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大病初愈, 孟欢精神好了许多,但时不时犯困打瞌睡。
夜深的龙床,孟欢亲亲蔺泊舟说困,脑子里便迷迷糊糊, 陷入了沉睡的状态。
……
耳边, 若有若无响起了说话的动静。
一长一短, 压着嗓子。
“世子爷脾气还这么峻烈?”
“可不烈嘛,自从这眼疾复发之后, 一下午打伤三个下人,王妃娘娘不忍再看世子爷沉湎悲痛,特意让我们送人给世子爷解解闷。”
“送什么人?”
“美人。世子爷年十五,也到了该知晓人事的时候了,主要让咱们世子爷疏解疏解心情,美色当前,不至于光记着痛苦。”
贴着墙根两道太监弓着腰鬼祟地走,当中扶着一位腰肢纤弱的少年,乌黑长发落下肩头,露出一截白皙胜雪的后颈, 正是被送去给世子爷“知晓人事”的美人。
听到眼疾、世子、王妃等词时, 孟欢隐约猜梦到了年幼时的蔺泊舟, 转念时眼前忽然一暗,耳后太监尖着嗓子说:“世子爷眼疾复发心情烦闷,你此番进房可得留心服侍,应当温柔销魂百依百顺, 让世子爷沉迷忘怀才好。”
说完, 腰脊被轻轻拍了一把, 身后门阖拢的“嘎吱——”声。
孟欢进了一间极暗的屋子。
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 孟欢张望杏眼打量,房间内悬剑置琴,屏风后挡着棋座,博古架上的书籍浩繁如烟海,桌椅家具精美奢华,考究至极,薄纱后微风吹拂。
这是蔺泊舟少年时的房间?
心情猛地雀跃,孟欢欣喜小跑:“夫君!是你吗夫君!——”
听到“哐当”一声,茶盅被用力砸在地上,崩得粉碎,那屏风和薄纱之后,传来一句恼怒不已的怒斥:“滚出去!”
“……”
孟欢顿时停下脚步。
声音比起成年后深水般的沉稳磁性,此时带了一点少年意气和不成熟,声音里蕴含极致的暴躁,的确是蔺泊舟声音无疑。
孟欢:“我——”
“滚!”又是嘶声的咆哮。
暴戾之中,似乎又有些虚弱。
少年蔺泊舟身影坐在棋秤旁,一席素白绣着暗纹的内袍,袍袖垂坠及地,乌黑长发让一支玉簪束着,未及冠,身姿已经出落得高挑挺拔了,只是暗地里,那肩头似乎还没有那么宽厚。
他半垂着眼,一条雪白的绸带从鼻梁滑落,是他眼疾时遮光的带子,因出了力怒声,肩头起伏不定。
孟欢讷讷:“夫君……”
少年蔺泊舟附过身,袖中抄起一把锋利的匕首,面朝孟欢的方向怒声:“再不闭嘴,本世子把你舌头割下来!”
“…………”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孟欢一脸的欢呼雀跃^v^,变成了委屈巴巴TvT,梦境中蔺泊舟十五岁并不认识自己,态度恶劣,情有可原。可他实在太凶,尤其这雪白银亮的刀锋,再加上蔺泊舟的为人,孟欢真相信再不闭嘴会被他一刀噶掉舌头。
孟欢转头往外跑,拉了拉后沮丧地转过身。
“门被锁住了,我暂时出不去。”
都不敢看蔺泊舟的脸,孟欢连忙把自己盘腿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捂着脸:“我保证不发出声音……”
蔺泊舟眼疾复发,世界陷入一片漆黑,内心狂躁焦虑,对任何人都没有耐心,对世界充满仇恨,这时候,任何侵入世界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尖锐紧绷的神经断裂,陷入暴怒的状态当中。
这时候,蔺泊舟只想自己静静。
哪怕只有十五岁,也相当吓人。
孟欢态度配合,蔺泊舟平静了,垂头坐在竹席。他身旁放着一口没动的午膳,早膳也没吃,中午时换下去了,午膳放着,也冷的浮出了油脂。
房间里砸了些东西,陆续有下人收拾过,毯子留存着一丁点儿剐蹭的痕迹。蔺泊舟坐在棋秤前,指间夹着一枚棋子,腕骨瘦削,迟迟没有落下去。
……棋局浓雾弥漫,棋路举步维艰。
蔺泊舟眉头紧锁,唇色苍白,手指缓慢抚摸棋盘的一道道刻痕。
孟欢屁股挨冷冰冰的地板,咬紧手指一直没发出声,直到天色越来越晚,蔺泊舟那枚棋子落了下去,他摸索茶碗。
没摸到,孟欢终于站起身。
“我来。”
少年的声音清澈干净,见蔺泊舟坐着没有阻拦,孟欢心情总算放轻松了一点点,走到他面前倒茶,把水杯塞到他手掌。
蔺泊舟没发出声音,喝了一口。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孟欢在他眼里就是个闲杂人等。
孟欢看他喝水,留意到桌上这把威胁割舌头的匕首,偷偷伸手握住后连忙大步往窗边跑:“刀子我先替你藏起来,太危险了,万一划伤自己怎么办……”
说完一路小跑到窗户旁,直接将匕首丢了出去,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蔺泊舟抬起下颌,面朝他的方向,气氛有些诡异的寂静。
孟欢舔唇,紧张得不行,生怕蔺泊舟暴起把自己掐死。而门外听到屋内动静的小厮,开门将药和晚餐送到门口,低声叮嘱:“记得服侍世子爷用膳!”
说完,又把门紧紧关住。
孟欢和蔺泊舟面对面望了一会儿,喉头滚了滚,端着门口的药汤和晚膳,慢慢朝蔺泊舟的桌子旁走。
他不敢走得太近,到一半时问:“吃饭吗?”
十五岁的蔺泊舟,少年意气,眉眼俊美,那一股子的倔意,被伤害后竖起的尖刺,让孟欢心口有些发软。
孟欢苦口婆心:“吃点儿?早午饭都没吃……再不吃对身体不好。”
蔺泊舟声音冷漠:“东西放下,你回你角落里蹲着,不许发出声音。”
“……”
孟欢启了启唇,郁闷地想回到那块地板,可忍不住低声嘀咕:“我肚子还饿呢……”
声音委屈巴巴的。
蔺泊舟似是对他的话讶异,微抬起下颌。
蔺泊舟十五岁,不算小了,他长大以后母妃私底下问过几次纳妾,给蔺家添丁的事,不过蔺泊舟声气不好,母妃也一直作罢,今天塞进来这个,他心里何尝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区区娈童嬖人,怎么敢对他撒娇放嗲?
蔺泊舟冷漠:“饿了,就饿着。”
“……”
少年和成年,判若两人。
“那我就饿着叭。”
孟欢蹲回了他那块地,默默托下巴看蔺泊舟。
房间里没有点灯,天色越暗,屋子里快什么都看不清了。
孟欢现在可不敢说话,换成长大的蔺泊舟,孟欢跳到天上去都不怕。可现在的蔺泊舟不认识他,性格还不成熟,暴躁起来就是个大魔王,说不定就跟古代的恶霸少爷一样,惹毛了还揍人呢。
孟欢挺害怕,可看蔺泊舟年纪小,又忍不住疼惜,鼓起勇气说:“你把药汤喝了,饭不吃也没关系。”
他说完这句话,蔺泊舟侧头,面朝他的方向。
以为他又要炸了,孟欢有点儿紧张:“怎么……”
蔺泊舟端起药碗。
孟欢松了口气,以为蔺泊舟会听话喝掉时,他却微微倾手,对着孟欢将药汤倾倒,黄汤泼洒了一地。
药汤的苦腥味弥漫开来。
阴影里,蔺泊舟启唇,蔺泊舟启唇,话里恶意蔓延。
“不喝。”
“……”
孟欢唇瓣微动,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气氛。
他看着地上稀里糊涂的药汤。
蔺泊舟心情不快,就是在故意释放恶意,整间屋子里没有别的人,那他的危险全都指向自己。
就算想避开,也避开不了了。
孟欢抿唇,看着眼前十五岁的少年。
他本来还顾及蔺泊舟心态不好,好像没那么多顾及了,在蔺泊舟身旁坐下,打开食盒。
备的双人份。
孟欢分开筷子夹了一筷肥热鱼肉:“要不要吃点东西?”
蔺泊舟:“开始招人烦了?”
“……”
孟欢不知道该说什么,把鱼塞到嘴里。
蔺泊舟之所以这么对他说话,原因很简单,自己对他来说就是个伺候他睡觉的下人,出卖色相那种,身份非常不堪。
孟欢决定和他拉近关系。他眸子明亮,尝试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蔺泊舟:“?”
说得有点儿害羞,也没什么底气,但孟欢还是认真说:“我是你将来的妻子。”
蔺泊舟半垂下眼睫,安静了片刻。
阴影落在他的眉骨,显得少年整张脸像浸在水中,阴冷无比。
他响起一声无情的冷笑:“哪座山里买来的野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服侍本世子睡一觉,能当上世子妃?”
“……”
说得对,娈童和嬖人只是老爷少爷们陪床的工具,确实当不了正妻。
当初立孟欢为妃为后,也引起了微词,只不过都被蔺泊舟压了下来。
自己骂自己是吧?孟欢看他这嘴硬死犟的样子,不生气,还忍不住好笑:“行吧,你不知道我也不怪你,反正你以后被我迷的要死。”
“……”
蔺泊舟再转向了他这边。
他听不明白孟欢在说什么妖言,但一句句往他身上砸,让他感觉被冒犯,甚至一时到了有点儿意外的程度。
他往常眼疾复发来一个打一个,没人来忤逆他的性子,可现在母妃到底塞了个什么人进来,这么没规矩!要不是匕首被丢出去了,蔺泊舟真的会把他舌头割掉。
孟欢再夹了筷肥而不腻的五花肉:“真的不饿吗?”
饭菜的香味窜入鼻尖。
蔺泊舟浑身不舒服,没心情吃饭,可这会儿肚子也是真的饿了。
他拉不下脸吃饭,一时没说话,孟欢托着肉小口塞到自己嘴里:“那我吃了哦。”
他听到少年小口咀嚼肉肉的声音,喉头满足的吞咽:“好吃。”
“……”
蔺泊舟眉头紧皱,神色阴沉地望着孟欢的方向。
王室的规矩森严,哪怕蔺泊舟单独处于这座静室,坐姿也端正,心里也全是戒律。
奴仆怎么敢在主人面前动筷子?
这么没规矩,等放出门去,非要狠狠打他几板子。蔺泊舟咬牙思索时,耳畔再响起少年带笑的声音:“世子爷,熏鹅耶,尝一筷子吧?”
蔺泊舟闭着眼,没吭声。
孟欢托着筷子往前,说话时,身上微浅的香气也浮过来,说话乖乖软软的:“世子爷,尝尝?可好吃了。”
蔺泊舟没有喜好娈童的习惯,更与女子保持距离,身旁少年的声调和气味与他躁烈野性的兄弟们不同,干净清新还好闻,虽然看不见,却会让他下意识联想到那些俊美秀气,耳颈白皙,腰肢纤瘦的少年。
和兄弟相处时,蔺泊舟从不会觉得不惯。
可听到这样的声音,便让他下意识想保持与女子见面时的距离和疏远。
“轻浮。”
蔺泊舟评价了一句后,侧头。
“……”
孟欢疑惑,“你为什么骂我。”
他费解地看着蔺泊舟,还托着肉:“我喂你吃饭,你骂我轻浮?你以后可喜欢我喂你吃东西了。”
蔺泊舟忍无可忍:“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
一转念,想想,蔺泊舟现在毕竟是少年时。
不过,他难道不应该把自己当朋友?怎么会对朋友骂“轻浮”二字?
孟欢忍不住笑了,双目明亮:“世子爷端雅知礼,光风霁月,没想到喜欢男孩子呀?还喜欢白白净净,香香暖暖的男孩子对不对?”
边说,孟欢边笑着朝他靠近。
少年身上,让蔺泊舟跟火烧了似的热意也靠近。
蔺泊舟唇瓣扯了一下,神色在爆发和压抑的边缘游走。他咬得牙齿咯咯响:“胡说八道!”
蔺泊舟是个端庄人,虽然后来进化成了表面端庄,但孟欢开开玩笑,不是故意惹他生气,连忙道歉:“我说笑的,我就是想问你吃不吃熏鹅,可好吃了。我看你今天饿了一整天,肯定胃里不舒服,要是病的更重就不好了。吃点儿嘛?”
少年一口一个担心害怕,声音还清澈干净,气息拂过蔺泊舟的耳畔,像有羽毛搔着耳心。
蔺泊舟往旁边躲了一下,神色极度不自在,道:“走开。”
“……”
这句话就让孟欢有一点儿不舒服了。
他看着少年躲避自己的模样,忍不住,不死心地嘀嘀咕咕:“你不要对我这么冷漠。”
蔺泊舟眉头紧锁。
孟欢张望着杏眼看他:“你可能不信,但我真是你将来的妻子,你很喜欢我。”
奇怪。如果不是这个人突然开始说话,蔺泊舟还沉浸在阴郁当中,而孟欢声气小,声音软,虽然嘀嘀咕咕让人失去耐心,但没到不耐烦的地步。
蔺泊舟袖中的手指攥紧,他不是对人事一无所知的年纪,听见娶妻二字便会羞赧,可这人却两次三番在他耳边说什么“妻子”“喜欢”。
蔺泊舟耳后微红:“别胡说了。”
“谁胡说啦?”孟欢仔细看蔺泊舟,他第一次发现,少年时还有傲娇属性。
“你好冷漠哦,夫君……”
孟欢没忍住再向他靠近。
他穿了一身质地薄透的青衫,手腕撑着席面身子前倾,想看蔺泊舟的脸。
耳颈的热风浮起微香,送了过去。
大宗士族男子多好熏香,孟欢也熏一款淡淡的香,可在别人眼中是淡雅,在他身上让体温烘暖,清浅旖旎,气味总是让清甜诱人许多。
他声音也不重,可蔺泊舟闻到了那靠近的气息,却蹙眉,再偏过了头。
距离近,白绸覆住的双眼近在咫尺。
孟欢轻声:“夫君。”
蔺泊舟无奈至极:“你又乱叫什么?”
十五岁,不是十二岁,孟欢说:“王妃送我给你,进了这门,我就是世子爷的人了,叫声夫君怎么了?”
蔺泊舟雪白的袍子让他攥出了深浅不一的痕迹。他咬紧牙关:“门开了就送你走,本世子可没碰你。”
孟欢不依:“那不行,我进这门就是世子爷的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是你妻子,你是我夫君,碰没碰我我都是你的人。”
蔺泊舟喉头滚了滚,似乎无言以对。他自小管教严正,母妃更是对他控制欲极强,哪里听过这种浮言浪语,偶尔路过烟花柳巷都蹙眉离去。此时孟欢黏着他叫夫君,明明无理,可却还是并不觉得想掐死他,只觉得恼怒不已。
蔺泊舟闭目:“算了,不想和你这个没规矩的人说话。”
“你才——”
孟欢嘀咕,蔺泊舟以为对方要顶嘴,那更坐实了对方没规矩。可眼前,像是落下了一片羽毛,什么东西轻轻停在他的眼睫。
极其轻盈,像是雨露落到树叶。
孟欢的注意力被其他东西吸引。
“夫君,眼睛疼不疼?”
猝然之间,蔺泊舟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脊梁,脑子里霎时陷入空白,肢体几乎下意识做出了反应——
——等他意识恢复时,手掌心里狠狠地攥着什么,纤细的东西,他听到了桌案被打翻的动静,还有伏在身上,轻轻折腾,小猫一样的细弱喘息。
太阳穴里一跳一跳地疼。
蔺泊舟乌黑发缕从耳边垂落,喉头狠狠滚动了一下,额头流下几颗冷汗。他咬紧牙关,身上压着的少年闷哼了两声,似乎被他压得很疼。
“唔啊……放开……”
孟欢手刚碰到蔺泊舟的眼皮,出声,眼前骤然一黑,膝盖顶在小矮桌发出哐当一声,他已经被翻身按在床上,修长瘦削的手紧掐着他的颈。
孟欢胸口起伏着,白皙的颈被掐住,不算紧,可十五岁的蔺泊舟的力气,可以轻松将他脖颈扭断。
蔺泊舟气息喑喘:“干什么?”
孟欢怔住了,他拼命打他的手,用力打,死死挖出几个血痕:“我,我就想问问你眼睛疼不疼,松开我,松开松开松开,蔺泊舟你混蛋!”
蔺泊舟掐他完全出于下意识,骨子里的自我防备和警惕感,让他野兽般将孟欢压在身下。
他颤指放松,意识到孟欢刚才被他吓坏了,但还握着那截白皙的颈。
蔺泊舟声音喑哑,颤栗,放着狠话:
“你自找的。”
孟欢一下子委屈了:“呜呜呜蔺泊舟你太过分了,蔺泊舟,我好心好意看你的伤口想心疼心疼你,你就这么对我,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你还掐我的脖子,差点儿就把我人掐晕过去,太过分了呜呜呜呜你还说我自找的……”
少年吸了吸鼻子,发出一阵难受至极的呜咽。
似乎是过于柔软,蔺泊舟紧绷的骨骼后放松,他指腹发颤,抚过少年白嫩的皮肤,被他掐出了指痕,那皮肤尤其白净光滑,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动作的原因,颈部的衣衫被拉拽开,露出了白皙清瘦的锁骨,指腹微微下放,就能抚过那一截的光滑,诱引向衣衫的里层。
……似乎,更细腻,更光滑。
眼前的少年,没有任何攻击性。
蔺泊舟的手一瞬间松开了。
房间内,孟欢双手叠好被拽开的衣领,眼泪汪汪的抽抽了一会儿:“你从来没有跟人道过歉吗?”
他泪眼朦胧,吸了吸鼻子,再揉揉眼睛。
这控诉实在过于强烈。
安安静静,趋近于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孟欢时不时的抽泣声。
蔺泊舟背过了身,开口:“你刚才不该碰我的眼睛。”
“那还成我不对了?蔺泊舟,活该你二十六岁老来娶妻,你本来连句重话都不敢跟我说,现在敢掐老婆,以后你知道了,说不定当场把手砍断。你等着吧,你活该再等十一年……呜呜呜QAQ……”
孟欢嘀嘀咕咕,蔺泊舟听不明白,略显疲倦地站起身:“我睡了。”
他站起身,孟欢才注意到他端坐在竹席上,一身白衣干干净净,可竹席上却留下了一些褐色的血渍。
孟欢吸了吸鼻子,眼泪霎时止住。
蔺泊舟往前走,看不见,腿狠狠在椅子上撞了一把,发出“嘎吱——”一声重物拖拽的声音。
“蔺泊舟。”
孟欢猛地站起了身。
他心脏不可抑止地狂跳,本以为蔺泊舟会立刻陷入暴躁中,但他站在原地平缓呼吸,似乎对疼痛已经麻木不堪,站了一会儿,又朝着床的位置走过去。
“算了,不跟你一个小孩子生气了。”孟欢心疼了,起身,“我来扶你。”
蔺泊舟手臂僵硬,似乎对他的靠近很抵触,但没有过分倔强,让他搀扶到了床头坐下。
罹患眼疾这些年,他时常因为目不能视把自己的腿脚磕的全是伤口,此时坐在床边,孟欢蹲下身撩起他的裤腿:“弄伤腿了?我看看。”
腿上有许多新伤,是这几天留下的。
“我给你包扎,”孟欢根据蔺泊舟的习惯,下意识翻衣柜,果然找到了一些伤药和绷带。
腿上那块流血的创口是方才踢翻椅子被碎瓷割破,约莫半指长,孟欢点了一根蜡烛,清理伤口之后,用绷带将他小腿缠起来。
蔺泊舟似乎有些疼,额头冷汗泌出一颗一颗,但牙关咬紧,硬是一个字没说。
孟欢叹气:“你从小就这么能忍呢?”
蔺泊舟:“从小?”
孟欢手指在他膝盖点一点:“这块月牙的伤疤,是从马身坠落下来摔的。这块长伤疤,是到猎场被老旧的捕兽夹掠过的伤痕,你身手好,只掉了一层皮,不然当时腿都要被夹断,那可是捕猎虎豹的夹子。这个圆伤疤,是箭镞没入的伤痕,你受过箭伤。还有这儿……是你眼疾复发时,撞到石台……”
蔺泊舟静住了,白绸蒙着的眉眼调转,寻找孟欢的方向。
片刻后,他声音嘶哑。
“你怎么知道?”
“你告诉我的。”
“我?”
孟欢:“对啊。我从来不骗人,以后我俩做了夫妻,这些,是你一个一个地方指着告诉我的。”
那是冬天夜里的蔺泊舟,孟欢躺在他怀里,闲的无聊摸到他胸膛和大腿的伤痕,一个一个地摸,一个一个问,蔺泊舟都记得,讲故事似的,跟他讲伤口的由来。
孟欢好奇,他就给孟欢讲故事,温柔得很。
不过眼前十五岁的蔺泊舟垂头,似乎有一瞬间的恼怒,像是被人狠狠戏耍了,可笑至极:“你别开玩笑。”
他不相信。
他怎么会把伤痕一一指给另一个人看?
他不相信自己会有如此亲密的人,而这个亲密的人,还是眼前站着的少年。
他语气这么凶,孟欢瘪了瘪唇,杏眼张望。
片刻后认真道:“我真是你老婆。”
蔺泊舟眉梢一挑,不置可否。
他出身天潢贵胄,师从左、右春坊和詹事府太子师,冰雪聪明,尤擅骑射抚琴,乃是辜州世家贵族公子的典范,品味何其高雅。
“……”孟欢,“虽然你现在不信,但你确实喜欢我这样的。”
顿了顿,不甘心地补充,“而且特别喜欢。”
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得抱着他呢喃半晌宝贝欢欢那么喜欢。
上头的时候像个二十六岁饥渴老男人那么喜欢。
恶劣得像个引诱失足少年的反社会愉悦犯那种喜欢。
是信徒祈求他的神明那样喜欢。
……
蔺泊舟说:“一派胡言。”
他呼吸平复了一些,孟欢才懒得跟他争了,伸手解衣裳,手小,很柔软,偶尔触及皮肤时会烧起一阵热意。
床头端坐安静了片刻,被罩即将扯落下的一瞬,孟欢气息再袭来:“小解吗?”
蔺泊舟声音有短暂的停滞:“什么?”
孟欢凑到他耳畔,压低了声。
“小解?”
那种像迷香一样让他头晕目眩的暖香随着声音传来,“解完手就睡觉,我帮你。”
蔺泊舟手指曲向掌心,蜷缩成拳状,肩膀难以抑制地发抖,似乎受到了奇耻大辱。孟欢忙说:“你失明后我经常帮你,我们可是夫妻,你不方便我帮你很正常。再说夫妻同甘共苦,有些事关上门也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我帮你……咳,小解,再正常不过啦,我们是夫妻,我是你老婆诶,连老婆都不可以帮你啦?”
少年声音柔软,带着一点儿轻笑,温和的气息拂到他下颌。
蔺泊舟尚且年少,咬紧牙关,额头泌出冷汗,用力要把孟欢推出去:“不、必。”
“不用难堪,”孟欢眼睛明亮,“蔺泊舟,你什么样子我都知道。眼睛不好,看不见东西,狼狈,阴郁敏感……”
不那么体面,不那么光彩。
甚至狼狈,慌张,无处可逃。
……
孟欢望着他,声音顿了顿,“可你不用一直为自己的眼睛伤感,沉湎于哀怨当中。蔺泊舟,你以后会变成很厉害的人,尽管时有眼疾,尽管身旁强敌环伺,尽管许多人打压针对你,尽管很多人曲解你的好心好意,伤害你,对你满怀恶意……”
少年语气平缓,像潺潺的流水。
“但你依然耀眼,像天上的太阳一样。”
“……”
蔺泊舟的手猛地顿了一下,指尖勾紧。
他抬起头,眼前一片黑暗,望着孟欢的方向,他感觉到,孟欢温柔的视线也放在自己身上。
孟欢每一个字都说的用心,并不是敷衍他,本来以为他一直在胡言乱语,可这一切似乎都那么值得信任。
蔺泊舟第一次想看清对方的模样,可他的世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孟欢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的,将来还会遇到我,过的开开心心。”
蔺泊舟不再说话,坐在床榻上。
孟欢拿帕子给他擦手,自己也擦擦干净,放好了东西,点了一根蜡烛照明,回过头时,蔺泊舟端正地坐在床铺。
烛火幽暗,照亮了他的半张脸,比起现在稍微青涩一些,但眉眼已生的极俊美意气,自带矜贵冷傲之感。
“睡觉啦,今天累了一整天,也该休息了。”孟欢提醒他。
蔺泊舟垂着头,声音是少年音:“你过来。”
孟欢:“我?”
“嗯,”蔺泊舟确认,“来。”
“是不是饿了?要不要我让外面给你弄点儿吃的来?”孟欢擦干净手走近,手腕突然被蔺泊舟牵住,牵的很重。
孟欢俯视他:“嗯?”
手腕蔺泊舟抓的力道从重变成了轻,掌心温热,触感也从紧绷变成了缓和。体温徐徐送来时,孟欢意识到蔺泊舟并非有急事突然抓住他,而好像是……第一次去牵一个人。
“怎么了……?”
孟欢手背触感微痒,被他缓慢抚摸。
少年咳嗽了声,突然发出了指令:“躺床上去。”
孟欢:“?”
孟欢呆了一呆,脑子里没转明白:“你要我陪你一起睡觉?”
似乎是他不够配合。
蔺泊舟扶着床架站起了身,轻轻探手,将孟欢一下抱进了怀里。
“……”身躯抱紧的酥麻感泛开。
蔺泊舟十五岁,但在大宗已到了婚龄,他出落得也高挑,比孟欢还要高出半只耳朵,此时将他抱进怀里,双臂探过他的腰身。
孟欢意识到什么:“夫君……”
他唇瓣被轻轻地堵住了,蔺泊舟冰凉的唇凑近贴着他,吻技生涩,只是贴着他。
孟欢听到他轻喘的声音。
“你是我的妻子。”
蔺泊舟声音不确定疑问还是确定,双臂紧紧将他抱在怀里,低下头,声音有点儿哑。
“好。”下定决心了一般,“我要你。”
孟欢脑子里一片空白,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按在了床上。
孟欢手腕被他紧紧固定,蔺泊舟衣衫紊乱,墨发从耳畔垂落下来,漆黑中双目被白绸覆住,似乎并不懂,鼻尖和他对着,彼此温热的呼吸着。
他呼出的气息温热,化为水汽,落在孟欢纤长的睫毛,显得眸子像挑了微荧的珠光。
十五岁的蔺泊舟,从罹患眼疾后在许多人间温情上,变成了极度别扭和僵硬的人,父亲和母亲为他的双目可惜,他于是越发恨这双眼睛,其他人避之如蛇蝎,连提都不敢提,没有人敢触及他这处伤痕。
他才知道,原来被一个人仅仅是疼惜的感觉,竟然这么好。
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美色固然有美色的好处。既然母妃要他身边有人,那眼前这个,他愿意要。
吻再落了下来,来势生涩汹涌,蔺泊舟并不懂人事,只是凭借本能行事,他拉开孟欢的衣襟,去抚摸自己刚才指腹掐过的那一处红痕,附唇吻了上去。
“疼吗?”
孟欢杏眼睁大,意识到这是在干什么了,猛地挣开手腕抓住他的肩膀:“蔺泊舟!”
怀里的身躯温热柔软。
蔺泊舟呼吸紊乱,唇齿间热流溢出,定定望着孟欢说话的方向。
孟欢声音慌张:“你才十五岁!我不行,不可以,不要!”
蔺泊舟:“什么不行?”
“你太小了我不行,呜呜呜我不行,”虽然大宗婚龄早,但孟欢不能接受,他摇头,“我是来安慰你的,不是,不是想和你那个,反正绝对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蔺泊舟眉眼漆黑,声音咬牙切齿,“我不小。”
“呜呜呜你别说荤话了,听着好像犯罪。”孟欢拼命摇头,“不行,不行,不是现在,现在不行,不能圆房。”
蔺泊舟呼吸不稳,跪在孟欢的身上,额头因热血上涌变成了玉粉色,牙关咬紧,脖颈浮出的青筋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对孟欢的说法不甘,攥紧他的手腕,重重握着。
他说每一个字都极度认真,还带着少年的质问:“可你说,你是我的妻子。”
孟欢:“是,但不是现在。”
“还有多久?”
声音执着,宛如当头棒喝。
十一年。
孟欢喉头滚动,明明很简单的话,可忽然感觉说不出来。
在二十六岁遇到自己以前,蔺泊舟这样一复发眼疾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如十四年。明明每一天都极其难熬,可蔺泊舟自己过了那么多年。
孟欢手腕挣扎的力道缓和:“蔺泊舟。”
蔺泊舟没再下一步动作了,而是垂着头,白绸后的双目似乎凝视着孟欢的方向。
孟欢勾着手指,拽掉了那一缕白纱,他往上,微凉的唇贴近吻他纤薄的眼皮。蔺泊舟轻轻颤抖了一下,双手抓紧孟欢的肩头,力气先是极重,似乎要陷入骨髓中,随着亲吻才逐渐松缓下来。
孟欢的吻从他的眼睑落到鼻梁,下颌,脸颊,停留在微凉的唇瓣。柔软的猫一样的轻喘和热息,唇瓣交织时濡湿的热意,混合着他身上轻轻的浮香味儿,让蔺泊舟启开齿关,骨头发酥,那介于少年与成熟之间的眉眼不转地凝视孟欢。
他初知人事,第一次动情。
孟欢摸他的脸,下颌和唇线他抚过无数次,比起后来,现在还柔软几分。
“记住我说的话,你一直熠熠生辉。在遇到我之前的这十几年,照顾好自己。”
蔺泊舟俯下身,手腕从他腰间探过,抱他。
天漆黑,屋子里只有一盏很暗的烛火,摇摇欲坠。
孟欢感觉到自己是他梦境中的存在,抬起手,看着自己越来越淡的指骨皮肤,明白,天一亮,自己也该回去了。
蔺泊舟侧躺在床,眉眼安静,似乎睡的很沉。
孟欢坐起身,亲了亲他的脸:“好好长大,好开心啊。”
蔺泊舟闭眼,却突然出了声:“你叫什么?”
孟欢嘻嘻一笑:“我叫孟欢,孟夫子的孟,欢愉的欢。”
蔺泊舟哑然:“好。”
孟欢慢慢变淡,直到变成了一缕空中的意识,看见蔺泊舟撑身坐起,床榻中,他手指轻轻摸索身侧,摸到一片空白时,他长睫微微颤了一下,掌心反复确认。
门外天光大亮,照亮了屋子里的昏瞑和灰尘。太监陆陆续续进门:“世子爷醒了?奴才伺候世子爷洗漱,昨天的饭菜没动?世子爷,这样对身子可不好啊。”
蔺泊舟垂头坐着,修长的手指浸在金盆里,静了好一会儿,冷不丁问:“昨夜,母妃送来陪侍的下人呢?”
太监满脸意外:“王妃不曾送陪侍的人来呀,世子爷一直一个人待着,这是……”
少年怔了下,说:“是吗。”
小太监收拾好屋子就出去了,蔺泊舟静坐了会儿再站起身,在屋子里走动,似乎寻找着什么。
突然,他膝盖不慎撞到身旁的梨花木椅子。
孟欢几乎下意识道:“小心——”
他只是梦境中的一缕意识,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那一瞬间,蔺泊舟侧过头,虚空中。
——相隔无数。
他漆黑的眸子,和孟欢对上了视线。