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复盘将近四个小时, 以秒为单位，几乎是一帧一帧地抠细节。到最后余晞景都有些撑不住了，被投影的光线晃得头晕。
“都记住了吧？没记住我们可以再来一次。”盛哥关了投影, 打开会议室的灯, 笑眯眯地问, “怎么样？这样的复盘是不是印象深刻？”
所有人像被霜打的茄子，蔫巴巴地趴在桌子上。
余晞景木然道：“收获不小，别再来了。”
现在他一闭眼睛就是反向闪现冲进敌阵、险些翻车那一幕的循环播放, 尽管最后成功丝血逃脱，但改变不了是他失误的事实。
不超过十秒的镜头，循环播放的整整二十遍。
余晞景觉得他要对复盘有心理阴影了。
“都清醒了？”盛哥环视一周, “人家一个采访，你们一个个就沉不住气。真影响到自己比赛状态，一路跪到底，季后赛都打不进去，还说什么去世界赛报仇呢？”
“其实吧……”江九阳小心地看了盛哥一眼，“季后赛十个名额，就算接下来WGO、QWQ、CC和SH的比赛挨个输一遍, 其他的赢下来就好。就照打羚羊这个打法，打其他队没什么问题——哎, 盛哥你那什么表情？我就是说句大实话，哥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盛哥笑容不改, “反正常规赛不好好练兵, 侥幸进了季后赛，滑跪的也不是我, 丢人的更不是我。”
江九阳干咳一声：“开玩笑的，我们马上就滚去训练！现在立刻马上——”
“稍等。”百百打断江九阳, 气若游丝地举手，“劳驾，盛哥、亲哥、亲爸爸，休息十分钟再练吧……现在让我进峡谷，我能来一次一百种失误方式大赏。”
余晞景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有几个好爸爸？”
百百管不住贫嘴：“好妈妈只有你一个行不？”话音未落，余晞景一脚踹了过来。百百连忙一蹬桌子，滑轮咕噜噜地带着椅子往旁边躲。
小打小闹不能出大事，盛哥也懒得管：“行吧，休息二十分钟，去吃点东西，热热身准备训练赛。今天情况特殊，训练赛提前半个小时，你们不会生气吧？”
江九阳：“……”
他们教练学习能力真强，这就现学现用了。
“二十分钟？！这日子没法过了！”百百一听，这回是真的蹬腿了，两眼一翻就要升天。
宸烈闷不吭声地趴到桌子上，昨晚被经理的怒吼吵醒后他就没睡着，抓紧时间补觉，Deer在旁边拆了两条榛子巧克力都没能诱惑他爬起来。
有了这盆及时的凉水，今天的训练赛LIM五人打得十分谨慎，第一局甚至因为过于小心错失良机，让对面分头埋伏了上中野、借着大龙Buff强行开团，输掉比赛。
也许真的是失败使人进步，第二局LIM状态突然好了起来，最明显的表现是百百不抽风了，稳扎稳打，竟然在没有Deer帮抓的情况下扛过对面打野Gank，没被对方钓出去围殴、更没丢人头。
对上路哈士奇来说，这已经是前所未有的进步了。
副教练双手合十祈祷：“信男愿一生吃素，换百百正式比赛场场有这个水平。”——抽空得去静安寺上个香。
“孩子不打不成器。”盛哥认为这次复盘效果非常好，决定以后常用。
副教练在心里给失误率最高的百某人点蜡。
余晞景在野区逛一圈做眼，完成任务后，看到中路宸烈和对方中单打得火热，没空理旁边的来来往往的小兵，正想去蹭一波，忽然想起可怕的失误镜头循环播放，默默改道回下路了。
——昨天的比赛中，因为他急着去没人驻守的中路吃兵线，下路那边有被对方开小团的风险围也没管。只要一想到留在下路的是江九阳，余晞景就莫名地安心，想着就算羚羊打野来了，江九阳一挑三也是没问题的，更何况这个概率很低、非常低。
LPL世纪共识：除非Gank四人起步，不然别在江九阳没回城时去LIM下路晃。
然而羚羊打野就是来了，背影透着一股倔强。
独自发育对AD位的压力很大，哪怕最后结果是好的，但确实是他的失误。
余晞景只能庆幸一下自己没直接说“他不能来”这句话，尽管没说，对方打野出现在下路时，他也听到江九阳笑了一声。
此时，江九阳又笑了。
余晞景没忍住：“吃错药了？”
“没吃。”江九阳笑道，“上次说好了送我戒烟糖，一盒都吃完多久了，也没见到新的，我吃什么？”
“谁跟你说好了？空气吗？”余晞景冷笑，“没有戒烟糖，看来你又开始抽烟了？”
监听实时语音的教练团竖起耳朵。
“哪能呢？”江九阳不上套，显然记得还有一帮在听语音（随时可以去告状）的，“我只是好奇你今天怎么这么主动？终于想起来你还有个独守空房孤枕难眠的孤寡AD？”
余晞景不与流氓争口头长短，扭头一个闪现冲回了野区，在入口截杀了发现偷袭正准备逃跑的敌方打野。
敌方打野：“？？？”
至于吗？！
我都不准备偷袭你们想直接跑路了，你他妈居然还上个闪现？
小的何德何能值得阴间辅助教教主特意丢闪啊？！
“……靠！我的人头！”江九阳这回是真的没预判到，双方六座外塔一座没倒的情况下，怎么会有人跑到下路野区入口偷袭。
余晞景幽幽地说：“我可是在保护你，不道谢就算了，你还想占我人头。”
三位队友：“？？？”
刚才谁在说话？是Zero吗？不是吧？
江九阳也被他说得一愣，嘀咕道：“行行行，是你的是你的。真是，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还撒娇呢？我看改天得弄个队规，第一条就是‘成年人禁止撒娇’。”
心里却美滋滋地想：他从来没这么跟别人说话，我和S686一样消息轰炸一晚上、他拉黑S686没拉黑过我，他心里真的有我。
“？”余晞景听到江九阳突然神经病一样笑出声，一头雾水。
今天江九阳吃药了吗？没有。
俗话说得好，出事了先反省一下问题是不是在自己身上，如果是，那就赶紧甩锅给别人。
余晞景并不去想是不是自己说话语气给了别人脑补的机会，只觉得是江九阳大脑表层被神州五到十五号砸出一排惊天巨坑。
观战室旁听人沉默。
副教练皱起脸：“我牙有点酸……哥，他们什么情况？给个内部消息？”
盛哥一言不发地低头记笔记，仿佛突然变成了聋子。
三局结束，除了第一局输得混乱，后两局发挥都不错。
虽然对比前两场比赛令人眼前一亮的奇葩战术，这两把LIM打得只能算中规中矩，但百百能静下心来平稳发育、不乱丢闪现和传送，宸烈能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不再一根筋只顾追杀对方中单，盛哥表示很满意。
这对个人来说是一小步，对整个战队而言却是一大步。
Deer回头看了一眼，确定监听器关了，才开口：“今天复盘，第一局够呛啊。”
“别说。”宸烈一张帅气的脸绿油油的，“想吐。”
Deer把撕开包装的巧克力塞过去：“忍着，忍不住就去教练办公室吐。”
所有人：“……”
夺笋呐！
给国宝留点吃的吧！
“以后我们要先学会，不，是必须学会控制情绪！”百百捏着鼠标，重重在桌子上砸了一下，“要不是今天没控制住被借题发挥，我们至于被拉到地狱走一圈吗？地狱空荡荡教练在人间，魔鬼，这就是活的魔鬼！”
江九阳鼓掌：“说得好！所以最该反省的难道不是你吗？如果不是你在训练室骂了DL一个小时，我们至于被集体连坐？”
Deer呵呵一笑：“我才是真正的、完全的无辜，你们——二百不说了，First、Zero和宸烈，你们三个敢说自己没份？”
江九阳和余晞景不敢，毕竟半夜直播看DL赛后采访并隔空开麦这事，他俩都有份。
宸烈还觉得自己挺无辜：“我敢。”
“你敢什么？”Deer磨牙，“正经训练时间，你跑去韩服低分段炸鱼？你觉得自己练得挺牛逼，可以学你江队天天摸鱼了是吧？人家高龄二十多的爪子需要保养，你一芳龄十九岁的凑什么热闹？”
江九阳小声逼逼：“我没摸鱼，我只是在用眼睛吸猫。”说着，看了眼余晞景。
余晞景：“……”
他盯着江九阳瞅了两眼，故作冷漠地说：“用眼睛吸狗还挺累。”
江九阳很不要脸：“汪呜。”
余晞景没忍住，笑出来了。
江九阳直勾勾地盯着他，反应过来自己的眼神可能有点像色中饿鬼，连忙清了清嗓子：“这就对了，学弟你得多笑一笑。笑一笑十年少，你笑一下就能净化空气，减少碳排放，四舍五入就是保护地球拯救世界。”
彩虹屁过头了就像嘲讽，余晞景顿时收了笑，转头盯着屏幕，不理这傻逼了。
他抿了抿嘴唇，抿掉嘴角的一丝笑意。
其他三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
好好的单身狗联盟，怎么就出了俩叛徒呢？
难道想打破职业选手的单身魔咒就必须搞基？这叫什么事啊？
Deer还想说什么，表情忽然一凛，引起了江九阳和余晞景的注意。
宸烈被Deer推了一把，和队友一起抬头，发现磨砂玻璃门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庞大的黑影。
信仰唯物主义的社会主义好青年不相信鬼神，而LIM基地中，这种体型的人有且只有一个。
百百的位置背对门，发现刚才还赞同附和他的队友忽然沉默着低下头，专心致志操作电脑，一个个恨不得钻进屏幕，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你们怎么了？”百百疑惑地问。
几人电脑都挂着微信，同时给百百发了条消息：【背后！！！】
叮叮叮叮——
四声消息提示在耳机里炸开。
百百看到了三个大写加红感叹号，眼前一黑，缓缓回头。
原来去而复返的教练正站在门口。
魔鬼is watching you！
百百仿佛被命运掐住脖子的大白鹅，瞬间失声。
盛哥笑了笑：“讲的不错，怎么不继续了？”
他笑容温和，神情慈祥，体型都像个弥勒佛，可百百被他看得出了满头冷汗，恍惚间看到了自己的失误画面被洗脑循环三百遍。
“第一局有很多不该有的失误，但我相信你们已经在反省了。”盛哥停顿一下，看到五人齐齐点头（其中百百点得最用力，就差把脑袋拧下来晃出残影），继续说，“所以复盘我们可以很快，不过百百有两处失误不太应该，等下我们多循环几遍。”
百百：“？？？”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其他人松了口气。
死道友不死贫道，朋友，一路走好。
刚刚还很有义气的队友理智地抛弃队友情，当起了缩头乌龟。
江九阳给余晞景发微信：【哎，不管你儿子了？你看咱们儿子多可怜？吓得瑟瑟发抖的。】
余晞景：【我顶多算继的，你才是亲爸，你怎么不管？】
江九阳：【盛哥最喜欢你了，要不你说两句？唇亡齿寒懂不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他一命就是救了我们所有人啊！】
余晞景：【你们认识的时间长，你去。】
这两位也是人才，一个晚上而已，他们居然能如此自然地像新手父母一样，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了。
室内安静下来，打字的声音就变得非常明显，况且他俩用的都是青轴键盘，按键咔咔直响，打小作文骂起人来非常有节奏感。
盛哥一听就知道不是在打游戏：“你俩敲什么呢？这么起劲儿，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江九阳礼貌道：“可能确实不太方便……我和Zero的对话内容，对单身人士的冲击会比较大，想看的话一定要做好准备。”
盛哥露出了想刀人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佛有慈悲心肠，亦有雷霆之怒。
百百感激地看着江九阳，没想到他大哥居然愿意陪他一起面对死亡。
余晞景则面无表情，伸腿狠狠在江九阳的最新限量款球鞋上踩了一脚，微信打字：【你他妈想死大可不必拉上我。】
江九阳：【那可不行，我们要生同衾死同穴，以前是同学，死了更要同穴。】
江九阳：【哇哦这是什么风纪委员珍贵骂人记录啊？我要截图留念！】
余晞景火速撤回上一条带脏话的，重新打字：【我认识的流氓同学已经入土为安，请问你是？】
江九阳：【你以为撤回有用吗？我在你发出来的瞬间就截图了。想跟我比手速？不如我们比点直接的，DIY打FPS怎么样？】
余晞景再一次认识到：单纯比口舌之快，他很难战胜江九阳。
因为这货不仅输出量大、在你揪着一句准备反驳的时候已经发了后续，还非常无耻、无耻至极，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余晞景相信，哪怕这里不是私聊，是几百人的职业选手群，他也敢搞颜色。
“你们聊得很开心啊。”盛哥欣慰地看着他们，“这样，给你们一家三口一个团聚的机会好不好？”
江九阳最后看了眼百百求助的目光，眼睛一闭，狠心道：“不用了哥，谢了，这个好机会还是留给二百吧。”
百百大声啜泣：“呜呜呜！以后你再也不是我的AD爸爸了！”
江九阳意有所指地看看余晞景：“那你妈妈呢？”
余晞景一个眼刀飞过来。
这货又要拖他下水！
百百沉默一瞬，诚实地说：“Zero是我的金大腿，只要有我一口奶，他永远是我的辅助妈、辅助爸爸。”
“哎。”余晞景心情舒畅地应了一声，心说总去上路支援（并蹭经济）没白跑。
看孩子多懂事啊！
江九阳微微一笑，对盛哥说：“盛哥，这孩子欠教育，交给你了。”
百百：“？？？”
他伸长胳膊，跨过江九阳抓住余晞景的袖子：“爸爸！大腿爸爸！你都不管管他？！”
江九阳拍开百百的爪子：“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
余晞景抹平袖子上的褶皱：“我有立场管他吗？”
百百负隅顽抗：“你怎么没有？你俩什么关系？谁跟阳哥关系比你更好？你们又不是离异夫妻！”
江九阳竖起耳朵，想听余晞景要怎么回答。
余晞景警惕起来，想起首场比赛那个别出心裁的应援牌。
先告白的就输了，再引申一下，就是：先爱上的就输了。
而且，万一他不喜欢我呢？——两人心里同时冒出这个可能，又被强行按下去。
交战双方同时从眼角余光观察对方，目光相撞后，干脆由暗转明，异口同声地问：“什么关系？你说。”
“……”
“……”
江九阳谦让道：“不不不，你先，你先。我年纪大，有义务让着弟弟，更何况是我亲学弟。”
余晞景虚伪地表示：“作为学弟，礼让学长是应该的，学长别客气。”
“那怎么不见你让我人头呢？远的不说就说今天，大龙团辅助五杀你很爽是吧？”
“说得好像你没抢过我人头一样。”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对视片刻，同时转头呵呵，在心里骂对方怎么就是长那么多心眼不进套。
盛哥万分后悔自己进了这个门。
这帮小崽子，还是适合踹出去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