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去哪儿了?
魏喜拿出随身带着的果茶包, 跑去厨房生火煮茶。
不起眼的小宅院,外面是远离闹市的僻静街道,青石板路配爬山虎, 两三柱香都不见得会有一个人路过,内里是雅致但简约的木式栏杆结构, 方格窗, 翠竹, 供以照明的是最老旧的搁置烛灯。
风一吹, 院落沙沙作响,整个环境自带一股独立于世的禅意。
魏喜掐好时间,等水烧至最欢跳时打开茶壶盖子, 白气氤氲,果茶独有的香起一蹿而出。
先用勺子舀出浮沫, 分倒进提前清洗好的茶盏内, 再端给围坐在木桌边的大人们。
“好甜。”潭老接过来,喝了一口, 舌头直打圈,对魏喜道,“这是茶吗?你哪儿买的?”
“爱喝不喝。”魏喜将最后一盏放去牛以庸手中,然后将托盘夹在胳膊底下, 挤着脸冲潭老做鬼脸,“略略略!这是陛下找人专门给大人做的, 你个乡巴佬,不识货!”
潭老:“嘿你这小孩,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魏喜因为上次那一棍看不惯他:“长辈?你生的我啊?”
一老一小即将掐上。
沈之屿和周老连忙各伸一只手阻止战火。
周老:“老谭, 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没让你自己煮就别挑三拣四。”
沈之屿:“小喜, 少说两句,马车内还有毛尖,去泡一壶。”
这一局潭老占据上风,得瑟地看着魏喜蹑去取茶,再次烧水。
“大人。”牛以庸出来打合场,“第二次选官将近,这几日的朝会,下官明显感到诸多世家朝臣坐不住了,他们已经明白其中端倪,后面又躲藏着前朝齐王操纵局面,极有可能聚集在一起向我们发起反扑,倘若我们逼得太紧,会不会被适得其反,狗急跳墙?”
沈之屿浅泯一口果茶:“狗急跳墙来自于准备不充分便提枪上阵,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牛以庸一顿:“大人是指?”
沈之屿冲谭老点点头。
潭老会意,从屋子里取出一份足有三指厚的信封。
这便是从去年起,沈之屿一直想要拜托潭老周老等人书写的新学说。
沈之屿拿起来,翻看了前几页,后又递给牛以庸,让他们传看。
在这方面公输厚看不太懂,他一目十行,最后将这些纸张按顺序重新整理好,放在木桌中央。
牛以庸拿过来又看了第二遍,一字一句都不放过,震撼至极,随后他坐在木凳上平息了好片刻,才道:“若真能这样,那确实没什么好怕的,我们随时可以一战!”
公输厚:“别光看啊,讲讲什么意思呗?”
“当前的世家不比四大家。”牛以庸捂着心脏,“四大家树大招风,有实在的罪状落在头顶高,是一个清晰的目标,哪怕他们家中人加起来上千上万,但都有一个边界,大不了麻烦一点,累一点,可世家遍布真的太广了,京城有朝堂,地方有州郡县,就连小镇可能都有乡员。”
“就好比,前者是你断了手脚,伤口虽然严重,但是可以止血包扎的,只要缓过最虚弱的时候,你依旧是一个蹦哒的人。”江岭接道,“可后者是你起了红疹,说是什么要命的大病吧也算不上,但就是烦,不挠就痒,挠得话会更痒更红,它遍布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若想效仿断尾求生,那估计得把自己大卸八块。”
公输厚脸色立马变了:“那怎么办?!”
牛以庸指了指那些纸张:“用药啊,药不就在这儿吗?”
公输厚:“啊?”
怎么又开始打哑谜了?这些阁臣平日就爱这样讲话吗?
“齐王企图通过暗\\网煽动大大小小的世族,我们也可以通过自己的手段调动起一批看似不起眼,实则无处不在的队伍。”沈之屿又咳了两声,语气却不容置疑,“去奉、陪、到、底。”
公输厚想了半天,最后脱口:“哦!鬼戎军吗?”
牛以庸、江岭:“……”
沈之屿淡淡地笑了笑:“不是的。”
“你们不要欺负我嘛,我十岁才开始识字。”公输厚挠挠头,扭头冲沈之屿道,“大人,不是鬼戎军的话,还能有什么?陛下的鬼戎军是当下最厉害的军队了吧,还有比他们更强的?”
“有些敌人,我们需要用强大的军备和力量去压制,而有些不行。”
沈之屿站起来,将桌上的纸张放去一旁,然后铺开一张大辰的全境图。
“江岭,笔。”
“是!”
江岭随身携带小本子,自然也有笔,沈之屿接过,再递给公输厚:“在上面圈一下你认为重要的地界。”
公输厚不明所以:“大人是指的哪方面?”
中原覆盖甚广,沿海贸易丰富,农耕地线土壤肥沃,内地枢纽四通八达,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用处。
“各方面一起考虑。”沈之屿道,“若现在只能保下十处城池,你来选,保谁弃谁。”
公输厚仔细思考起来,沈之屿没有打扰他。
宅院外的阳光缓缓西斜,好一阵后,直至魏喜泡好了毛尖茶,递给潭老,一老一小又差点拌嘴,公输厚抓掉了几根头发,最终丢下笔:“不行,不可能选出来,中原是一个整体,各个地方相互扶持,丢了南方,我们就会没有银钱,没钱万事难,丢了农耕地线,我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内地更不可能,那不是直接把大辰四分五裂了吗……大人,下官明白了。”
“不错,所以我们不可能出兵。”沈之屿将笔拿回,还给江岭,“出兵必定伴随着混乱和流血,仅一方危难时,尚可忍耐坚持,多方祸乱一起出现根本没法分出个谁先谁后,我们头顶上还有敌人,我们……”
说到这里,沈之屿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才继续接着道:“诸位,陛下届时会在外应敌,我们就是他的后背,无论出现什么突发情况,务必都不能乱。”
众人一听,收敛了打闹,正色拱手道:“下官谨记。”
“至于方才所说的‘药’……对症下药。”沈之屿将手边剩下的果茶一口饮净,润了润发干的嗓子,“我们得先清楚‘症’是什么,也就是为何他们会被煽动起来。”
“因为前朝高祖靠大将和贤能得到天下。”牛以庸答说,“为了奖励功臣,高祖甚至一度分封过异姓王,这些世家八成以上都是祖上有功,代代相传,后起之秀微乎其微,他们自打出生起就觉得这是他们该有的。”
是了。
这个道理,沈之屿也给元彻说过。
当时说得还要具体些错的不是狂妄自大的世族,更不是无处施展的寒门,而是人们骨子里的妥协和不争。
屠夫的儿子是屠夫,商贾的儿子是商贾,功侯的儿子还是功候。
几百年了,几乎从没变过。
若是能胜任也就罢了,当下的情形明显是不能。
既然不能,就得更改。
公输厚只是不擅长此道,但不傻,说到这个地步,他多多少少也明白了那三指厚的纸是用来唤醒人们意识的。
全新的思想学说。
齐王说,沈之屿不敢用官或兵来对付分布广泛的世族,这没错。
但他说沈之屿找不到一群足够厉害的人来对峙,就错了。
一个王朝的存在,究其本质,最实在的最根本的,不是帝王手中的兵,也不是朝中的官,而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是他们以户为基本组成的万家灯火。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这一群人联合站起来了,还会害怕世族吗?
这就是“药”。
“大人英明啊!”公输厚终于理解牛以庸刚刚的激动了,“大人功劳千秋万代,应该立生祠!受供奉!下官自愧不如!”
沈之屿被他逗笑了,摇摇头:“哪儿有这么夸张,这又不是我写的,立潭老他们去。”
“什么?”潭老一听,八字胡都吓得飞起来了,“你尬不尬?”
潭老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模样被雕成石像放在庙堂里,隔三差五还有人来跪拜,后牙槽都发酸,觉得今晚得做噩梦。
稍后,沈之屿话音一转:“公输厚,你不用妄自菲薄,你的十道是与此相辅相成的。我们要将潭老等人的学说散至大辰各个角落,讲求的就是一个快字,赶在世家有反应前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今日让你一起也是准备给大伙儿得个准话。”
涉及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公输厚立马摇身一变:“大人请讲。”
“十道是个大工程,短时间内没法全部完成,关于这一点,我们明白,但明白不代表不作为,当下各方紧逼已经达到一个只争朝夕的地步,哪怕只快几天,也有可能造成时局的扭转,你有何办法解决?”
公输厚想了想,道:“回大人,下官以为可以先简化和选择部分先动工。”
沈之屿:“仔细说说。”
“十道最初的想法是‘战时利兵,平时利民’,如今紧迫,可以把后者暂且放一放,先利兵和书信往来,这样一来,整个工程就会简便很多,再者中原地势多变,既有崇山峻岭,也有平原广漠,对人而言,肯定是平原更加方便通行,所以我们可先动工高山之地,把最大的困难解决掉。”
沈之屿:“此法需要多久?”
“京城与北疆的道自然首当其冲,这是保证前线的物资充足,不瞒大人,从年初开始这半年来,下官就一直将这条道路放在心上,现下即将完成,月底便可将人力放在其他的修建,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开年便能做到最简单的布局,大用没多少,但应付应付还是可以的。”
“好,既你心中已有章程,那这件事我就不乱插嘴了,按你说的办。”
一群人密谈许久,起身准备回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黄昏了。
沈之屿刚去到门外,衣袖就被往后扯了扯,回头一看,是谭老杵这拐杖追了出来,拉着他不放手。
潭老:“你让他们出去,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谈。”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拿不定,最后还是沈之屿发话,说无碍,让牛以庸等人在外面等着自己。
一回屋,潭老就关紧门窗,语气不善道:“小子,老夫我给你写了这东西,届时还要以老夫的名义发,算不算帮了你一个大忙?”
周老以为他又犯病了:“你这时候说这个做什么?”
潭老不理他,只问沈之屿:“算不算?”
“当然算。”沈之屿察觉出有些不对,准备把话题引开,“晚辈……”
“既如此,老夫现在就找你要个实话。”谁知潭老根本不买账,直接打断他,“你方才的那些安排乍一看没有疏漏,但其中有一点不对劲,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齐王暗\\网的,真有能力把世家煽动到如此地步?”
沈之屿一笑:“潭老不要小瞧……”
又是没说完就被截胡,潭老道:“还是说你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并有所准备,会看准时机给他暗地里添一把?”
沈之屿没回答。
“小子,世家能屹立几百年不倒,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们可以孬,但不笨,能在前朝朝臣身份和新帝之间活下来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潭老步步紧逼,“是,他们或许会愤怒不甘,但没个领头的人他们永远不会出头齐王没法领头,他的王爵已经没了,没名没份,只能在暗处使坏,世家不会买他明面的账!”
沈之屿还是没回答。
于是潭老只好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你到底,还藏有什么办法,让他们被煽动起来?”
周老被潭老的想法吓到了,在他俩之间看来看去,最后面对沈之屿:“孩子,有事大家好好商量,千万别乱来啊。”
良久之后,沈之屿好似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还是那淡淡的笑容没变:“天牢中有一人,姓李名亥,晚辈目前还留着他的一条命在。”
“李亥?”潭老念了一下这个名字,随后,大惊,“前朝的那位遗孤?你要用前朝的遗孤作为世家领头人!?”
“不止。”
沈之屿低垂下俊秀的眉,嘴上堪称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我与此人有深仇大恨,光利用恐怕不足以解气。”
可在那长睫之下,精致的眼眸中,弥漫的是杀意。
潭老无端打了个寒战:“你要怎么才能解气?”
“讨点回礼,前朝留下了那么多烂摊子,至今还在收拾,难不成这是陛下该帮他们的吗?”沈之屿道,“所以他们也不能只退出这中原,我还要他们送陛下谢礼,一些……非常有用的谢礼。”
潭老:“前朝那小孩会这么听话,你让他出头他就出头?”
“会的。”夕阳光穿过格窗,落在沈之屿单薄而又锐利的侧乱轮廓,只听他一字一句道,“他不得不出头。”
以往,潭老总觉得沈之屿说自己不是什么善类是在虚张声势,可这一刻,他是真正切切的感觉到了。
这年轻人不是以“徳”在治天下,他阴谋阳谋通吃。
回相府的途中,牛以庸和江岭有了经验,一上车就堵住了公输厚的嘴。
于是沈之屿又靠在车上睡着了,毕竟昨天后半夜他基本没能睡。
到达目的地后,沈之屿还睡着,众人没打扰他,牛以庸率先下了车。
前脚刚踩上地,下一刻,一个声音就从身后响起。
“你们去哪儿了?”
牛以庸心里一咯噔,脖子咔咔嚓嚓地回过去,果不其然,只见元彻双手抱胸站在他们身后,不知等了多久了。
搞什么?不是说陛下今日要去京郊整军经武,晚上才回吗?!
作者有话说:
截止昨天已经发完了账户余额,本章开始就不送啦,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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