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屿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都像是被铲车碾压过。
细碎的光晒得他眼皮发烫,他眯起眼睛,头疼得像是灌了二两风在里面搅动,骨头和腰都酸的要命。
这是哪儿?
视线逐渐聚焦,眼前熟悉的天花板慢慢清晰,他微蹙起眉,艰难地动了下腰,突然发现腰正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禁锢着。
时屿怔了怔,抬眸望去,一副极具攻击性的浓颜映入眼帘。
男人鼻梁削挺,眉骨轮廓深邃,一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狭长微扬,倨傲又凌厉。
对方还没醒,温热的鼻息拂在时屿脸上,他愣了一瞬,察觉到自己正以一种依赖的姿势窝在男人怀里之后,脑子嗡地一声。
他强忍着崩溃轻轻闭眼,沉淀了一会儿混乱的思绪,又缓缓睁眼,试图将眼前的景象化为梦境——
显然不是梦。
他跟段京淮,睡了。
清晰得出这个认知之后,他感觉肾上腺素在瞬间狂飙到顶点,心脏被引爆一般疯狂乱跳。
……
果然还是,没忍住吗?
脑海缠成一堆乱麻,他深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回想昨晚的细枝末节。
而就在这时,身旁传来窸窣的声响,时屿吓得呼吸都快停滞了,连忙闭上眼睛做出装睡的姿态。
空气沉寂了几秒,四周安静到只有胸腔里如擂的心跳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时屿感觉男人灼热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脸上,不加遮掩地凝视。
大概是过了一个世纪这么长,久到时屿背脊僵硬到发麻时,身旁的男人突然伸出手,将指腹轻拂过他的眉眼。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吵醒他,又像是怕戳破什么梦境似的,稍一触碰到,就收了回去。
时屿紧张到感觉身体里有细小的虫蚁在侵蚀他,被窝下的手心里都微微生了汗。
片刻,身侧的床铺一轻,男人下了床。
时屿在心底松了口气。
不远处的浴室里传来水声,时屿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半天,扑了个空才后知后觉想起衣服和手机全都被扔在了客厅里。
昨晚先是在客厅,又在大浴室,最后还是段京淮把他抱回卧室的。
一连串糟糕的画面回闪在他脑海里,时屿脸颊和耳根都蓦地滚烫,整个人害羞地缩进被窝里,浑圆的脚趾抵着被角,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太要命了。
大概是酒劲的缘故,很多片段都断断续续的,但他仍旧清晰地记得段京淮滚烫的温度和怀抱的契合——
还有恶狼一样的攻击性和没完没了的体力。
时屿有些崩溃地用手背遮住眼睛。
分明两周前,两人还剑拔弩张的对峙,段京淮从小到大都很讨厌他,一向视他为眼中之钉,如今却……
没办法。
他早就认定,段京淮是他命里的劫。
两周前。
黑云压城,直逼苍穹的顶楼会场隆重奢华,足以俯瞰满城灯火。
天鹅湾项目发布会。
台上气质卓绝的新贵身着深蓝刺绣西装,领口竖起一截修长白净的脖颈,长腿和纤腰包裹的恰到好处。
那人模样清隽,脸部轮廓在光影的层叠下勾勒深邃,举手投足间透着清冷又矜贵的气质。
台下的段京淮倦懒地撑着下巴,食指轻扣在桌面上不规则地敲动,紧盯着台上的眼神幽沉薄凉——
对面君逸集团前段时间刚空降的CEO。
人还没回国,便远程操控拿下了诚州那个段京淮盯了几个月的项目。
君逸之前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公司,虽然在他经营的景航集团隔壁,但是总部R&E设在美国,平时顶多吃点国内的小项目,没成想这次竟公然耍到了tຊ段京淮眼皮子底下。
段京淮对此嗤之以鼻,细想了下是自己大意了。
但任谁都没料到,这人一回国,又吃掉了天鹅湾这块巨鳄百分之四十的股份,稳压了百分之三十股份的段京淮一头。
段京淮面上不漏声色,但心里也难免诚惶。
这个人不仅了解他的行事风格,连他的心理都能揣测个八分,恐怖如斯。
直到今天正式发布会,他才了然这脱轨的源头。
时屿。
他早该想到的。
这世上那么了解他的人,除了父母,就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曾经足以渗透到他生活细枝末节的时屿。
那人站在落地窗前,身后错落着满城灯火,像是镶嵌在星辰帘幕里那般遥远。
段京淮缓缓收紧拳头,陷进掌心的指尖微微泛白。
八年不见,时屿还是那么令人讨厌。
两人的矛盾可以追溯到幼儿园游泳班争夺冠军那会儿,上学之后,又因为竞争成绩第一闹得不可开交。
时屿性格乖,学校所有老师都喜欢他,段京淮是刺头,虽然成绩拔尖,但是打架闹事样样不落,时屿初中做班长,高中做学生会会长,事事都要管着他,时常让段京淮觉得他命里犯了这人。
直到高三那年,时屿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喜欢的女生出国读书,招呼也没打就这么消失在所有人视线里。
段京淮逃了三天课,最终拉黑了他所有联系方式。
此时此刻,看着觥筹交错间言笑晏晏的时屿,段京淮咬紧后槽牙,眼底压抑着喑哑幽冷的怒火。
商圈新贵,又是空降后压了风头正盛的段京淮,身边自然少不了其他人的吹捧和簇拥。
段京淮收了脸上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撑着高脚杯信步向前,在时屿身侧站定。
“恭喜时总。”
两只高脚杯的杯沿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缠绵悱恻。
低哑又淡漠的嗓音。
时屿眨了眨眼,随之抬眸看来。
男人鼻高眉深,褪去了当年的青涩感,五官被打磨的更加凌厉硬朗,睨着他的神色倨傲矜冷。
时屿微不可闻地动了动唇,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
见到段京淮,一旁老油条的庄渊抢先打起了热络:“哎呀段总来了,刚想介绍时总给你认识呢。”
时屿收回视线,勾唇浅笑:“不劳烦庄董介绍,段总的名讳京港无人不识。”
庄渊拍了拍时屿的肩膀,哈哈道:“你们两个呀都这么年轻,都是我们京港屈指可数的人才啊。”
“您高看我了,我刚回国,还有很多事要请教段总。”疏离客气到几近冷漠。
段京淮略微蹙眉,凝望着他的眸色沉了几分。
他讨厌时屿这种装腔作势又冷淡至极的模样。
捏着高脚杯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段京淮眯起眼,眸底有冷意流动:“过谦了,时总的识明智审才是我要学习的。”
气氛在无形中陷入僵持。
生怕两边氛围剑拔弩张,庄渊乐呵地堆起满脸褶子:“嗨你俩谦虚什么呢,有生意大家一起赚就是了,”他顿了一下,又打着圆场说道,“段总失陪啊,我带时总去那边打声招呼。”
庄渊是金融圈内德高望重的大佬,任谁都得给他几分薄面。
察觉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段京淮绷紧的薄唇松懈下来,稍退两步,微颔首道:“您请便。”
宴会到夜深才结束。
月色浓稠,天鹅湾的海面如泼墨般幽邃,海岸上不知疲倦的灯河蜿蜒着缠成一道光线,与星辰汇聚。
漆黑的迈巴赫如野兽般匍匐在路边。
时屿刚拉开车门,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突然将车门撑住,轻而易举地拦着了他的去路。
他面不改色地抬眸。
“时屿你什么意思?”
段京淮用一双阴鸷深沉的眼注视着他,眼底暗流涌动,一字一句。
时屿顿了顿,微牵唇角,清隽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礼貌和疏离:“段总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段京淮冷笑:“你别装傻。”
时屿歪了歪头,漫不经心地说:“段总看上的都是京港最有潜力的项目,我也不例外。”
“越难的事情,搏杀起来就会越有趣,不是吗?”
远处有车辆驶过,灯河掠过层层光影,将段京淮眉眼轮廓虚幻得模糊。
段京淮凝视他的目光更深了一些,嗓音低到沙哑:“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他向前走了一步,脚尖抵住他,幽暗的眼里亮着一簇火,紧锁住时屿,似乎要从他的眼睛里看穿他所有心思。
僵持数秒。
时屿眨了眨眼,平静地问:“那是哪件事?”
“……”
对啊。
哪件事?
段京淮蓦地哽住。
对于当年时屿一声不吭出国的事,他心里有无数怨言和愤懑。
但是他要用什么立场,什么身份,什么资格?
朋友?发小?
想到曾经十几年的针锋相对被时间化成虚影,段京淮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了,闷得他透不过气。
确实,他们什么关系都算不上。
时屿讨厌他。
去哪里,做什么,跟谁在一起,都没有必要告诉他。
段京淮一向桀骜不驯一身傲骨,但只要遇到时屿,那些轻狂的血性都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撑着车门把手的指尖缓缓滑落。
时屿顺势拉开车门,街边葳蕤的灯火将他的容色遮的半明半晦:“段总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车窗将两人彻底隔绝。
隔着墨黑的玻璃,段京淮的眉心越皱越深,车身缓缓从他的侧旁擦过,驶入了车流之中。
段京淮从储物格摸出一盒烟和打火机,懒散地靠在车边,曲指敲出一支来,虚拢住火苗点燃。
烟气袅袅升腾起,一抹猩红在喑哑夜色中艳的灼目。
他有些烦躁地摸出手机,拨通了江遇的电话。
片刻,江遇接起,听筒那边满是酒吧的电音声,又近及远,等到了稍微安静的地方,才懒懒地“喂”了声。
段京淮开门见山:“时屿回来了。”
几个毫无感情的字砸得江遇瞬间清醒,他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揪着头发琢磨着说:“你知道了呀?”
“你知道?”段京淮眉心狠狠地皱了一下,“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遇皱眉道:“上大学那会儿,是你跟我说不想知道有关时屿的任何消息,让他从你耳边消失,你忘了?”
段京淮:“……”
“那他这次回来是做什么?”他顿了顿,掐了下虎口,哑道,“……还走吗?”
江遇:“不清楚,他现在跟我住同一个小区……怎么,你俩一见面就打起来了?”
段京淮深吸了一口烟,又沉闷地吐出,缭绕的灰白色烟雾将他的眉眼遮得朦胧。
“没有。”他绷紧下颌,曲指弹了弹烟灰。
只是冷淡的像对待陌生人。
海边的风吹得人透心凉,他将电话扣上,孤孑地站在岸边。
昏黄的灯光将那抹透明的影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