢。
他的两位舅舅皆手握重权,一位长年驻守砀邑遏制齐鲁豪阀,另一位接掌北军护卫都城安全。即便如此,父皇还是屡屡生出废太子之意。若是他的母后不是周吕侯的妹妹,换成戚姬那样的身份,只怕他们母子俩早就死在后宫倾轧之中了。
可是他又不甘心。
第一次有了真心爱慕之人,这段感情还未曾开始便要结束,实在让人心情沮丧。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樊伉的回答是让人送了一碗加了果肉的粘性麦芽糖。
这是他特地做了哄张嫣的,这个时候拿来给刘盈甜甜嘴安慰安慰他顺便祭奠一下他刚刚萌芽就被迫夭折的初恋正好。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樊伉摸了摸刘盈毛茸茸的脑袋,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