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前段时间小温接了个客串角色, 青涩单纯的女大学生,爱上了剧中大她十几岁的男主角。男主年过而立,事业有成, 英俊多金,且身边一直没什么莺莺燕燕。他把女孩子当妹妹一样照顾, 女孩儿却动了心。
小姑娘踌躇许久, 终于决定勇敢地表达心声,却撞上男主的白月光、也就是女一号从国外回来、男主给她接风的场面,女孩儿才明白,男主「守身如玉」是因为心有所属, 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她在男主眼中是小孩子,是他感情中的局外人。
开场没几集就下线的角色,只为衬托女主对男主的重要性。不过对于还没毕业的小温来说, 能和一众大牌演员共同参演,已经是非常难得的机会,所以她为了这个角色做了许多准备,包括研究表情、揣摩心理等等。
所以, 当她看见跟在宁延年后面进来的季辞抬起头时的目光,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剧中的角色———以为心意相通的下一步是两情相悦, 到头来, 落个孤单的第三者。
不, 连第三者、甚至备胎都算不上, 鉴于男主也没把她当做可以上升至恋人的候选项。
她还记得当时想要表现出的震惊、痛苦、嫉妒、失望……对于没有感情经历的小温来说表演起来还是有难度的。
此时此刻, 这些五味杂陈的情绪不费吹灰之力一一在季辞的眼中复原。
有一瞬间她恍惚回到了演技教学课堂或是片场前辈教学, 随即意识到, 那些根本是季辞的真情流露。
小温觉得场面不太对劲。
第一反应, 以为季辞看的是旁边那位美人———没有人可以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心里还有一丢丢不平。
毕竟她也是曾经喜欢过季辞的, 在认定季辞对女生、或者对所有人类一视同仁得不感兴趣以后,就已经聪明地放弃了。结果现在他又好像燃起真爱之火似的。
很快,敏锐的她发现,季辞的视线根本没有落在漂亮姐姐那儿,而是对面的男人。
呃……他们认识?
*
打破僵局的人是宁延年,他和季辞这么多年朋友,当然是认得总来接送季辞、比亲叔叔还亲的许游,欢快上前:“许叔叔,这么巧,你也在这儿呢!”
许游没料到在这儿会遇见熟人,转过身:“哦,是小宁啊,好久不——”
「见」字还没出口,他已经看见了季辞,剩下的话全部冻在舌尖,像是含着冰块似的,一个字也发不出声。
如果是两年前的季辞,或许少年会扭头就走;而且这事儿还真干过。
许游双腿紧绷,做好了随时站起来冲出去追男孩的准备。
但季辞毕竟已经快要成年了,他握住拳又张开,深吸一口气,缓缓上前,盯着许游,语调比想象中拿捏得还要平稳:“许叔叔好。”
“……”许游想象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小孩儿也许会痛哭流涕,也许怒不可遏,也许会震惊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总之,不管小家伙如何,他都会好好地接住他,将思念融进长长的拥抱里。
在离开的这一年里,有很多个无比艰难的时刻,他只有靠这种虚幻的泡影才能撑过去。
但绝没有哪一种设想如同现实。
季辞淡定地跟他打招呼,淡定得近乎冷漠,像对一个完全不熟悉、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他声音平静,说,许叔叔好。
——季辞从小到大,从来没喊过他叔叔。
只有他一口一个「叔叔帮你」「来叔叔抱」「叫声叔叔就给你怎么样」占便宜,小孩儿从来不肯这样称呼他。
本来今天要见的女士就从来不苟言笑,现在小的这个也是同样,两座冰山相撞,把中间的他挤压得喘不过气。
尽管他的小家伙,很多时候对着自己竖起苦刺的外壳,他比谁都清楚,内心明明是甜味的芯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
要么是小辞心里憋着惊天动地的气。
要么……少年真的长大了,再也不会对他耍小孩脾气撒娇。
许游毅然选择相信前者。
*
迎冬节过后,很快到了寒假,季辞回了古堡。那天在咖啡馆偶遇,碍于在场的外人太多,许游并未多做解释。
放假第二天,许游没事人似的登门,在音讯全无这么久以后,重新回到众人视线中,若无其事,仿佛不是失踪一年,而是周末郊游忘带手机。
这回季辞见都没见他。尽管许游当场就澄清了自己和那位名叫凯拉的女士是为了工作才会面———他并不信。
再说了,信不信的,有什么差别呢。
今天不是凯拉,明天也许是芙蕾雅、瑞秋、周小姐、孙女士。若他无法站在许游身边,那许游迟早有一天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伴侣,连妄想的余地也干脆回收。
少年自己跟自己置气,一边想要理性地接受不可能更改的事实,另一方面,只觉得难过———心脏无止境下坠,空荡荡的,酸楚满溢。
对于许游的归来,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讶异,只有季淳显得「意料之中」。许游跟他穿过旋梯和回廊,去往每次谈事情的书房,一路上嘴巴回答着话,眼睛到处瞄。
“不用看了。”季淳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崽崽在房间,不肯见你。”
“我……”
「我」了半天也没下文。难得许老板也有支支吾吾的时刻。
不过,生气不肯见他,最起码说明在意,总比真客客气气礼貌微笑把他当外人好。
许游进了书房,环视一圈。一年没来,没什么变化;或者说从他十五年前第一次到这儿开始,除了蜡烛定期换新、茶几上摊开的书不同,其他基本不同,尤其那个格外扎眼的龙骨装饰,连位置都没挪过。
他现在已经知道它属于谁了。
“坐。”季淳给他倒了茶,“这一年,辛苦你了。”
他双手接过:“您这叫什么话?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语毕,还做了个骑士礼。
季淳噗嗤笑出来:“你说,你在他面前讲这个,他会信吗?”
“八成用那种「连我的年纪都觉得说这种中二台词太羞耻了」的眼神看我。”
季淳笑着摇摇头:“你果然是最了解小辞的。”
是啊,许游想,放在百年、不、十几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有某个人类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愿意拼尽全力来守护的存在。
销声匿迹的这一年,也同样为了季辞。
“先生……”许游话题一转,面色凝重许多,“他们让她来见我了。”
“继续说。”
“银发,银瞳,和您说得差不多。我还没有完全确认龙血纯度,但可以肯定,不会在我之下。”
有一句话他没说——「或许,和您同样」。
但不可能。这世界上,应当没有季家以外的S级了才是。
季淳并未回应血统相关,而是问:“她叫什么?”
“凯拉。”
凯拉。季淳的眼神深了深:“她的真名……可不是这个。”
许游问:“她究竟是什么人?”
季淳蹙眉,沉默。
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起码,得看出她的意图。
“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想想怎么跟小辞解释,别让他伤心。”
“是。”
还真是个大难题。
许游起身要走,又被喊住。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下个月,你没忘吧?”
“我怎么会忘呢。”许游笑道,“关于他的事,我全都记得。”
*
许游今天是开着那辆Virage来的,这样一来都说得通了,迎冬节那天看见的车果然是他的。
季辞站在碉堡上———曾经的碉堡,很久以前就被改成了观景台———悄悄看着许游。
许游并没有待太久,在小舅的书房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走出城堡后一步三回头,似乎在张望什么。
也许是想见自己。季辞想。但少年侧身躲在柱子后面,不愿被发现。
他还赌气,气许游什么时候能告诉他莫名其妙蒸发不见的原因,气对方应当为自己失魂落魄的一年道歉。
以至于气自己下个月的生日,还在对许游有所期待———与礼物无关,只想能和他待在一块。
上辈子的他,死在十九岁。这辈子的他,马上就要十八岁了。生长长度很快就要吻合,前面十来年因为「作弊」他还有经验避开些弯弯绕,再往后的人生,他也没头绪。
现在,他就在撞一道南墙。
他季辞活了两辈子。可怎么两世,都栽在同一个人身上。
*
时间的确是最厉害的小偷,不知不觉间窃走每个人的衡量与回忆。总觉得小辞还是那个刚抱回来不久、牙牙学语的小婴儿呢,转眼间,十八岁已经到来。
在人类世界的法则中,十八岁就是成年,意味着从男孩长成男人,意味着羽翼丰满,寻找自己的天地。
季家为了这个宝贝的成年礼可谓是用尽了心思,生怕有一分一秒留下的记忆不够难忘。
季淳坚持认为孩子长大了,生日也应当与同龄朋友一块过。但大哥觉得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部分,他俩相持不下,最终达成折中:午饭在家吃,然后再送回城市,晚上和朋友一起过。
但也有两个例外受邀到古堡,宁延年和小温。
宁延年几年前就知道了他们家的「真面目」,但小温对此一无所知,也没什么暴露的必要,所以在她来的前一天城堡就收拾好了,不留任何痕迹,横看竖看都只是品味复古的大户人家,为了度假才在森林里买个「房子」住住。
能学影视的家里都不差钱,小温也算是家境优渥的姑娘,而且她有天分,才大一就已经演过几个不错的配角,也是见过明星大腕的。
来之前,她也先想象过季家的度假别墅什么样儿,实地到达时她还是被震惊到。
也许没有人会不吃惊。
有钱人多如牛毛,别墅海景房顶楼花园大平层游艇私人飞机不足为奇。
可什么人会在古早森林中心拥有那———么大的城堡啊?这城堡看起来怎么也好几百岁了吧?
城堡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会在原始森林里?!
她只在宁延年那儿隐约知道季家不是一般人家,可再怎么放飞想象力,也离眼见为实差得太远。
这简直———简直不像人类的住所。
如果现在告诉她季辞家其实是吸血鬼中的贵族之类的,她也不会觉得奇怪。女孩默默地给自己讲了个冷笑话。
宁延年就比她淡定多了,还和一些眼熟的仆人打了招呼。季辞最小的哥哥负责接待他们,小温总觉得看起来有点儿面熟,就像……像已经退出娱乐圈很久、十来年前的顶流歌手。
他们这一辈长起来的孩子,对当年季悦栀与季越彭的「火」已经了解不多了。姐弟俩长期待下去只会让人类质疑为什么有人可以十几二十年模样不变,于是干脆在顶点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季家动了点手段,撤掉他们大部分高清照片,只留边角供前人追忆、后人想象。小温就是后者。
不过不可能是本人的,她想,季越彭现在怎么也得四十岁了,季辞的这个小哥看着也就比他们大几岁的样子。
*
小哥带着他们去了季辞的房间,后者正盘腿坐在地毯上拆礼物,字面意义上堆了满满当当一屋子。
虽然不是自己的,但这一地金光闪闪光是看着也很开心。宁延年自告奋勇帮他拆,兴奋地扑进礼物山里。
宁延年的眼里只有奇珍异宝,细心的女孩子注意到今天本来最该高兴的寿星本人却显得闷闷不乐。季辞性格清淡,大多数时候不会像宁延年那样一眼看出喜悲,只是今天看起来……也太忧伤了。
根本不符合十八岁生日的重要定位嘛。
她小心翼翼跨过狼藉的包装盒,在他旁边坐下,把自己准备的礼物递过去:“生日快乐。”
“谢谢。”季辞放下手里的那个,先拆了她的,然后冲她一笑。
尽管笑容有些勉强。
她扭头看了看宁延年,确保那个小傻子根本没花心思注意这边,小声问:“还好吗?”
“嗯……”
那就是不好的意思了。
小温知道和季辞说话无须太多累赘的铺垫,他的确被家人保护得很好,心如水晶般澄澈透明,也许偶尔会觉得单纯到天真,也正因此,对来自他人的善意与恶意有鲜明的直觉。
开门见山,赤诚以待,才是和这类人相处的最优准则。
她盯着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气:“我一直想问你,许———两年前你跟我说,你喜欢、但对方不知情的那个人———是许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