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雪缩在哥哥的怀里,披着哥哥黑色的大外套,在傍晚的乌云密布中,穿过草坪,被抱进大宅。
卧房。
浴缸里,几个出水口汩汩地流出热水,温热的气息充满整个洗手间。
秦勖解开外,露出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晏雪。
乳白的顶灯下,晏雪一条细细的胳膊撑在浴缸边,垂着的侧脸上泪痕未消,眼圈红通通,极其浓密的一圈睫毛濡湿后乱乱地黏成了一簇一簇。
雪白的脸蛋和耳廓、手臂上,都是玫瑰花枝的划痕,好些地方还有细薄如蝉翼的长伤口,像是被小刺与叶片划伤的。
秦勖心脏都跟着一抽,强烈的愤怒里裹挟着浓浓的自责。
平日里,就连用餐,秦勖都怕他吃得急烫着自己,时不时在旁边照看着;两人玩闹时,秦勖更是小心留神着,生怕一不留神就磕碰上了。
伤口这么多,肯定不能直接泡在热水里,会刺疼。
秦勖半跪在晏雪面前,帮他脱小衣服,顺便检查身上有没有伤口,结果见他稍微抬起右侧的肩,就已经倒抽冷气。
晏雪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指着自己的右肩:“哥哥,疼。”
秦勖确认疼的位置,直接从另一侧撕开体恤,看到了右侧一大块淤紫,雪白绢布上泼上青青紫紫的颜料似的,在晏雪极其单薄的后减半上,显得十分可怖。
再用力点,几乎要打断骨头般。
“小猫,这是怎么回事?秦冕动手打你了?”
这是晏雪第一次看到处于暴怒边缘的哥哥,不像是平时那么春风和煦般温柔。
空气里甚至仿佛燃起了一把火焰一般,让晏雪感受到强烈不安。
他恐惧地仰眸,眼圈红红的,左手紧紧拉住哥哥的手腕,惊恐委屈地低声央求:“哥哥?哥哥不要生气。”
他不要哥哥生气,他非常不喜欢。
“小猫,哥哥没有对你生气。”
秦勖缓了缓咬住的牙关,也意识到自己好像让晏雪害怕了,揉着他的头发,“小猫,哥哥永远不会对你生气。哥哥只是想知道,怎么回事。”
晏雪的小脸贴上哥哥的肩,亲昵地蹭了蹭,小声解释,是被棍子砸了一下。
秦勖压着立刻要去杀了秦冕的愤怒。
他一点一点地擦干净晏雪身上的泥泞,擦干雨水,从手指到脚踝,一寸一寸地擦拭直到恢复白净。
此时,许婉云敲门:“欧阳医生已经到了,阿勖,你开开门!你让我看一眼晏雪!”
刚才秦勖进洗手间时,下意识地锁了门。
浴室里很暖,晏雪已经缓过劲来,呆呆地看向浴室门。
秦勖转身去拿一件宽松的儿童睡袍,对门外的母亲道,“知道了,立刻就来。”
他将白色睡袍温柔地套上晏雪的小身体,视线触及他后肩的大片淤痕与脸上细细的伤口时,本来就深邃的眼眸,狠狠一沉。
等晏雪被哥哥轻柔地抱出去,就看到伯伯和姨姨都在等着,还有常来家里给爷爷检查身体的欧阳伯伯。
他靠在哥哥怀里,露出受伤的一侧单薄右肩,因为医生稍微碰了两下,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掉,大眼睛拼命地眨巴眨巴,想表现得勇敢一点,但不管用。
秦勖的手掌护在他后脑勺,揉了又揉。
许婉云站在一侧,一边心疼得擦眼泪一边看欧阳医生检查,着急地问:“有没有伤到骨头啊?这孩子还这么小呢,不可以留伤的。”
秦庄皱着眉按住她的肩:“别急,等欧阳好好看看。”
垂着眼眸的秦勖一直没有同父母说过话,现在才开口道:“一会儿我再陪晏雪去一趟医院,做个更全面的检查。”
“也好。”欧阳医生是看着秦勖长大的,这三年也知道他如何待晏雪,只说:“暂时看,没有伤到骨头。”
秦勖慢慢地帮晏雪拉上睡袍的宽大领子。
欧阳医生拿了酒精棉,见这孩子已经往秦勖胸口躲,便道:“大少爷?”
秦勖颔首:“我来。”
他简单交代两句,请父母和欧阳医生先出去,说是等处理好小伤口,立刻就随欧阳去医院。
父母见他这么安排,也没有意见。
此时,一个阿姨敲门进来,有点为难地道:“先生,太太。二先生说请欧阳医生去一趟客房,说是二少爷受了伤。”
秦庄与许婉云对视,两人都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多说什么,只道:“那我带着欧阳过去。”
大宅另一侧的客房里。
秦庄等人还没进气,就听见秦冕大呼小叫的声音。
等欧阳医生进去,秦敬就道:“欧阳,快来,给我儿子看看,刚才扭了脚,浑身湿透,可能发烧了。”
许婉云也是难得对一个孩子生气,心里想着,你儿子这声音动静,哪有发烧的迹象?
欧阳医生上前检查,说是没有发烧,可以再观察观察,另外处理了下伤口。
秦庄在旁侧看着侄子,忍不住问道:“小冕,你能说说刚才和晏雪是怎么回事吗?”
秦敬已经听儿子囫囵吞枣地说过一遍,一只手暗中按住儿子的肩,代为回答道:“大哥,小冕不认识那孩子,只是个误会而已,现在人没事就好了。你说是吧?大嫂说呢?”
许婉云虽一向来客客气气,但看到晏雪后肩的伤可不能就这么认了,便直说晏雪受伤,明显是被人打的。
秦冕手从医生那里抽出来,仰头看着大伯母,“是他自己跟鬼一样站在角落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呼吸都没有!我才拿棍子——”
秦冕立刻看到爸爸瞪向自己,便立刻住嘴。
“反正我没有打他,他……他自己摔的。”
他结结巴巴地道,“大不了,我给他道歉好了。”
秦敬也笑了笑:“对,人没事就好,让秦冕道个歉吧。大哥,大嫂,你们说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秦庄夫妻俩也不好再多说,只能到此为止。
不然为了两个孩子的误会,闹得僵持住也不像话。
但是等欧阳检查完,秦敬又以儿子可能要发烧为理由,先让他躺下乖乖睡觉休息,并没有真的要去道歉的意思。
秦庄和许婉云也不能逼着侄子去。
等到门外走廊里,秦敬笑呵呵地说:“大哥大嫂,听小冕说,那孩子这么小就阴沉沉的,你们养在身边也放心?”
秦庄先于许婉云道:“你这话别乱说,晏雪平时很乖,也安静。”
秦敬又打个哈哈,问起秦勖生日宴的事情,就岔开话题。
显然,这道歉是没影了。
另一边,秦勖抱着晏雪跟欧阳医生去秦家的私人医院拍CT,去检查受伤的后肩。
他婉拒父母跟去。
许婉云感觉出儿子似乎是压着什么脾气,眼神看起来阴沉沉,有点担忧。
保镖车子都跟着开出去,秦庄叹气道:“阿勖是不是气着了?”
许婉云极为难得地冷声冷调道:“我都要气死了。你这个弟弟,怎么养孩子的?道个歉都不乐意去。”
相比起“肇事者”秦冕,反而是做父亲的秦敬是非不分。
秦庄搂住太太,叹息着替弟弟打个圆场:“这次他回来,是想在老爷子面前讨个好,肯定不能主动低头说是小冕错了。他在国外做生意这些年,你也知道,压着很多事情,心里肯定是不痛快。”
许婉云推开他:“你弟弟不痛快,那我们晏雪遭的罪就能这么揭过去了?”
没等秦庄在说话,她瞪他一眼:“你少给我和稀泥。”
许婉云又道:“我今天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还要等秦勖生日宴后,把秦冕留在大宅里,让我们顾着?”
她冷笑了,“你看看这样,我们能管吗?回头上房揭瓦,我们反过来得给他赔不是。”
“没有这么严重,小冕就是……今天算是误会,一场误会。”
秦庄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觉得晏雪可怜,“等阿勖带晏雪回来,我们好好陪着说说话,不能让他觉得厚此薄彼。”
“晚了。你就是厚此薄彼。”
许婉云丢下一句话,“我不舒服,晚饭不吃了,你跟你的好兄弟一起吃。”
“哎……”秦庄无奈。
许婉云走了两步,扭头又走回来,到他身边,低声道:“你扪心自问,如果晏雪是我们亲生的,今天被秦冕一棍子打成这样子,你也干站着说这两句话吗?”
说完,她这回是真走回房间。
秦庄敛目,沉默了。
这事儿,到此,大人们也的确以为结束了。
但到了后半夜,才知道,这哪儿是结束,这分明是刚开始。
秦庄和许婉云被房间里的电话叫醒,那头的阿姨惊呼:“不好了,先生太太,大少爷刚刚到家,直接跑冕少爷从客房拽出去,两个人去花园那边了。”
“什么?”秦庄刚睡醒,人都是懵的。
许婉云抢过他手里的电话:“老爷子那头知道了?”
阿姨道:“太晚了,周管家还没敢说呢。”
“嗯。”许婉云眼珠子一转,拿着话筒下床,刚踩着地就“哎哟”一声。
秦庄在拿外袍,听见这声响转过来。
许婉云趴在床侧:“诶唷,我这腰怎么闪了。”
秦庄着急地绕过去扶她:“别急别急。”
许婉云一手按住后腰惊呼:“诶唷,你别碰我,我这腰……”
电话里的阿姨更急了:“太太?您没事吧?要请医生来吗?”
“不用不用。别惊动大家,我没事,这就去看看。”
电话挂了,秦庄才道:“你这是做什么?”叹着气,转身给她取睡袍。
许婉云完好无损地站起来往地上找拖鞋:“老周是不会因为孩子的事情去叫醒老爷子的。你的好弟弟倒是有可能去。”
但是老爷子毕竟年纪大,半夜睡着了,哪能这么轻易醒得来,等秦敬把老爷子叫起来,秦勖都把秦冕打得在玫瑰花田里满地滚。
秦敬进秦家大宅,自然是没有带自己的保镖助理,这么多年不在家,指挥人也是需要个反应时间。
不等保镖们把兄弟俩找到,秦勖已经在秦冕右后肩的位置砸了一拳头。
傍晚刚下过大阵雨,玫瑰花地里满是泥泞。
秦敬冲进去找儿子的时候,跑丢了一只拖鞋,狼狈不堪,见儿子满脸是泥地要扑上去打秦勖,结果被个子更高的秦勖反手背摔在地。
他吓得冷汗直冒:“住手住手!秦勖!那是你亲弟弟!你为个外人,打你弟弟?”
秦勖十八岁的身形早就已经比肩成年男性,站在躺在地上的秦冕面前时,简直高大得不像话,眉骨下面压着那双深灰的眼眸,往下看秦冕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
等他一抬眸,冷淡的视线看向秦敬时,透着浓浓的不满:“二叔,谁是我亲弟弟,我心里有数。”
秦冕倒在地上嗷嗷叫,模样惨不忍睹。
秦敬被这个堪堪十八岁的侄子盯着,那双眼眸里透着冷。
秦勖移开视线,低头看着秦冕:“堂弟,我晚上给你爸打过电话,但你爸说,你没错,不需要跟晏雪道歉。所以我换一个方式来处理这件事,你要怪,就怪你爸,懂吗?”
此时秦庄和许婉云也已经走到了跟前,刚好听见这话,面面相觑。
秦敬一脸铁青。
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堪堪十八岁的侄子,居然还玩了一手先礼后兵。
秦勖是趁着晏雪熟睡偷偷从医院跑出来时,穿着一件黑色的防风衣,此刻全是泥水痕迹和泥点子,在父母走过来时,他拽开拉链脱掉衣服,丢在地上,对秦庄说:“爸,我已经让周叔联系了园艺公司的人,今晚就把这片地挖个池塘吧。”
顿了顿,他阴沉的脸转向花房,“花房也一并拆了。”
说完,他就匆匆快步进了花房,没多会儿,从花房里拿了一些东西出来,就往外走了。
围在周围的人,都吓傻了眼。
许婉云看得分明,秦勖在花房里拿的是晏雪的东西。
“这……阿勖!阿勖!”秦庄伸手去招呼儿子,哪里喊得动。
秦敬让人把秦冕送回大宅里,秦老爷子正好被周管家扶着坐下沙发。
“这是要干什么?”
秦老爷子动怒,拐杖拄着地。
地毯厚实,声音闷闷沉沉跟打雷似的。
秦庄扶着许婉云坐下,解释她起床着急闪了腰。
秦老爷子让她上楼去躺着。
许婉云则表示,就请秦敬别生气,都是一场小孩子的误会,等明天天亮了,让孩子们再互相道个歉。
秦庄也道:“阿勖说给你打了电话,那是怎么一回事?”
秦老爷子看向秦敬。
其实他也接到了秦勖的电话,现在看来,应该是紧随其后打的。
秦敬正要开口,秦老爷子打断:“好了,先让你大嫂去休息。”
许婉云也没多说,皱着眉,让秦庄扶上去。
秦敬知道,其实秦勖一直是老爷子手把手带着的,秦庄夫妻俩压根管不住。
现在变成他要跟老爷子要个说法,这就很不好办。
欧阳医生又跑一趟秦家大宅,给秦冕看过情况,没什么大碍,毕竟十六了,在国外高蛋白吃得多,身体厚实,抗揍。
就是跟晏雪似的,因为被拖进玫瑰花地的时候,被刺了皮肤,贴了许多创口贴,另外脸上挨了秦勖一拳,嘴角裂开,脸肿了半边。
秦敬被老爷子说了两句“教子无方”后,在房间里大骂儿子不管用:“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你不是在学校还跟人打架?秦勖打你,你不还手啊?!”
秦冕嚷道:“我已经还手了,他力气太大了!”
秦冕才十六,的确是矮了些,但是第一次对成年男性的暴揍有了直观的感受,刚才只感觉秦勖的手臂跟铁钳似的,把他从床上拽下楼,有多个瞬间他整个人都腾空了。
“他们都是神经病吧?小的也是神经病。不正常!”
顿了顿,他想起秦勖说的话,捂着嘴角问:“爸,他刚才那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打过电话给你?难道你默认让他来打我?”
“别乱说,爸爸会这么做吗?”
秦敬皱着眉,“为了外人打自己弟弟,秦勖这小子,我看是缺教训。”
大晚上,鸡飞狗跳一顿。
最后秦老爷子上床休息时,周管家一边帮忙整理被子,一边道:“大少爷刚才让我把玫瑰花田给整顿了。”
从秦勖十多岁开始,秦老爷子就一点点地把大宅一些权力放给他。
所以,他是能差使周管家做这件事。
秦老爷子也没有阻止,躺下去时只叹气:“为了外人,伤了自家人和气。”
周管家听了,手一顿,没敢接话。
他想起老爷子晚上接大少爷电话,似乎也说了什么“秦冕到底是你堂弟”“要分的清里外轻重”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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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
秦勖重新冲了澡,换上柔软的睡衣,动作轻柔地上床。
本来他怕压着晏雪的肩,临休息前说是分床,但小家伙委屈的低头,小手扭着他的衣角,可怜极了。
秦勖舍不得让他再难过,便又是一起入睡。
等晏雪熟睡,他请阿姨照看,才临时回了一趟秦家。
现在躺回去时,睡梦中的晏雪仿佛感知到了,立刻就贴过来。
秦勖怕他翻动伤了肩,连忙伸出捂暖的手掌,握住柔软的小手,侧过脸在他头发上亲了亲。
夜深人静时分,秦勖深切地意识到到一件事:
他的小猫,能依靠的人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