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虏的入侵并不叫人意外, 只不过多年坐享其成的大周士族早就习以为常被别人保护, 忘记了去警惕这些北方游牧蛮族的威胁。
这些胡虏的成功南下, 还要多亏在他们的一手炮制下,成功撕裂开了北漠和紫宸宫之间紧密的联系。
原主挥兵朝歌后来居上之前,作为不受宠的皇子,封地正是苦寒贫瘠的北漠。
从幽州武城到塞外坝上草原, 名义上的北漠封地甚至包括了早已实际掌控在异族胡虏手中的地界, 名副其实的守卫着大周乃至整个中原的门户。
秋冬固然漫长寒冷,这里人与物生命力却格外的强悍不屈。原主正是在这里积累了足够的人力物力,成功打回了沉醉在美酒膏腴中的朝歌。
然而,等他作为胜利者入主华丽锦绣的朝歌,这里的生存法则却变了样, 不再讲究谁手中的拳头硬,谁的力量强。自持高雅底蕴的士族根本就不服他。
他们认可的人君不是根据力量能力, 而是根据家世出生, 是否符合他们的利益审美,有没有士族崇尚的仁人品德。
从北漠回来的王和他的手下, 不被当做是自己人, 而更像是当做一群入侵的异族被排斥着。为了打压帝王的权柄,士族一直以来不余遗力的削弱着北漠的供给,排斥那里的人,乃至于隔绝消息。
士族恨他,憎他,也怕他。
让紫宸宫变成一座孤岛, 彻底切断北漠和帝王的联系,士族终于做到了,在帝王被彻底软禁宫变以后。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他们的邻居时刻都在觊觎着中原的一切,秣马厉兵,就等着守门的寒士巨人被自己养的蛀虫一步步掏空,他们便可呲着牙挥舞着马鞭毫无顾忌冲毁这道早已虚弱的防线。
满目疮痍,生灵涂炭,只在朝夕。
苦得却只是黎庶万民。
士族一看抵挡不住,便只需要丢下一众拖累,抱着他们珍贵的族谱传承,再次一通逃跑就行。
大周要亡了?没关系,还有南国。
听说那里四季如舂,两岸稻香荷田风景如画,最适合他们挥墨饮酒,曲水流觞。
牺牲倒也是有的,便是留下来的女子。
“为了家族的荣誉,为了你们的名节,这便上路吧。”
美丽的女孩子是不能带走却也不能随便丢弃的物质,一定要亲自销毁了才好不给他们蒙羞。
果决的大丈夫便是含泪自己动手;
心软的便要她们自己选择,是含羞忍辱的活,还是英烈坚贞的自尽。
沈五娘冷笑:“这就是士族,这就是名门望族的高贵!生在这时势不能为男儿,是我们这等女子的不幸,却不是我们的耻辱。你们要走便走,把这优良高尚的血液好好流传下去。我愿意为家族的荣耀尽我所能,却不能为了它不蒙羞就束手而死。姐妹们看清楚,我们的兄弟父辈万万不能倚靠,你们是木头一般等着任人宰割,还是脱了绣鞋罗裙,跟我一样割了头发穿着皮革拿着刀剑,第一次由自己做主去拼一把!”
恐惧,悲痛,茫然,软弱,愤怒!
“我我跟你去!”
昔日酒楼上,族里兄长戏谑她:“那你这是要上阵杀敌呢,还是出将入相?”
谁人想到当时笑语,今日竟是一语成谶!
……
各地有起义军作乱,南有门阀越氏挥兵北上,北有胡虏铁骑入关。
大周境内大乱,朝歌周边士族大举迁族逃亡投降南国越氏,保存实力。
一时之间,越阀势力空前强大。
但并不是所有的士族都是这般毫无底线,随势倒逆。
有些世家大族的荣耀名望,正是源自他们的先祖曾经在故土罹难时,做出的牺牲、坚守和贡献。他们世代扎根于此,一旦迁移,名门望族就再也不复,唯有战!
也有些内蕴深厚的世家,在等着这样一场局势颠覆,来为自己博一个后来居上。
一时之间,天下轰然,紫宸宫却如同风暴正中,反而空前的宁静。
文珩的消息送来得很及时,就在笙歌接到紫宸宫送来的,越徵替姬清写给他的诏令之后。
笙歌并不意外。当他连续三天都没有得到姬清的回信,就隐隐有些觉得事情不对。
紫宸宫忽然传来的赐金放还的诏令,立刻坐实了这股不祥,一时之间叫他茫然恐惧,头脑轰鸣,他害怕得不敢去直视那后面的未知。
文珩的消息无疑是最糟糕的结果,但却叫他缓过了呼吸。
还好,只要那个人还活着。
大统领靖荣立刻就决定打回朝歌勤王,被笙歌制止住了。
“现在还不行,世家封锁了消息没有人知道陛下被软禁了。他们必然也在等着你的反应,如果你现在就挥兵朝歌,他们立刻就会定你一个逆谋的罪名,到时候无论我们说什么天下都不会信。现在最重要的是联系各地可靠的勤王之师,先把消息散布出去。还有联系城外驻军是否已经被策反。玉玺、虎符是否已经被他们掌控……”
笙歌已然竭力冷静,控制住自己立刻跑回朝歌的冲动,做出最佳的谋划。
然而,事情却越来越坏,局势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他们唯一能做得竟然只是拉拢到相对可靠的勤王之师,让朝歌城内的士族们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边,南国的越阀过江,第一时间并没有大肆挥兵攻打大周的郡县,反而是联系了各地的起义军进行收编招揽。
由博源公子掌控的江都郑氏是所有起义军中,势力最强盛也是最师出有名的一支。甚至,大周各地不成样子的起义军,很多都是打着响应他的旗号。
负责这一切的正是坐镇南国的越家二公子越從(zong四声),天纵奇材,生而重瞳,素有鬼才之称。
宽袍大袖换做了戎装的博源,脸上一片漠然肃杀。
“我对大周的王座不敢兴趣,对这天下也没有兴趣,我只要恢复国公府的声誉,洗刷郑氏的冤屈。你们拿下朝歌后,那个人由我处置。”
羽扇纶巾长身玉立的越從,颌首称赞:“善。”
送走博源公子,越從的脸上变得凝重,问身边的随从:“大哥今日如何了?”
随从呐呐:“不太好,还是和往日一样,清醒的时候闹着要回朝歌,蛊毒破坏了身体的底子,伤口恢复得很慢,今日又有些发热了。”
越從轻挥羽扇:“大哥重情,入侵大周的计划本就与他无关,临了他知道了却偏要送那人一程。这倒好,说是无情,结果自己倒一头栽了进去。明知是什么毒竟然也敢喝。该。”
随从低下头并不敢应和。
越家三兄弟关系一向亲密,越從说是这么说,心里的叹息担忧却也不少。
随从却不知道,越從担忧的却不止是眼前的大哥,还有那个最为深入敌营的三弟。
越從沉思片刻,去见了一个人。
沈笙歌太年轻,也太声名不显。若不是情报在手,越從几乎都无法把眼前这个将将弱冠的青年,和大周暴君最为宠爱的男宠联想在一起。
敢独自一人来到越阀的势力中心,直言要与他谈判,越從心中甚是惊讶。
他并没有小觑这个看上去更适合生活在灵山秀水,终日与花木生灵为伴的青年。和越徵一样,他也没有为沈笙歌与少年时的徽之相似的容貌而有丝毫惊讶。
原因并不特别,大凡越是熟悉一个人,越难觉得其他人与之相像,除非是自己骗自己。
更何况,沈笙歌的眸光很特别。
大凡过于干净澄澈的东西,都会给人以软弱无力一击即碎的感觉。单纯灵秀,不过是没有见过、尚不懂得强盛力量压迫毁灭的厚重可怖。
沈笙歌却像一面坚硬的镜子,你见了他就会知道,他懂得也明白,只是无法被涂抹改变。少年的孤勇,成年人的洞察,就像是红尘入世的悟道勘破。
笙歌行礼,立刻道明来意:“我来时见有各地起义军的人汇聚往来于此,又见将军迟迟不曾拔营,看来将军果然是属意联合各地游勇散兵一起对抗南下胡虏了。将军既然心怀天下眼界拔群,那我也不必把来时准备的唇亡齿寒的说辞,再班门弄斧一遍。事从缓急,愿与将军结盟。”
越從故作讶然:“以何为盟?沈公子又代表的何人?”
笙歌眼眸平静:“天下之患在胡虏,如今大周境内势分三股,一则为叛军,一则为世家,一则为勤王之师。在下代表的就是第三种,将军既然有本事联合第一种势力,何不努力一下,与在下一起扫平后两种的障碍?”
越從笑而不语。
笙歌继续道:“令弟化名月笙箫诱骗大周诸世家与其合作,软禁新帝。如今世家被逼奋起,若是知道了令弟的身份和所作所为,不知道是会一时气愤杀人了事?还是拿了人与将军搬扯一通退兵事宜?胡虏却是一头蛮牛,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就朝哪里发疯,将军可是要赌?”
越從的小指微跳,却并没有被激怒,冷静的问:“沈公子有何教我?愿闻其详。”
“让越徵放了陛下,撤出朝歌。大周军队与你们一致对外抵抗胡虏。逐鹿天下的事,就各凭本事。大周颓势已然注定,为免不必要的祸端,在下会一力劝解陛下,降。”
最后一个字,说得日薄西山,犹如黄昏最后一缕晖光。
越從甚是感慨敬重,嘴里却不让一步。
言不由衷的说着:“大周挡在前方,南国可是有长江天险。胡虏越是破坏了得严重,将来我等接手大周越是顺利。朝歌世家若不想灭族便不敢动吾弟,倒是大周的新帝自登基以来,遍杀兄弟,屠戮贤良,不得民心。恐怕世家畏惧他报复,会先一步杀了他呢。”
……
谈判总是漫长的,各方拉锯,结果未必全如人意。
最终定下来,笙歌入紫宸宫说服姬清下旨,令大周军队与南越合作共同对抗胡虏。
在姬清降表未出之前,南越势力不会撤出朝歌,但会助他扫清世家威胁,保证他的安全。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笙歌马不停蹄的赶往朝歌,这一次终于再无阻拦,顺利进入到紫宸宫来。
不过数月不见,这里已经是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