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残阳瑟瑟。
没了温热的阳光照拂,风变得很冷,吹得人心头发寒。
宋望星头发飞扬着,他望向远方,那里埋葬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
齐琨盯着少年,他目光闪烁,方才宋望星的话宛若平地惊雷——
“小叔叔,我曾经说过,奶奶去世后我听见邻居议论我,是因为我被报复,是我害死了奶奶。我当时哭得很厉害,可是,我哭不单单是我痛苦,而是她们的话提醒了我一件事……”
奶奶22岁嫁人,26岁丧夫,她背负着克夫的罪名艰难得将父亲拉扯长大。
妈妈的父亲在她十三岁那年离世,母亲改嫁,没办法带走她。
妈妈只能寄居在她大伯家,可是大伯家有四个孩子,养活五个小孩的担子很重,妈妈每天需要干很多的活,换取一餐吃不饱的饭。
奶奶从一开始的简单接济到好好照顾她,渐渐的,大伯默许妈妈的抚养权移交给奶奶。
爸爸读书差劲,但学了泥瓦的手艺,人勤快,模样生得好,不愁婚配嫁娶,所以奶奶从未想过要妈妈做童养媳,她一直将妈妈当女儿看待。
只是少年男女朝夕相对很容易互生情愫,谁都没有挑明。
恰逢爸爸到了适婚年纪,村里媒人频繁登门,奶奶便让爸爸相看。
妈妈又难受又羞愧,默默收拾行李和家人告别,跟随村里人南下打工。
她每月寄钱回来,可她从没离家那么远那么久,偶尔打来电话奶奶听出她的颤音,让爸爸带上她寄回的钱,又添补好多,去看望她。
小餐馆,妈妈捏着钱想哭,看爸爸大口吃着素面,佯装出无事的模样:“应该相看好了吧?这不得年底就结婚?我这钱留着给你做礼钱。”
“咳!”爸爸呛得厉害也不忘摇头,“没,我没相!”
一天后,奶奶对着爸爸妈妈看了许久,不太明白让他去看望妹妹,怎么把人带回家了?
年底家里就办了亲事,再后来有了他。
妈妈虽然没有文化,但她审美很好,被爸爸那个装修队的老板看中。
他在外地接公寓装修,装修队要是有审美好的能提高竞争力,而且好些雇主是年轻女性,工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男的,双方交流很费劲,隔三差五吵架,队伍里多个女性方便许多。
爸妈也不是一年到头在外,干几个月歇个把月,挣的钱不少,翻修过家里房子,还攒下许多。
这时的奶奶每天都喜气洋洋,一身的干劲,认为日子是越过越好的。
可是,爸妈毫无征兆的,以一种难以接受的形式离世,就好像她突发急病而亡的丈夫。
邻居的揣测犹如重锤敲在他的心上,他嚎啕大哭,眼泪好似大坝决堤,从灵魂最深处发出痛苦的悲鸣。
他在那一刻意识到奶奶的癌症是怎么来的。
封建迷信、流言蜚语,幸福的日子好不容易抚平了“克夫”加诸在她心灵上的枷锁,亲子和儿媳的骤然离世彻底将她拖入无尽深渊。
在爸爸妈妈离开的日日夜夜她每天在想什么?
会在想她果真是克人的命吗?
克夫,克子,克女,会不会还克……孙?
想起那几年奶奶看他时那种复杂难明的眼神,她是不是分外惶恐?因为她不知道命运什么时候降临在她孙儿头上。
在得知自己患上癌症以后奶奶整个人都轻松了,每天都带着笑意。
他一开始以为丧子之痛太苦,她在寻求解脱。
那段对话彻底让他清醒。
不是的,奶奶不是想着死亡是解脱,她只是在欢欣鼓舞,认为命运落在了她身上,一定是她的罪孽还清了。
既然如此,那她的嘟嘟……
以后定会平平安安!
“所以她慨然赴死。”
齐琨听到这话傻在原地,他深刻认识到,望星没说错,他所拥有的爱真的很多,多到……让人为之震撼。
宋望星勾着项链从衣领里挑出它,他低着头看着翡翠牌,认真说道:“小叔叔,这个是谢怀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叫作无事牌。他很害怕我生病,所以送了这个,他希望我事事勿扰,平安无忧。”
齐琨看着星云般的翡翠,心中微动,星云?星星……
不自禁笑起来,点点头:“我明白了。”
是啊,望星是拥有那般爱意的人,他能看上的爱一定非常非常诚挚。
宋望星也笑起来,“我们回去吧,师母等下该叫我们了。”
吃过晚饭,郝春慧叮嘱道:“大家明早七点就得起,趁着太阳好,要多晒晒被子,不然望星该起疹子了。还得添置米面油盐酱醋,哦对,老齐明天找人去换煤气,家里要开火没煤气怎么行?一并给办好……”
第二天一早,几人围着车子后备箱争吵。
“妈,塞不下啦,你自己看,你还要带个电动车,哪儿还有空?望星行李箱都塞前面了,你带那么多吃的喝的干嘛?”
“师母我吃不下那么多腊肉香肠,要不再拿点下来吧。”
“不行就把这些放前面,电动车肯定得带,不然上街怎么办?行行,合上了!”
“好了上车吧,我看太阳要出来了。”
途径镇上的超市,几人分头采购东西。
宋望星心虚地留意几人动向,偷偷给谢怀洲挑选洗漱用品。
浴巾牙刷杯子倒还可以说是给自己买的,45码的拖鞋他可穿不了……
他还去买了好多菜。
师母一家为他忙前忙后,中午他要下厨招待大家。
齐国华:“行,今儿得生个灶。”
有人帮忙,宋望星做得很快。
满满一桌子菜吃个精光,几人生怕剩太多他没法儿解决。
郝春慧下午两点要回学校开会,临走前拉着宋望星的手仔细交代,“被子还得再晒晒,记得多翻面拍打拍打。冰箱有我包的饺子,不想去镇上赶集,早上就用电饼铛煎着吃,别不吃饭。”
“好~谢谢师母!”
女人依依不舍地摸着他的脸,“初二你小叔叔来接你去拜年,记得把行李带上,再在咱们家住些日子,不然过段时间开学,又是大半年见不着面……”
宋望星重重点头:“嗯!我会的。”
如果谢怀洲过来,就不用走那么早啦,还可以再在师母家住十来天。
站在路边,宋望星冲着远去的车子挥手,一直过了拐弯处再也看不见,他才缓缓转身进院。
今天的阳光很充沛,晒在身上很温暖,他过去帮趴趴换了个姿势,“晒晒肚皮吧。”
坐在院里懒洋洋晒着太阳,他查看了下购物APP,买的豆浆机和面包机后天才能到。
没有完全做好准备,他还没告诉谢怀洲今天回家住了。
想了想开始列清单,详细到每餐做什么菜都写了出来,生怕谢怀洲来住一段时间会饿瘦。
列完怕有些菜谢怀洲不吃,还特意问了下,那边没有立刻回复。
宋望星没当回事,继续盘算着,明天得去囤食材,不然碰上恶劣天气,骑电动车去赶集很遭罪。
想了好一会,注意到谢怀洲依旧没回他微信,宋望星皱着小脸翻了下聊天记录,嗯?好奇怪啊,有两个多小时没给他发消息,不应该呀。
宋望星莫名有些担心,想打电话给谢怀洲,不等他切到通讯录,那边弹出一条消息。
哥哥:[市机场定位]
哥哥:宝宝我下飞机了。
砰——
宋望星忽地站起身,动作太慌乱不小心撞翻椅子,乌黑的眼眸里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光亮,难以言喻的惊喜爬上心头,他张大嘴巴笑得很开心。
不过……蓦地想到什么,笑意僵在脸上,无措地切到通讯录打谢怀洲电话。
谢怀洲抬手打车,他迅速接起电话,脸上挂着宠溺的笑,“宝宝?”
眼看着时间逼近,他实在忍无可忍,改签了机票,提前一天过来,他可以住酒店,明天陪宝宝一同回家,一起清理房子。
“谢怀洲你怎么过来?!我是说你怎么从市里来我们县城?可以不打车吗?你不要走高速!不可以的!我帮你看看还有没有火车票好不好?坐火车吧。不过这个点可能没了,哪怕没了你也不要着急,我们先看看嘛,买明天的也行的……”
听见少年语无伦次,他的惊惧穿透屏幕直达内心,谢怀洲的心揪得生疼,忙打断他,“宝宝!”
那边的话戛然而止,急促的呼吸传来。
宋望星心跳得很快,他好怕,谢怀洲从没坐过火车,第一反应是打车来……
“宝宝没事的,不要怕!我订的火车票,我有买火车票,三点零二发车。”谢怀洲语调放得很柔很柔,甚至精准到班次,以此证明他没有撒谎,“四点能到,不怕,不怕。”
一遍遍安抚少年。
他一开始是打算安排人给他备好车自驾过去,宝宝说过买菜得去镇上,正好去了车子也能用上。
后来想到……生怕宝宝在他开车过去的两个小时里担惊受怕,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买了张无座的火车票。
那端的声音顿时变得响亮又开心,“好!好的!我知道啦!四点对吗?你等等我,等等我,我去接你,出站千万不要乱走动啊,你等着我!”
谢怀洲笑容缱绻,“好,我等着宝宝来接我。”
挂断电话,宋望星急急忙收了被子和小鳄鱼,抱着它们往屋里跑,找好地方放完它们,他像只无头苍蝇乱转,拿什么来着?什么什么?好不容易想起背包和钥匙,抓着要走。
哦对!还有一样!
拿够东西他跑去推电动车,关门之前冲着屋里喊了声:“趴趴看家哦,等下回来我要给你介绍一位新的家庭成员!”
宋望星骑上电动车往镇上赶,风刮在脸上,丝毫不觉得冷,漂亮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
花了二十几分钟到达镇上,车子停在超市前,他跑去公交站牌等公交。
没办法,镇上没有出租,进城只能坐公交,二十分钟一班。
等公交的功夫他翻看聊天记录,谢怀洲一直有在给他发消息。
哥哥:[火车电子票.JPG]
哥哥:[火车站.JPG]
哥哥:宝宝我坐上火车了。
哥哥:[透过火车车窗拍景色.JPG]
宋望星一把将手机埋在胸口,心咚咚跳,他知道,谢怀洲这是在和他报平安。
谢怀洲什么都懂。
眨眼功夫公交车来了,宋望星坐上车算算时间,进城差不多要半个小时,应该要比谢怀洲快。
确实!他到车站谢怀洲还没有下车,不过也快啦。
宋望星满心期待地盯着出站口。
四点多钟,太阳逐渐下沉,温度骤降,吸进去的空气是冷的,但宋望星的心是热的。
空荡荡的出站口突然涌出一批人。
一个高大的身影闯进宋望星的视野里,俊眉朗目,身型挺拔,漆黑的眼眸里如幽深的海,谢怀洲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剪短了,一头金发变成了浓墨重彩的黑,本就凛冽的气息显得更加锋锐,犹如出鞘的剑。
宋望星乌黑的瞳孔颤动着,与他视线交汇,浓烈的爱意翻涌,周遭的喧闹如同被按了静音键,耳边只有震天的心跳声,汹涌的人潮好似淡去,彼此眼中的世界只有爱人,他们深深注视着彼此。
谢怀洲呼吸急促,思念促使着他快步往外赶,想上前紧紧拥抱住宝宝,却在距离宋望星不远的地方停下。
理智让人克制。
这是宝宝的家乡,有许多认识他的人,不能就这么抱他,万一传到老师师母耳朵里……
况且,火车很拥挤,他的衣服混杂了很多气味,有些……
然而下一秒,他看见——
他的星星奔他而来。
少年眼眸里泛着水光,张着手急急往他跑来。
“谢怀洲!”
“宝宝别,身上脏……”
话音未落,温热的身体撞进他怀里,脖颈被手臂紧紧揽住,谢怀洲幽深的眼眸跃动着光亮,如春风吹拂,心脏迸发出勃勃生机,一下下地跳动,愈发剧烈,如鼓声震天,噪声大得要将他吞没。
宝宝其实很怕在公共场合拥抱亲吻,但……
临走的宝宝,主动给了他一个吻。
再见面时,宝宝又给了他一个拥抱。
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再无法隐忍,手臂用力抱住少年纤细的腰身,将人揉进怀里,与他头颈相交。
他低声喘息,一声声地唤着“宝宝”。
我想你,我好想你。
熙攘的众人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感慨一句“兄弟关系真好”,然后转过头继续往家的方向奔波。
不知道抱了多久,宋望星从谢怀洲怀里抬起头,他抬眼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的唇,想亲吻,又不敢,只好又望向谢怀洲的眼睛。
彼此对视着,诉说着思念与爱。
谢怀洲抬手抚弄了下宋望星的额发,从他的眉眼,一寸寸往下,仔细描摹他的模样。
还好,还好,宝宝没有瘦。
过了会,宋望星牵住他的手,眯着眼睛笑起来,“走吧,我们回家!”
谢怀洲低头看着两人相牵的手,这是宝宝的家乡,一座小城……
他是什么都不在意,但他在意宝宝,所以要为宝宝考虑……
宋望星解释道:“没事的,他们看见也只会以为我们是兄弟。”
在镇上,有一对颤巍巍的老爷爷赶集一直手牵手呢,他们是兄弟,大家习以为常。
宋望星耳朵泛红,小声道:“想和谢怀洲这样牵着。”
谢怀洲眼里燃起滚烫的火,一把捏紧少年的手,一字一顿道:“好!一直牵着。”
宋望星急忙忙领着他去打车,回家回家!
坐上车谢怀洲才知道这要直接回村里,微讶:“宝宝不是说明天……”
宋望星看了眼安静开车的司机,趴在谢怀洲耳边说了他的计划。
谢怀洲笑意渐浓,原来宝宝也想让他过来,偷偷为他的到来做准备。
宋望星打开手机备忘录给他看,“菜单都列好了呢,明天早上我们去买菜吧。”
“好!”谢怀洲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宋望星,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宋望星好奇地看向谢怀洲的手提箱,不算大,应该装不了什么东西吧。
谢怀洲:“里面是给老师和师母的礼物,和今晚换洗的衣物。剩下的行李明天会到,送到宝宝家门口。”
宋望星笑起来,手偷偷摸上他的大腿,“这么快就准备好礼物了吗?有没有按我说的啊?不可以太破费,不然老师他们不肯收。”
谢怀洲:“嗯,有按宝宝说的准备礼物。”
背包和帽子是根据钓鱼人士的需求专门定制的,师母的两条丝巾是用桑蚕丝手工制成。
“不过每人有多准备一份。”
宝宝说了那么多,但他不能只做那么多。
“还为老师备了一份钓鱼竿,为师母准备一对胸针。”
考虑到师母春天戴丝巾,契合季节,额外定制了玉兰和迎春花的胸针,与丝巾搭配,颜色呼应。
宋望星听完眼里的星子在闪烁,谢怀洲真的很重视啊,也好用心。
视线上移,抬手摸谢怀洲的黑发,不自禁笑起来,发茬好扎手啊。
他眨眨眼,“昨晚视频还不是这样的。”
“好看吗?”谢怀洲嘴角噙着笑。
宝宝有说过第一眼见到他,差点以为他是混混,有点怕老师师母对他第一印象不好,特意将发色染了回来。
宋望星眼尾下垂连连点头,特别好看!很帅!
坐出租车回镇上得付双倍的价格,因为回去大概率空车,要不然司机不送。
宋望星付过钱拉着谢怀洲下车,领着他去骑电动车。
等到了小镇天色渐晚,夕阳如血,晕染着半边天,这个点的气温更低了,湿潮的空气吸进嗓子里,沁得人很疼。
宋望星打开书包拉链,掏东西。
谢怀洲看着电动车,略微有些迟疑:“宝宝,要用这个载我吗?”
下一瞬,棉软的触感落在脖颈处,他眼睫微垂,看看绕在脖子上的白色围巾,又看向笑吟吟的宋望星,谢怀洲眼神闪动。
低声道:“宝宝给我织的?”
“等下骑车有点冷。”宋望星帮他往上拉了拉围巾,“对啊,你看!”
他拿起围巾的尾端,晃了晃,眼里满是炫耀。
上面用别样的线绣了只黄色小狗,和毛绒小狗一个模样,怀里还抱着颗星星呢。
谢怀洲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心情,好想亲宝宝,想狠狠亲吻他!
迫不及待想回家。
两人一前一后坐上车,手提箱放在脚边,宋望星握住车把手,“谢怀洲抱紧我!”
谢怀洲手臂缠绕着他单薄的腰身,低下头,下巴搁在他肩上,轻声道:“宝宝,够不够紧?”
宋望星笑得很开心,“好!那我们出发吧。”
随着时间流逝,周遭的楼房逐渐消失,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荒野,远处的夕阳被黑暗吞没。
蓦地,谢怀洲脸上一软,很轻的触感,犹如羽毛拂过,他瞳孔颤动,猛地看向少年。
两人鼻息交缠,渐晚的天色,他看见,亮如繁星的眼眸里,爱意如炽热的火焰。
这一刻,轻飘飘的吻,好似落在谢怀洲心上,也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谢怀洲终其一生,都会记得这个柔软的吻和少年盛满爱意的眼睛。
他的宝宝,有在好好爱他。
凛冽的寒风掺杂着泥土的气息,荒凉,孤寂,茫茫平原不见行人踪迹,仿佛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紧紧拥着,往家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