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最惊艳的初遇
这是众龙之首、元老季淳三百岁时发生的故事。
彼时他还年轻, 没有日后看破红尘遗世独立的淡然,对世界依旧充满了好奇与信任,哪怕连年战火夺走了父母的性命, 也没有停止探索的步伐。
长姐季念云正领着他和家人们寻找新的迁徙之地,途径许多受牵连的人类村庄, 大多已被摧毁得看不出原貌, 断壁残垣,煞是凄凉。
明明是巨龙的贪欲,却让他们来承担后果。季念云心软,见不得苦难, 总是哀叹:“龙犯下的罪孽,总有一天要偿还。”
季淳安慰她:“等阿姐成了领袖就好了,到时候我们再帮他们重建家园。”
父辈对人类的喜爱潜移默化影响到了姐弟俩, 作为为数不多的纯血,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必然要和其他几支族群争出高下,站到整个龙族的最高位。
季淳满心期盼着姐姐能够成为大权在握的那一个,不为自己的荣华富贵, 单纯祈愿种族间的和平。他尚不知晓争权夺利的个中坎坷与残忍,季念云也不希望他为这个烦忧, 摸摸他的头顶, 说, 好, 到时候我们一起。
家人们大多在战争中受了伤, 元气大挫, 无法长时间维持龙形, 创口面积太大不利于恢复, 只能选择保持人身。又是一个雨夜, 附近地势陡峭,那个古早年代还没修建出平坦的公路,继续向前实在惊险,季家不得不临时驻扎下来。
半夜季淳听见断续的哭声,担心是附近村庄遗落的孩子,忍不住冒着雨出去看。
夜色太浓稠,雨幕又过于阻挡视线,路还泥泞不堪,季淳一个没注意,脚下一滑,顺着山坡滚落下去。
*
季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幸福的、无忧无虑的幼年,梦见第一次掌握化人形的技巧后父母的欣喜,梦见和平年代跟在姐姐后面振翅领略过的湖光山色。
在飞到湖泊中央时,蓦地钻出巨大的水柱,缠住了他的双翼。季淳慌乱地左摇右摆躲避,生生把自己晃醒了。
他睁开眼,发现那不是什么水柱,而是有人正用小桶往他脸上泼水。
世代贵族的季家少爷哪儿经受过这种不礼貌的待遇,他吓了一跳要站起来,猛地感受到脚踝处针扎似的刺痛,又跌了回去。
那人扶住他,季淳这才看清,罪魁祸首是个男孩儿,十五六岁模样,嗅不到半点野兽的气息,应当是个纯正的人类。
季淳转头瞅了瞅,自己在一个落魄的草屋里,屋顶漏风也漏雨,几个器皿依次排开接水,包括刚才用来泼他的那个;没有床,只有湿乎乎的草垛,勉强能称之为桌子的台面上放了几块干粮,都快发霉了。
驻扎之前季念云特意派人查看过这个他们歇脚的村庄,人类几乎绝迹。小孩儿大概是被遗忘的,还挺坚强,如此险恶的环境都活了下来。
虽然不确定先前的哭声是不是男孩发出来的,好歹季淳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救人———尽管眼下看起来比较像自己被救。
“谢谢你。”他很真诚。要不是这孩子把自己拖回来,黑漆漆的夜,谁也不会发现他不见了,多半还躺在哪儿人事不省,得等到天亮。堂堂纯血不至于死在一场雨里,也很难受不是。
男孩绷着张脏兮兮的小脸,眼睛黑沉沉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
既然能救他这个陌生人一命,总归是没有敌意、且善良的好孩子。季淳有耐心:“你叫什么名字?”
“……”
“只有你在这里吗?爸爸妈妈呢?”
“……”挺好看的小孩子,竟然是个哑巴。季淳惋惜,伸手想像姐姐对自己一样摸摸他的头发,却被小少年偏头躲开了。
季淳从小活在万众宠爱中,他性格好,身份尊崇,是真正的小王子,想跪着亲吻他手背的龙排成长队,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抗拒他的亲近的。
不过母亲和姐姐都教导过他,要尊重个体差异,季淳收起小小的伤心,打算起来看看外面的雨势,他还得想办法带这孩子走呢。
小少爷高估了自己人形态的协调能力,刚刚单脚跳了两步,重心不稳向前栽去,眼看就要和坑坑洼洼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男孩一把把他扯回来。
年龄不大,力气还不小。
少年把他摁在床上,不高兴地扔下两个字:“别、动。”
季淳没注意到他逾越的姿势,吃惊道:“你会说话呀?”
“……”
“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泽。”
“如果你也想知道,我叫季淳。”季淳顺嘴喊道,“阿泽。”
交换名字是建立羁绊的第一步,梦想是普度众生的季淳小少爷露出满意的微笑来。男孩因他那毫无阴霾的清澈笑容怔忪片刻,扭过头去。
季淳没留意到小孩敏感的心事,坐起来,用指腹蹭了蹭少年眉骨上的泥屑:“这里也不好生活,等雨停了,你就跟我走吧,好吗?会有人找到我们的,我保证。”更何况以龙强大的自愈能力,脚踝那点扭伤睡一觉就能好,他大可以抓着小孩儿飞回去。
男孩望着季淳,后者的眼睛是很浅的金色,剔透如宝石。
走个路都能从坡上滚下来,少年其实不是很相信他。但自己的确被困在这里太久了,几块干粮是最后的储备,与其僵持到山穷水尽,不如赌一把。
雨夜里突然闯进他生命的青年,好像成了他和世界唯一的联系。
*
他们运气很好,第二天雨就停了,巨龙的嗅觉敏锐,发现小少爷失踪后,很快就有下人找到这里,把两人一起带了回去。
季念云这一路上拾拾捡捡的人类也不少,能帮则帮,带到安全处再放下。唯独这一回,季淳单独找到她,央求道,能不能收养阿泽?
季念云疑惑:“为什么?”之前也不是没带过这么大的孩子,还有更小的,为什么单单要收养这一个?
季淳迟疑:“我也不清楚。”
不是敷衍,他是真的说不上来。或许是阿泽救了他一命,或许第一眼小少年就和旁人不同,尽管才相处短短几日,他希望这个孩子以后也能待在自己身边,而不是一站路就离开。
季念云见弟弟纠结不已,微微笑:“好啦,我们小淳难得提一次要求,又不是麻烦事,当然要满足。”
季淳人形的样貌也就二十岁,和阿泽看起来年纪相仿,能玩到一块去。父母走得早,季念云自己太忙,季淳再怎么懂事,她也一直希望有个人能陪陪弟弟。曾经打算安排家族里的孩子跟着服侍他,后来种种原因没达成。
没想到阴差阳错,在这儿荒山野岭的捡到一个。
季淳还没到要隐藏和收敛情绪的年纪,什么都写在眼里,欣喜道:“谢谢阿姐!”
他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少年,还给他改了个正式的名字,季霖泽,愿他如甘霖福泽,愿万物迎来新生。
拥有了新名字和新身份的少年不再需要和仆从们一样叫他少爷,怎么称呼,还得好好想想。
季淳凑近端详他:“要是我阿姐结了婚有孩子,也该像你这么大了———要不然,你就叫我舅舅吧,怎么样?”
“不要。”
“为什么?”
莫名其妙就被占了辈分上的便宜,小孩不肯理睬。
季淳难掩失落。阿姐忙于家族大事,一直没能婚配,没有子嗣,他的确想要把少年当成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外甥来看待。
只可惜,往后七百年,都没听他叫过一次小舅。
*
十几岁的男孩子长得非常快,没两年季霖泽的个子就已经超过了季淳。
巨龙的战争可不像人类那样以年为单位计算,少则数十年,多则几百年,收养季霖泽后的几年季家仍旧辗转于各地,寻找新的家乡。
龙类各方面身体素质都远超过人类,还是有一个弱点,就是在不熟悉化形的情况下,人身的他们肢体协调度下降,面对龙形敌人的极速时难以躲闪。
那像一个慢动作,季淳想。在季霖泽扑过来为他挡下敌人的埋伏时,周遭所有色彩都褪去,世界变得格外沉重且缓慢,只有人类涌出的鲜血惊心动魄,好似为黑白画像涂抹上高光。
竟然明目张胆攻击贵族,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立刻有仆从扑向敌军,但季淳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几乎要被如此刺目的红扎伤,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霖泽……霖泽!!你看着我,不要闭上眼!”
男孩———不,已经有了成年人的轮廓了,青年躺在他怀里,因痛楚紧紧蹙着眉。他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液浸透了衣衫,连话都说不了,目光逐渐涣散,努力用口型安慰他:「没事。」
光彩在那双漆黑的眸子中一点点黯淡下去,季淳握住他的手,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人类温暖而鲜活的生命在掌心中流失,他想说什么,想要哭泣,可木偶似的做不出任何反应,心脏仿佛跟他一起停止了跳动。
季霖泽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再到完全消失,不过短短几分钟。
“少爷……”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唤出称谓后又哽住,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季淳像受到刺激似的突然起身,瞳孔失焦:“阿姐……我姐姐在哪里!”
*
季念云的记忆中,弟弟长到三百岁,从来没有如此激动、失措的时候。
他早熟聪慧,沉静如水,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公子的风范,从不抱怨,反而总想着为自己和父母分忧。
然而现在自己面前这个眼眶通红、头发蓬乱的季淳,更像年轻龙该有的样子……
“姐姐……救救他吧……”季淳颤声道,“我不能、不能看着他死去。救救他吧?”
季念云也很喜欢那个懂事的孩子,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她也无力回天:“且不说现在的条件找不到人类医生,就算医生、设备、环境一个不缺,也必须要在他尚有一口气时才能救回。现在他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实在是……”
“还有别的办法。”季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神像换了一个人,“一定有别的办法,对吧?姐姐,我看过——”
季念云脸色猛地一变:“你怎么知道!”
季淳跪坐在她面前:“对不起,有一次扫除,我……没忍住翻了。”
那本禁书连父母都不知道存在,是她很少的时候奶奶传给她的。上面流传着绝对秘密的方法,关于……如何将人类转化成龙。
「原料」非常特殊,用一种名为「虬」的近龙形生物的骨制成。虬数百年才会孵化出一只,往往在极凶险之地,或许到死都不会被发现。
家大业大的季家,恰好就有这么一根骨。她一直保留着,不为使用,只怕流入奸人之手。
——虬骨转化人类,九死一生是小事,更大的风险在于,就算复活,也不一定是龙,有可能是无法控制的怪物。
季辞嗓音颤抖:“我会承担所有后果……如果他醒来,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他,我会……”他哽咽了,随即坚定道,“我会亲手了结。”
季念云看着他伤心欲绝的神情,终究是心软了。
此刻的季淳哪里能料到,自己的一意孤行,日后间接害死了姐姐。若季念云没有用虬骨转化季霖泽,斯科特也不会知晓,后来的一切冲突,都能避免。
就算是食物链顶峰、强盛足以呼风唤雨的龙,也没有回溯时间的能力。他是大家长,不能为自己做过的任何决定后悔。
哪怕选择题的每一项,都叫人如此痛彻心扉。
*
七百年后的某一日。
季霖泽下楼时,季辞正坐在季越彭旁边看他写歌,时不时对旋律进行点评,虽然不太懂乐理知识,但是脸上崇拜的表情很专业。
两个年轻人听见他的动静,一齐转过头打招呼:“大哥早上好。”
“嗯。吃过早饭了?”
季越彭被他揍得多了,一般不会主动搭话,是季辞回答的:“吃过啦,大哥要过来一起听吗?”
“不了,你陪他吧,我要出去一趟,跟厨房说今天不用做我的份。”
“好,大哥路上小心。”
季辞答得乖巧。他今天穿的是浅蓝色衬衫,外面套了件奶白的羊绒衫,衬得整个人干净又柔软。
人类来到季家时还是个小婴儿,路不会走,话不会说,成天哭得鼻子冒泡。在几个龙类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直到现在的十六岁,渐渐有了成熟的边角。
季霖泽看见他,总会想起年少时与季淳惊艳的初遇。
作为纯正的、基因天注定的人类,和可以随意更改人形外貌的龙类,季辞与季淳的长相并不相像。也许是因为季淳亲手养出来的,小孩儿和他有着如出一辙的淡定,和一些其他相似的气质。
只不过小辞会喊一声大哥,有敬畏,也有毫不迟疑的依赖;那个人则微笑着唤他,霖泽,挟着穿透漫长岁月后的宁静与信任。
季霖泽要做家族产业,打理很多公司,很忙,没什么空闲时间,也并不喜欢小孩子。唯独崽崽是个例外。他愿意帮着季淳把小小的人类抚养长大,希望崽崽能给季淳带来快乐。
坐进车时季霖泽抑住西装的褶皱,下意识隔着布料碰一碰肋骨。那里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虬的。骨经过痛得仿佛灵魂和躯体重组无数次的融合,顺利移植进了他的体内,生长了几个世纪,雨打风吹,四季轮回,早就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而他的生命,是季淳给予的。他将对他效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